周格到家時,木木已經睡了。吳芳和老楊坐在沙發上看見時,老楊眯著眼睛半睡半醒。

看見兒媳婦回來,吳芳趕緊關了電視機,“行了,你回來了,我們就去睡了。你們倆也是,這一天天的,是比賽看誰回家晚呐!”她邊嘮叨,邊抬腳給了老伴兒一下,提醒他:“走了,回去睡,每天瞌睡蟲似的!”

周格站在家門口,目送公婆換鞋,出門,聽到公公搓著眼睛的哈欠聲。“爸,回去早點睡。”她說,想想,又說:“辛苦你們了!”

老兩口同時低頭忙著找鞋,都沒聽出什麽來,老楊搖著頭接口:“辛苦啥,你們工作忙,早點睡吧,我們走了。”

周格第一次站在門框邊,一直目送他們走進電梯間,跨進電梯,電梯門關上了……

隔了好久,她還站在那兒。

等終於關上大門時,她徑直走進木木房間,又看了一會兒已經熟睡的兒子,大概看得太久,用眼過度,她眼角發酸,酸得睜不開。

第二天一早她先趕到泉州去開項目推進會議,下午一點多鍾再驅車回廈門,談離婚。

她到家時,楊帆已經先回來了。下午兩點半鍾,這房子裏,沒有大人小孩兒一家子人,隻是一套空屋子。

楊帆坐在餐桌邊等,等老婆回家,他從前也等過無數次,這回,是最後一次了。他腦子裏混沌著,一片雜亂無章,像剛被孫猴子踏碎的淩霄寶殿。

以後,她就不會再回家了。不,以後就不會有老婆了!

直到周格開門走進來,坐在他對麵,他都還是恍惚的。

不過,隨著周格從包裏拿出幾張 A4 紙,推到他麵前,他終於清醒過來。

“咱們今天的主題。”她指了指那幾張,“你可以先看看,不同意的部分可能在財產分割上,可以商議。”

楊帆聽著她公事公辦的聲音,心裏發寒。他想:她是做好了準備來的。不過,他,其實沒做什麽準備。

他低頭潦草掃了一眼,不能細看,細看了相當於在回顧這失敗了十幾年。“你要孩子的撫養權?”他本來想說點什麽別的,但看到這一條,忍不住先問出口。

“對,木木跟著我!”周格點頭說,“你們可以隨時來看他,尤其是爺爺奶奶。”

“你!你有時間照顧他麽?你一周七天,每天十幾個小時的工作量。”他毫不遲疑地質疑,“況且,木木今年七歲了,除了剛出生那段時間,你全職照顧他,之後照顧他最多的,是我父母。現在你要木木的撫養權,你不考慮一下實際情況麽?你拿什麽照顧他?”

“我就是考慮了實際情況,才要求孩子跟著我。”周格不急不緩地說,她已經想了好多個來回,殫精極慮、通宵達旦。“我有能力照顧孩子,無論是經濟實力還是個人能力。時間的問題可以有很多種解決辦法,甚至我實在排不開,可以把他帶在身邊。但最重要的是,我不會再婚,可以保證孩子在我身邊長大,擁有單純穩固的家庭關係,得到全心全意的照看。但你不一樣,先不論你是不是已經找好了下家,以你的個人情況和條件,離婚後再婚再育的可能性幾乎百分之百,如果孩子跟著你,勢必麵臨複雜的家庭關係,衝擊他的心理健康。跟我的時間問題相比,後媽以及將來必然會出現的同父異母的兄弟姐妹,對他的危害更大。你應該著重考慮這點。”

“你憑什麽覺得我找好了下家!你為什麽一張嘴就是對我的懷疑?”他忽然憤怒起來,這股憤怒來勢洶洶,一拳錘在桌麵上,是前天在醫院的尾聲和後續,“我一開始就解釋過了,我和誰都沒有齷齪的關係,我找徐麗娜,為了什麽我說明過了,你非要不信,我也沒辦法;但是我沒有,你不要拿到離婚協議裏來說事兒。前因後果,是非曲直,有一件說一件,沒有的,不能信口雌黃。”他覺得被汙蔑,到這個份上了,還要硬往他頭上潑髒水,“你說你不會再婚,是啊,胡遠映也沒有再婚,你看她的關係簡單麽?不再婚!哼!”他沒往下說,隻鼻子眼兒裏哼了哼。

“我不僅可以保證不再婚,也可以保證不找男友。”

“別說這種不切實際的話了,你能保證什麽?這不是小年輕賭咒發誓的時候,你說的這些你自己信麽?”

“我可以寫在協議裏,你放心。”

“孩子的撫養權我不會給你的。”他決絕地說:“我們家庭完整的時候,你就沒有盡職盡職地做好一個媽媽的角色,現在家都沒了,你還能全心全意放在孩子身上。你忙著成就你自己,什麽時候想過要成就成就孩子了?!”

“楊帆,我無論做什麽,你都覺得不是稱職的好媽媽。今天你說說,你心裏好老婆、好媽媽的標準是什麽?我聽聽。”

“你不是!我就告訴你,你根本就不是一個稱職的媽媽,缺少陪伴,少到可憐;沒有參與木木的成長,他在學校參加了幾次表演,都是什麽?穿了什麽樣的演出服?得了幾等獎?你都清楚麽?他日常吃什麽喝什麽,你都關心過麽?你除了會指手畫腳,你什麽都不知道!你還想要孩子的撫養權,你真是自不量力!”楊帆的心,像煮沸的一鍋水:“你也不是一個好老婆,你連孩子都沒空關心,你跟沒空關心老公了,對吧!這些話我從沒說過,我是不想自己變成一個怨婦,我老婆非要這樣,我隻能自己調整,我甚至還在想辦法給你幫忙,最後呢,我得到了什麽?周總,周女士,你回頭想想,你真的做的處處都很完美麽?完全問心無愧麽?今天我們走到這一步,究竟是誰的問題更大!”

“你覺得,都是我的問題!”

“對!”他一手支在桌麵上,“你急著懷疑我,你自己呢,你和這個同學,那個朋友,吃飯、聚會到淩晨,避過一回嫌麽!我要是開口問,那就是生意上的合作夥伴吧,我連問都沒必要問出口!如果要懷疑不忠,是不是要互相懷疑?到底是誰先不信任誰的!”

“我也直白告訴你,沒什麽可質疑的,我和任何一個同學、任何一個朋友,都是單純的業務關係,合則一起聊發展,不合就各奔東西,僅此而已。你有懷疑,那是你的問題!楊帆,我這麽說,一個女的要想用不正當的關係謀求資源和利益,生意會變得很好做,我的生意不好做,因為我從沒考慮過這條路。現在社會就是這麽個社會,我說的就是這麽個事實,信不信由你。”她努力維持著冷靜,事到如今,沒什麽好含蓄的。“我要孩子的撫養權,我做好了以後不婚不育的準備,也一定說到做到。我隻有木木這一個孩子,所以不能失去他,希望在這點上,能理解我。”她最後誠懇的抬頭望著他,哪怕在多少事上他們不能互相理解,可愛孩子這件事上總是相通的吧。她眼神裏是求他成全的意思,看能不能念在夫妻一場的情誼上。

楊帆沒有思考,就搖了搖頭,“不可能,孩子一定要跟著我,我不會放棄孩子的撫養權,這點沒有商量的餘地。”他在心裏想,她是連尚未出生的孩子都能輕易打掉的人。

周格來之前,做好了心理預期,也做好了一次談不成,談第二次的準備。夫妻間一到談離婚,就到了化玉帛為幹戈的時候,談一次扒一層情義的皮,血呼啦咋,扒到什麽都不剩為止。

他們這麽一個站著,一個坐著,都沒有說話,像是僵持著。午後的日光,橫掃在桌麵上,光盈盈的一片,白亮又空洞。

總要有人打破沉默,周格做這個人。“楊帆,我其實沒有不相信你,你說是為了幫我和石方牽線,隻論這件事,我是信你的,不僅相信,還感謝你在這中間做的努力,沒有你找徐麗娜幫忙說話,我這樣的小公司是不可能這麽順利就和石方簽協議、達成合作的。但我們之間的問題,也不隻是徐麗娜這一個問題,我們在大多數事情上的都相差的很遠。我其實特別認真地想過,我們怎麽會越走越遠的,可是去追溯這些問題,又像是小孩子翻舊賬,也像是互相指責,我覺得沒那必要,也翻不出結果。有時候都不是個具體的問題,說不出時間地點人物,但結果就是我們不和從前一樣了。當然,硬要大家都不變,也很幼稚,畢竟世界都在變化。”她說著話,說著感慨,但什麽也沒說清楚,也許夫妻間的事,是說不清楚的,關乎一次低頭、一個眼神、一簇背影,或者隻是一個聲調,落在生活長河裏,彎腰低頭,覷著眼睛,也拾不起來。

楊帆照原樣站著,不過隔了幾秒,他點了點頭。大概這段,她這段言之無物,隻有他聽得懂。

他們之間究竟是什麽問題,像個膿瘡,不摸不痛,還以為沒事,其實一直都在。一天不拉地蓄積這膿液,越攢越多,終於有一天,“啪”的一聲爆了,流出的膿液裏混著血,也許能愈合,也許不能。

“我們太不同了,不過每個人也都不相同。”她搖著頭說:“我知道你想穩定的生活,周末郊遊,假期全家遠行,去釣魚、去野餐、去都柏林。可我跟你想的不一樣,我們想做的事完全不一樣,也許這點不一樣,讓我們越走越遠了。”

他不知何時,坐下了。桌麵上那道光,漸漸轉移了方向,彎折著映在手臂上。

“本來也許夫妻間要求同存異,可惜我們實在存不下來,互相都很痛苦,那就算了,別強求。現在說相互理解的話,也太遲了,如果能,咱們肯定早就理解了,就是不能,今天才坐在這兒的。但我們做人的原則,彼此應該還能信任,孩子才剛滿七歲,能否先讓他跟著我,等他慢慢適應,長大一些,再問他的意見,看他更願意和誰在一起生活。”她轉圜說。

他坐在光影裏,沉默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搖頭,“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