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錢,哪有什麽存款?你爸退休金,我們還要吃還要喝,還幫你還掉好些債,你忘了?”周鳳齊被兩個女兒拉進臥室裏,她搖著頭說,眉心的川字紋深深結成一團。她對著湊過來的唐致說。

“怎麽可能?我那些都是小錢,我聽爸說過,給我留著嫁妝錢呢,媽,拿出來吧,現在 ICU 一天就要一萬多啊,先救爸的命要緊。”唐致弓著腰,坐在床沿上,焦急的臉。

“嫁妝錢!他還許過你嫁妝呢……”周鳳齊渾濁的眼睛裏,顫了顫,忍不住說,她起身往床頭的五鬥櫃裏,翻出一本棗紅色封麵的銀行存折,“給,一共就這些,頭次交掉兩萬塊,還有五萬三,你們都拿去吧,拿去交醫藥費。”她緩緩交出去,盯著那張存折,聽見小女兒嘟囔著:“怎麽就這麽點兒錢!”

周格坐在窗邊的凳子上,看了看唐致手裏存折的數字,又悄悄看了一眼母親的臉,她沒說話。

“姐,就這麽點錢,夠幹什麽的?”唐致喪氣地說:“光這幾天的費用,都不隻五萬了!”

不夠,也得填進去。

周格再次看向母親,她低著頭,一直沒抬起來過。

唐致拿著存折,和姐姐一起回到小房間,她還在發愁,站在窗邊踟躇了一會兒,像是在打算什麽。

周格坐下來,腦子裏想著母親的反應。

她們姐妹倆都不說話,等唐致想說什麽的時候,被周格抬手製止了。她才發現,姐夫靠坐在床頭上,睡著了。

他最近醫院和家裏兩頭跑,臉上黑了一個度。

唐致也清楚,她自動禁了聲。

周格電話震動,她起身出去接電話,同時抬手指指楊帆,示意唐致,別吵醒他。

唐致點點頭。

周格接到許總打來的電話,他說:“周格,我有件要緊事,得跟你麵談,你趕緊過啦一趟。”

“什麽要緊事?項目出了問題麽?”周格心裏有些起毛,隱隱不祥的預感。

“對,項目可能要中止,你有個思想準備,其他情況,你來了咱們見麵聊。”他在電話裏低沉的聲音。

“中止?”她沒想到會中止,她一直推測一期項目會進行完,她同時也清楚,是誰在背後動了手腳,“好,我馬上回廈門,你等我。”

她站在臥室門外,想了想,已經是傍晚時分,冬天天黑的早,有種涼涼的寒意湧上來。

她推門回房間,剛好楊帆醒了,得知她要連夜開車回去,不由擔心,“出了什麽事?”他問。

她拿著車鑰匙,把情況說給他聽。

“是要毀約麽?單方麵毀約要承擔法律責任。”他說。

周格也想到了,“恐怕沒這麽簡單,許總說要見麵說,這裏麵一定是有什麽東西,不能直說。”

“我來開車,我送你回去。”他站起身,“唐叔這邊暫時穩定,文文盯著就行。”

“不用了,太折騰了。”她搖搖頭。

“如果是毀約,後麵還有很多法律問題要處理,你連夜開車過去,怎麽可能還有精力處理問題。我開車,然後我明天坐動車回來。”他說著,從她手裏接過鑰匙,把外套穿起來。

唐致並不知道姐姐公司的情況,但點頭說:“這邊我盯著,姐,你放心去吧。存折上的錢,我先拿去繳費。”

夜色裏,楊帆開車,他們家車子飛奔在高速上。

周格晚上九點多鍾趕到晉江,許總沒有約在辦公室,約在一處茶飲店裏,已經在等她。

“許總,這麽晚,真是不好意思。”她一落座,先客氣一句。

沒想到許總沒把她當外人,一句虛言也沒有。“你是得罪了集團什麽人麽?我今天被叫去開了集團法務牽頭的閉門會,說咱們的合作協議明天要公告中止,理由是你們交上來的過程文件不符合協議標準,以及,你作為項目責任人,長期請假,玩忽職守。”

“什麽?公告中止!”許總話裏的信息太多,周格一時整理不出來。公告中止的傷害,不亞於絕了她公司的泉州市場。

“而且,集團已經找好了萬盛谘詢接手,一點兒回旋的餘地都沒留給我。另外,所有你們上傳的項目資料,集團也做好了虛假批示,我也是無能為力,隻能提前告知你一聲。如果你和老董事長有什麽深厚關係,你那方麵趕緊再想想辦法,看能不能挽回聲譽。”許總急人之所急,完全是朋友間的忠告,不是他應該做的,但他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

周格知道自己得罪了誰,垂下眼眸來,沉默了良久,事到如今,她還能找誰來力挽狂瀾呢!

她病急亂投醫,在感謝過許總之後,邊走邊打電話給錢教授,請他幫忙在中間調停,她打電話時,正是錢教授在嘯知的會所喝酒、抽雪茄的時候,嘯知坐在旁邊,電話裏的內容聽的一清二楚。

嘯知正喝到興頭上,兩頰緋紅,索性搶過錢老頭的電話,扭著細腰邊走邊說:“周老板就別掙紮了,這種合作機會你本來就拿的不光彩,丟了也是應該的。別以為舍得自己老公出來,誘騙個小姑娘,就能萬事大吉,真是沒見過你們這種齷齪手段,夫妻倆齊上陣。實話告訴你,老錢呢,跟我是多少年的好朋友了,你這些破事兒,就不用再找他了,聽明白了麽!”

周格知道回天乏力,垂死掙紮罷了,她坐回車裏,楊帆在駕駛位上等著她。

“利益勾結!”她忍不住罵。

“怎麽樣?很糟?毀約的話也要賠償吧。”楊帆問,憂心的臉。

周格臉上,是經曆大事的晦暗不明,賠償!她當時急於合作,賠償的部分沒有放在考慮事項裏。她講了講許總透漏的消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時候,“徐家兩姐妹,在這個圈子裏周旋的很廣,根深蒂固,和錢教授這些人,都是老相識。”

經營圈子的人,就得到圈子的庇護,不經營的人,就被排除在外。世界一向是這樣,是最直白的遊戲規則,周格和楊帆都明白。

“走吧,咱們先回家。”周格超前看著,說。

楊帆發動了車子。

他們回到廈門家裏,木木因為跟著爺爺奶奶住,沒在家,家裏一片沉寂。周格一開燈,“砰”的一聲,家裏重新亮了。

“我餓了!咱們吃個夜宵吧!再開瓶酒!”周格站在客廳中央,忽然提議,也不知道具體要慶祝什麽,也許是慶祝懸在頭上的靴子落地,也許是要慶祝終於摔在了大坑裏。總之都是需要喝口酒,就當是壓壓驚。

“行啊,咱們喝一杯,我開那瓶珍藏版的紅酒,叫兩個菜。”楊帆也很同意,他也心口悶著一口氣。

他們兩人在午夜的燈光裏,相對坐著碰杯,紅酒喝多了,嘴唇染上葡萄紫色,周格顯出點咄咄逼人的美豔來。“你看,我公司這下真的要黃了。映姐之前跟我說,做生意這條路上,艱難險阻坑蒙拐騙特別多,我還不信。行了,我現在信了……”她端著酒杯,一口悶,爽快至極。

“艱難險阻坑蒙拐騙……”他跟著重複,說的很對,沒錯,利益之爭嘛,到哪裏都是打破頭的態勢。他伸手給自己添酒,“別灰心,老老實實做生意的,也有很多成功案例。映姐說的意思,其實應該是叫你平常心看待,你想是不是?橫豎都有這些事,遇到了也正常,怕什麽!大不了再來!”

周格忙著盯著自己的酒杯,人在低穀時,看不清前路,“給我多倒點兒,別小氣,這酒還是我買的呢!”說到這兒,她想起來,“對了,許總說,他會幫我暗中爭取,先期付給我的項目啟動經費,他保證讓我拿到手。許總,真是一窩壞蛋裏飛出的一隻金鳳凰!”她舉著酒杯,咬牙切齒地說,“這筆錢,是我一個人賺的,是老娘應得的!”

她忍不住直著脖子毫了一嗓子,抬頭飲盡這一杯。

楊帆陪她一杯。江湖險惡,每日風霜刀劍,世道就這樣!他喝完,伸手過去,拍拍她肩頭,是戰友般的鼓勵。“我沒給你幫上忙,還給你挖了坑!”他終於把這話說出來了,說出來也沒什麽,當時雖然覺得找自己的下屬是下下策,不過既然幹了就敢承認。這世上的問題一旦麵對,就算解決了一半。“我自罰一杯!”他舉杯,喝幹了,這酒好,微酸裏帶香滑,收口時後味炸開,直衝進天靈蓋,“轟”的一聲。

周格看著他仰頭,笑了,“你給我幫的這個忙,其實是個好忙,大大的好忙!我求之不得的好忙!”論心不論跡,可惜她知道的那一刻,摻和著別的人和事,讓整個事件顯得不純粹,叫人失了望;但現在,她全信了他,他沒有別的目的,他從來都可信。“我跟你說,我從來沒覺得,你找徐麗娜是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天下的生意人都這麽幹,我們走的已經是最光明正大的路了。資本嘛,怎麽來的?資本來到世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滴著血和肮髒的東西。”

她伸手過去,拍了怕他的手臂,也是戰友般的鼓勵。“沒關係,我們沒扛過去,折在這個檔口上,我不怕,大不了,公司換個名字,從頭來過。”

楊帆點頭,絕地翻身的難度,堪比地獄模式,比白手起家還難。他站起身來舉杯,周格馬上會意,她難得喝酒上了臉,連眼圈也是紅的。

“砰”的清楚的玻璃碰撞聲。

這晚,周格喝醉了,因為後麵又開了一瓶,她拿起來給自己倒酒,“咚咚咚”的聲音。她喝醉了會比平常話多,拉著楊帆的手臂,“師兄!你去到哪一站了?帶上我,我也想去西天,我不取經,我去取點兒錢!”

楊帆被她扯著,真是服了,老蔣的酒後世界會傳染,人人都沾得上邊。他從不拆人台,順著她的話說:“行啊,你跟著大哥走吧,大哥帶你去尋寶!”

她聽了馬上瞪圓了眼睛審視他,繼而直搖頭:“你不是大哥,我從來不亂認大哥!你是我大師兄,你怎麽沒去找師父,師父被兔子精抓走了……什麽大哥不大哥的,不就是男女上床那點兒勾當麽。惡心!瞧不上!老娘從不靠這些!”她胡言亂語著,嚎了兩句真心話。真心一剖開,一發不可收拾,“清清白白做生意!不沾男人的光,不搞曖昧那一套;誰給我幫忙,我就還他人情;鳴躍給我幫了很多忙,我也幫他了,我幫他招人,給他出主意,都免費!我不欠他的……可我把自己做倒了!”她嘟嘟囔囔地發聲明一般,最後說到“做倒了”,失敗了,難過地低下了頭,聲音也微弱下來。

真是沒臉說嘴,沒什麽成功經驗,全是失敗的教訓……她哀歎。

楊帆也喝了很多,但他始終提著精氣神,聽她說的每一句真心話。“你喜歡過邱鳴躍麽?”他想了很久的問題,總覺得沒必要問了,終究還是想問問。

“誰?”她扶著酒杯問。

“邱鳴躍。”他說。

“沒!”她照舊說著真話。

“你們,看起來很有默契。”

她哼哼著笑了,“一起掙錢,還不得有點兒默契!有點默契就得相互喜歡,那還得了!滿市場都是你喜歡的人,喜歡的過來麽!”

他聽著,點點頭,說的也對。

他總是酒桌上清醒到最後的人,有種收拾殘局的使命似的。

他扶她回**去睡好,才倒頭躺在她旁邊。半夜周格覺得冷,扯著被子,靠到他身邊去。老公從來都是冬天被窩裏的大暖爐,自發熱,比熱水袋方便一萬倍。

他迷迷糊糊,伸開手臂把她攬在身側,像從前一樣。

第二天上午,他們拉著厚實的窗簾,不知道外麵是何夕。十點多鍾,被小顏打來的電話吵醒。

周格看了一眼,接起來,隻“喂”了一聲,就被小顏機關槍似的語速給淹沒了。

“小格姐,你接到電話了麽?你收到 maill 了麽?什麽情況?這是要幹什麽?我們做錯什麽了?項目不是進行的好好的麽?你快聯係許總,看他知不知道?我靠!”小顏嚷嚷到一半,一萬個為什麽忽然停了幾秒鍾,“石方的網站出公告了!說我們不具備專業能力,出具的報告不符合協議要求。這都胡說八道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