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玩的時候,除了在後花園裏,有祖父陪著,其餘的玩法,就隻有我自己了。

我自己在房簷下搭了個小布棚,玩著玩著就睡在那布棚裏了。

我家的窗子是可以摘下來的,摘下來直立著是立不住的,就靠著牆斜立著,正好立出一個小斜坡來,我稱這小斜坡叫“小屋”,我也常常睡到這小屋裏邊去了。

我家滿院子是蒿草,蒿草上飛著許多蜻蜓,那蜻蜓是為著紅蓼花而來的。可是我偏偏喜歡捉它,捉累了就躺在蒿草裏邊睡著了。

蒿草裏邊長著一叢一叢的天星星[1],好像山葡萄似的,是很好吃的。

我在蒿草裏邊搜索著吃,吃困了,就睡在天星星秧子的旁邊了。

蒿草是很厚的,我躺在上邊好像是我的褥子,蒿草是很高的,它給我遮著蔭涼。

有一天,我就正在蒿草裏邊做著夢,那是下午晚飯之前,太陽偏西的時候。大概我睡得不太著實,我似乎是聽到了什麽地方有不少的人講著話,說說笑笑,似乎是很熱鬧。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卻聽不清,隻覺得在西南角上,或者是院裏,或者是院外。到底是院裏院外,那就不大清楚了。反正是有幾個人在一起嚷嚷著。

我似睡非睡的聽了一會就又聽不見了。大概我已經睡著了。

等我睡醒了,回到屋裏去,老廚子第一個就告訴我:

“老胡家的團圓媳婦來啦,你還不知道,快吃了飯去看吧!”

老廚子今天特別忙,手裏端著一盤黃瓜菜往屋裏走,因為跟我指手畫腳的一講話,差一點沒把菜碟子掉在地上,隻把黃瓜絲打翻了。

我一走進祖父的屋去,隻有祖父一個人坐在飯桌前麵,桌子上邊的飯菜都擺好了,卻沒有人吃,母親和父親都沒有來吃飯,有二伯也沒有來吃飯。祖父一看見我,祖父就問我:

“那團圓媳婦好不好?”

大概祖父以為我是去看團圓媳婦回來的。我說我不知道,我在草棵裏邊吃天星星來的。

祖父說:

“你媽他們都去看團圓媳婦去了,就是那個跳大神的老胡家。”

祖父說著就招呼老廚子,讓他把黃瓜菜快點拿來。

醋拌黃瓜絲,上邊澆著辣椒油,紅的紅,綠的綠,一定是那老廚子又重切了一盤的,那盤我眼看著撒在地上了。

祖父一看黃瓜菜也來了,祖父說:

“快吃吧,吃了飯好看團圓媳婦去。”

老廚子站在旁邊,用圍裙在擦著他滿臉的汗珠,他每一說話就眨巴眼睛,從嘴裏往外噴著唾沫星,他說:

“那看團圓媳婦的人才多呢!糧米鋪的二老婆,帶著孩子也去了。後院的小麻子也去了,西院老楊家也來了不少的人,都是從牆頭上跳過來的。”

他說他在井沿上打水看見的。

經他這一喧惑,我說:

“爺爺,我不吃飯了,我要看團圓媳婦去。”

祖父一定讓我吃飯,他說吃了飯他帶我去。我急得一頓飯也沒有吃好。我從來沒有看過團圓媳婦,我以為團圓媳婦不知道多麽好看呢!越想越覺得一定是很好看的,越著急也越覺得是非特別好看不可。不然,為什麽大家都去看呢。不然,為什麽母親也不回來吃飯呢?

越想越著急,一定是很好看的節目都看過了。若現在就去,還多少看得見一點,若再去晚了,怕是就來不及了。我就催促著祖父:

“快吃,快吃,爺爺快吃吧。”

那老廚子還在旁邊亂講亂說,祖父間就問他一兩句。

我看那老廚子打擾祖父吃飯,我就不讓那老廚子說話。那老廚子不聽,還是笑嘻嘻的說。我就下地把老廚子硬推出去了。

祖父還沒有吃完,老周家的周三奶奶又來了,是她說她的公雞總是往我家這邊跑,她是來捉公雞的。公雞已經捉到了,她還不走,她還扒著玻璃窗子跟祖父講話,她說:

“老胡家那小團圓媳婦過來,你老爺子還沒去看看嗎?那看的人才多呢,我還沒去呢,吃了飯就去。”

沒有多少時候,大雪又落下來了,後園就被埋住了

祖父也說吃了飯就去,可是祖父的飯總也吃不完。一會要點辣椒油,一會要點鹹鹽麵的。我看不但我著急,就是那老廚子也急得不得了了。頭上直冒著汗,眼睛直眨巴。

祖父一放下飯碗,連點一袋煙我也不讓他點,拉著他就往西南角那邊走。

一邊走,一邊心裏後悔,眼看著一些看熱鬧的人都回來了。為什麽一定要等祖父呢?不會一個人早就跑著來嗎?何況又覺得我躺在草棵子裏就已經聽見這邊有了動靜了。真是越想越後悔,這事情都鬧了一個下半天了,一定是好看的都過去了,一定是來晚了。白來了,什麽也看不見了,在草棵子聽到了這邊說笑,為什麽不就立刻跑來看呢?越想越後悔。自己和自己生氣,等到了老胡家的窗前,一聽,果然連一點聲音也沒有了。差一點沒有氣哭了。

等真的進屋一看,全然不是那麽一回事,母親,周三奶奶,還有些個不認識的人,都在那裏,與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樣,沒有什麽好看的,團圓媳婦在那兒?我也看不見,經人家指指點點的,我才看見了。不是什麽媳婦,而是一個小姑娘。

我一看就沒有興趣了,拉著爺爺就向外邊走,說:

“爺爺回家吧。”

等第二天早晨她出來倒洗臉水的時候,我看見她了。

她的頭發又黑又長,梳著很大的辮子,普通姑娘們的辮子都是到腰間那麽長,而她的辮子竟快到膝間了。她臉長得黑忽忽的,笑嗬嗬的。

院子裏的人,看過老胡家的團圓媳婦之後,沒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不過都說太大方了,不像個團圓媳婦了。

周三奶奶說:

“見人一點也不知道羞。”

隔院的楊老太太說:

“那才不怕羞呢!頭一天來到婆家,吃飯就吃三碗。”

周三奶奶又說:

“喲喲!我可沒見過,別說還是一個團圓媳婦,就說一進門就姓了人家的姓,也得頭兩天看看人家的臉色。喲喲!那麽大的姑娘。她今年十幾歲啦?”

“聽說十四歲麽!”

“十四歲會長得那麽高,一定是瞞歲數。”

“可別說呀!也有早長的。”

“可是他們家可怎麽睡呢?”

“可不是,老少三輩,就三鋪小炕……”

這是楊老太太扒在牆頭上和周三奶奶講的。

至於我家裏,母親也說那團圓媳婦不像個團圓媳婦。

老廚子說:

“沒見過,大模大樣的,兩個眼睛骨碌骨碌的轉。”

有二伯說:

“介(這)年頭是啥年頭呢,團圓媳婦也不像個團圓媳婦了。”

隻是祖父什麽也不說,我問祖父:

“那團圓媳婦好不好?”

祖父說:

“怪好的。”

於是我也覺得怪好的。

她天天牽馬到井邊上去飲水,我看見她好幾回,中間沒有什麽人介紹,她看看我就笑了,我看看她也笑了。我問她十幾歲?她說:

“十二歲。”

我說不對。

“你十四歲的,人家都說你十四歲。”

她說:

“他們看我長得高,說十二歲怕人家笑話,讓我說十四歲的。”

我不知道,為什麽長得高還讓人家笑話,我問她:

“你到我們草棵子裏去玩好吧!”

她說:

“我不去,他們不讓。”

過了沒有幾天,那家就打起團圓媳婦來了,打得特別厲害,那叫聲無管多遠都可以聽得見的。

這全院子都是沒有小孩子的人家,從沒有聽到過誰家在哭叫。

鄰居左右因此又都議論起來,說早就該打的,那有那樣的團圓媳婦一點也不害羞,坐到那兒坐得筆直,走起路來,走得風快。

她的婆婆在井邊上飲馬,和周三奶奶說:

“給她一個下馬威。你聽著吧,我回去我還得打她呢,這小團圓媳婦才厲害呢!沒見過,你擰她大腿,她咬你,再不然,她就說她回家。”

從此以後,我家的院子裏,天天有哭聲,哭聲很大,一邊哭,一邊叫。

祖父到老胡家去說了幾回,讓他們不要打她了,說小孩子,知道什麽,有點差錯教**調也就行了。

後來越打越厲害了,不分晝夜,我睡到半夜醒來和祖父念詩的時候,念著念著就聽西南角上哭叫起來了。

我問祖父:

“是不是那小團圓媳婦哭?”

祖父怕我害怕,說:

“不是,是院外的人家。”

我問祖父:

“半夜哭什麽?”

祖父說:

“別管那個,念詩吧。”

清早醒了,正在念“春眠不覺曉”的時候,那西南角上的哭聲又來了。

一直哭了很久,到了冬天,這哭聲才算沒有了。

雖然不哭了,那西南角上又夜夜跳起大神來,打著鼓,叮當叮當的響,大神唱一句,二神唱一句,因為是夜裏,聽得特別清晰,一句半句的我都記住了。

什麽“小靈花呀”,什麽“胡家讓她去出馬”。

差不多每天大神都唱些個這個。

早晨起來,我就模擬著唱:

“小靈花呀,胡家讓她去出馬呀……”

而且叮叮當,叮叮當的,用聲音模擬著打打鼓。

“小靈花”就是小姑娘。“胡家”就是胡仙。“胡仙”就是狐狸精。“出馬”就是當跳大神的。

大神差不多跳了一個冬天,把那小團圓媳婦就跳出毛病來了。

那小團圓媳婦,有點黃,沒有夏天她剛一來的時候,那麽黑了。不過還是笑嗬嗬的。

祖父帶著我到那家去串門,那小團圓媳婦還過來給祖父裝了一袋煙。

她看見我,也還偷著笑,大概她怕她婆婆看見,所以沒和我說話。

她的辮子還是很大的。她的婆婆說她有病了,跳神給她趕鬼。

等祖父臨出來的時候,她的婆婆跟出來了,小聲跟祖父說:

“這團圓媳婦,怕是要不好,是個胡仙旁邊的,胡仙要她去出馬……”

祖父想想讓他們搬家。但呼蘭這地方有個規矩,春天是二月搬家,秋天是八月搬家。一過了二八月就不是搬家的時候了。

我們每當半夜讓跳大神驚醒的時候,祖父就說:

“明年二月就讓他們搬了。”

我聽祖父說了好幾次這樣的話。

當我模擬著大神喝喝呼呼的唱著“小靈花”的時候,祖父也說那同樣的話,明年二月讓他們搬家。

可是在這期間,院子的西南角上就越鬧越厲害。請一個大神,請好幾個二神,鼓聲連天的響。

說那小團圓媳婦若再不讓她出馬,她的命就難保了。所以請了不少的二神來,設法從大神那裏把她要回來。

(於是有許多人給他家出了主意,人那能夠見死不救呢?於是凡有善心的人都幫起忙來。他說他有一個偏方,她說她有一個邪令[2]。

(有的主張給她紮一個穀草人,到南大坑去燒了。

(有的主張到紮彩鋪去紮一個紙人,叫做“替身”,把它燒了或者可以替了她。

(有的主張給她畫上花臉,把大神請到家裏,讓那大神看了,嫌她太醜,也許就不捉她當弟子了,就可以不必出馬了。

(周三奶奶則主張給她吃一個全毛的雞,連毛帶腿的吃下去,選一個星星出全的夜,吃了用被子把人蒙起來,讓她出一身大汗。蒙到第二天早晨雞叫,再把她從被子放出來。她吃了雞,她又出了汗,她的魂靈裏邊因此就永遠有一個雞存在著,神鬼和胡仙黃仙[3]就都不敢上她的身了。傳說鬼是怕雞的。

(據周三奶奶說,她的曾祖母就是被胡仙抓住過的,鬧了整整三年,差一點沒死,最後就是用這個方法治好的。因此一生不再鬧別的病了。她半夜裏正做一個噩夢,她正嚇得要命,她魂靈裏邊的那個雞,就幫了她的忙,隻叫了一聲,噩夢就醒了。她一輩子沒生過病。說也奇怪,就是到死,也死得不凡,她死那年已經是八十二歲了。八十二歲還能夠拿著花線繡花,正給她小孫子繡花兜肚[4]嘴。繡著繡著,就有點困了,她坐在木樽[5]上,背靠著門扇就打一個盹。這一打盹就死了。

(別人就問周三奶奶:

“你看見了嗎?”

(她說:

“可不是……你聽我說呀,死了三天三夜按都按不倒。後來沒有辦法,給她打著一口棺材也是坐著的,把她放在棺材裏,那臉色是紅撲撲的,還和活著的一樣……”

(別人問她:

“你看見了嗎?”

(她說:

“喲喲!你這問的可怪,傳話傳話,一輩子誰能看見多少,不都是傳話傳的嗎!”

(她有點不大高興了。

(再說西院的楊老太太,她也有個偏方,她說黃連二兩,豬肉半斤,把黃連和豬肉都切碎了,用瓦片來焙,焙好了,壓成麵,用紅紙包分成五包包起來,每次吃一包,專治驚風[6],掉魂[7]。

(這個方法,倒也簡單。雖然團圓媳婦害的病可不是驚風,掉魂,似乎有點藥不對症。但也無妨試一試,好在隻是二兩黃連,半斤豬肉。何況呼蘭河這個地方,又常有賣便宜豬肉的。雖說那豬肉怕是瘟豬,有點靠不住。但那是治病,也不是吃,又有什麽關係。

“去,買上半斤來,給她治一治。”

(旁邊有著讚成的說:

“反正治不好也治不壞。”

(她的婆婆也說:

“反正死馬當活馬治吧!”

(於是團圓媳婦先吃了半斤豬肉加二兩黃連。

(這藥是婆婆親手給她焙的。可是切豬肉是他家的大孫子媳婦給切的。那豬肉雖然是連紫帶青的,但中間畢竟有一塊是很紅的,大孫子媳婦就偷著把這塊給留下來了,因為她想,奶奶婆婆不是四五個月沒有買到一點葷腥了嗎?於是她就給奶奶婆婆偷著下了一碗麵疙疸湯吃了。

(奶奶婆婆問:

“可那兒來的肉?”

(大孫子媳婦說:

“你老人家吃就吃吧,反正是孫子媳婦給你做的。”

(那團圓媳婦的婆婆是在灶坑裏邊搭起瓦來給她焙藥。一邊焙著,一邊說:

“這可是半斤豬肉,一邊,一條不缺……”

(越焙,那豬肉的味越香,有一匹小貓嗅到了香味而來了,想要在那已經焙好了的肉幹上攫一爪,它剛一伸爪,團圓媳婦的婆婆一邊用手打著那貓,一邊說:

“這也是你動得爪的嗎!你這饞嘴巴,人家這是治病嗬,是半斤豬肉,你也想要吃一口?你若吃了這口,人家的病可治不好了。一個人活活的要死在你身上,你這不知好歹的。這是整整半斤肉,不多不少。”

(藥焙好了,壓碎了就衝著水給團圓媳婦吃了。

(一天吃兩包,才吃了一天,第二天早晨,藥還沒有再吃,還有三包壓在灶王爺板上,那些傳偏方的人就又來了。

(有的說,黃連可怎麽能夠吃得?黃連是大涼藥,出虛汗,像她這樣的人,一吃黃連就要泄了元氣,一個人要泄了元氣那還得了嗎?

(又一個人說:

“那可吃不得呀!吃了過不去兩天就要一命歸陰的。”

(團圓媳婦的婆婆說:

“那可怎麽辦呢?”

(那個人就慌忙的問:

“吃了沒有呢?”

(團圓媳婦的婆婆剛一開口,就被他家的聰明的大孫子媳婦給遮過去了,說:

“沒吃,沒吃,還沒吃。”

(那個人說:

“既然沒吃就不要緊,真是你老胡家有天福,吉星高照,你家差點沒有攤了人命。”

(於是他又給出了個偏方,這偏方,據他說已經不算是偏方了,就是東二道街上“李永春”藥鋪的先生也常常用這個方單,是一用就好的,百試,百靈。無管男、女、老、幼,一吃一個好。也無管什麽病,頭痛,腳痛,肚子痛,五髒六腑痛,跌、打、刀傷,生瘡,生疔,生癤子……

(無管什麽病,藥到病除。

(這究竟是什麽藥呢?人們越聽這藥的效力大,就越想知道究竟是怎樣的一種藥。

(他說:

“年老的人吃了,眼花繚亂,又恢複到了青春。”

“年青的人吃了,力氣之大,可以搬動泰山。”

“婦女吃了,不用胭脂粉,就可以麵如桃花。”

“小孩子吃了,八歲可以拉弓,九歲可以射箭,十二歲可以考狀元。”

(開初,老胡家的全家,都為之驚動,到後來怎麽越聽越遠了。本來老胡家一向是趕車拴馬的人家,一向沒有考狀元。

(大孫子媳婦,就讓一些圍觀的閃開一點,她到梳頭匣子裏拿出一根畫眉的柳條炭來。她說:

“快請把藥方開給我們吧,好到藥鋪去趕早去抓藥。”

(這個出藥方的人,本是“李永春”藥鋪的廚子,三年前就離開了“李永春”那裏了。三年前他和一個婦人吊膀子[8],那婦人背棄了他,還帶走了他半生所積下的那點錢財,因此一氣而成了個半瘋。雖然是個半瘋了,但他在“李永春”那裏所記住的藥名字還沒有全然忘記。

(他是不會寫字的,他就用嘴說:

“車前子二錢,當歸二錢,生地二錢,藏紅花二錢,川貝母二錢,白術二錢,遠誌二錢,紫河車二錢……”

(他說著說著似乎就想不起來了,急得頭頂一冒汗,張口就說紅糖二斤,就算完了。

(說完了,他就和人家討酒喝。

“有酒沒有,給兩盅喝喝。”

(這半瘋,全呼蘭河的人都曉得,隻有老胡家不知道。因為老胡家是外來戶,所以受了他的騙了。家裏沒有酒,就給了他兩吊錢的酒錢。那個藥方是根本不能夠用的,是他隨意胡說了一陣的結果。)

團圓媳婦的病,一天比一天嚴重,據她家裏的人說,夜裏睡覺,她要忽然坐起來的,看了人她會害怕的。她的眼睛裏邊老是充滿了眼淚。這團圓媳婦大概非出馬不可了。若不讓她出馬,大概人要好不了的。

(這種傳說,一傳出來,東鄰西鄰的,又都去建了議,都說那能夠見死不救呢?

(有的說,讓她出馬就算了。有的說,還是不出馬的好。年輕輕的就出馬,這一輩子可得什麽時候才能夠到個頭。

(她的婆婆則是絕對不讚成出馬的,她說:

“大家可不要錯猜了,以為我訂這媳婦的時候花了幾個錢,我不讓她出馬,好像我舍不得這幾個錢似的。我也是那麽想,一個小小的人出了馬,這一輩子可什麽時候才到個頭。”

(於是大家就都主張不出馬的好,想偏方的,請大神的,各種人才齊聚,東說東的好,西說西的好。於是來了一個“抽帖兒的[9]”。

(他說他不遠千裏而來,他是從鄉下趕到的。他聽城裏的老胡家有一個團圓媳婦新接來不久就病了。經過多少名醫,經過多少仙家也治不好,他特地趕來看看,萬一要用得著,救一個人命也是好的。

(這樣一說,十分使人感激。於是讓到屋裏,坐在奶奶婆婆的炕沿上。給他倒一杯水,給他裝一袋煙。

(大孫子媳婦先過來說:

“我家的弟妹,年本十二歲,因為她長得太高,就說她十四歲。又說又笑,百病皆無。自接到我們家裏就一天一天的黃瘦。到近來就水不想喝,飯不想吃,睡覺的時候睜著眼睛,一驚一乍的。什麽偏方都吃過了,什麽香火也都燒過了,就是百般的不好……”

(大孫子媳婦還沒有說完,大娘婆婆就接著說:

“她來到我家,我沒給她氣受,那家的團圓媳婦不受氣,一天打八頓,罵三場。可是我也打過她,那是我要給她一個下馬威。我隻打了她一個多月,雖然說我打得狠了一點,可是不狠那能夠規矩出一個好人來。我也是不願意狠打她的,打得連喊帶叫的,我是為她著想,不打得狠一點,她是不能夠中用的。有幾回,我是把她吊在大梁上,讓她叔公公用皮鞭子狠狠的抽了她幾回,打得是著點狠了,打昏過去了。可是隻昏了一袋煙的工夫,就用冷水把她澆過來了。是打狠了一點,全身也都打青了,也還出了點血。可是立刻就打了雞蛋清給她擦上了。也沒有腫得怎樣高,也就是十天半月的就好了。這孩子,嘴也是特別硬,我一打她,她就說她要回家。我就問她:‘那兒是你的家?這兒不就是你的家嗎?’她可就偏不這樣說。她說回她的家。我一聽就更生氣。人在氣頭上還管得了這個那個,因此我也用燒紅的烙鐵烙過她的腳心。誰知道來,也許是我把她打掉啦魂啦?也許是我把她嚇掉了魂啦,她一說她要回家,我不用打她,我就說看你回家,我用索鏈子把你鎖起來。她就嚇得直叫。大仙家也看過了,說是要她出馬。一個團圓媳婦的花費也不少呢,你看她八歲我訂下她的,一訂就是八兩銀子,年年又是頭繩錢,鞋麵錢的,到如今又用火車把她從遼陽接來,這一路的盤費。到了這兒,就是今天請神,明天看香火,幾天吃偏方。若是越吃越好,那還罷了。可是百般的不見好,將來誰知道來……到結果……”

(不遠千裏而來的這位抽帖兒的,端莊嚴肅,風塵仆仆,穿的是藍袍大衫,罩著棉襖。頭上戴的是長耳四喜帽[10],使人一見了就要尊之為師。

(所以奶奶婆婆也說:

“快給我二孫子媳婦抽一個帖吧,看看她的命理如何。”

(那抽帖兒的一看,這家人家真是誠心誠意,於是他就把皮耳帽子從頭上摘下來了。

(一摘下帽子來,別人都看得見,這人頭頂上梳著發卷,戴著道帽。一看就知道他可不是市井上一般的平凡的人。別人正想要問,還不等開口,他就說他是某山上的道人,他下山來是為的奔向山東的泰山去,誰知路出波折,缺少盤纏,就流落在這呼蘭河的左右,已經不下半年之久了。

(人家問他,既是道人,為什麽不穿道人的衣裳。他回答說:

“你們那裏曉得,世間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苦。這地方的警察特別厲害,他一看穿了道人的衣裳,他就說三問四。他們那些叛道的人,無理可講,說抓就抓,說拿就拿。”

(他還有一個別號,叫雲遊真人,他說一提雲遊真人,遠近皆知。無管什麽病痛或是吉凶,若一抽了他的帖兒,則生死存亡就算定了。他說他的帖法,是張天師[11]所傳。

(他的帖兒並不多,隻有四個,他從衣裳的口袋裏一個一個的往外摸,摸出一帖來是用紅紙包著,再一帖還是紅紙包著,摸到第四帖也都是紅紙包著。

(他說帖下也沒有字,也沒有影。裏邊隻包著一包藥麵,一包紅,一包綠,一包藍,一包黃。抽著黃的就是黃金富貴,抽著紅的就是紅顏不老。抽到綠的就不大好了,綠色的是鬼火。抽到藍的也不大好,藍的就是鐵臉藍青,張天師說過,鐵臉藍青,不死也得見閻王。

(那抽帖的人念完了一套,就讓病人的親人伸出手來抽。

(團圓媳婦的婆婆想,這倒也簡單,容易,她想趕快抽一帖出來看看,命定是死是活,多半也可以看出來個大概。不曾想,剛一伸出手去,那雲遊真人就說:

“每帖十吊錢,抽著藍的,若嫌不好,還可以再抽,每帖十吊……”

(團圓媳婦的婆婆一聽,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可不是白抽的,十吊錢一張可不是玩的,一吊錢撿豆腐可以撿二十塊。三天撿一塊豆腐,二十塊,二三得六,六十天都有豆腐吃。若是隔十天撿一塊,一個月撿三塊,那就半年都不缺豆腐吃了。她又想,三天一塊豆腐,那有這麽浪費的人家。依著她一個月撿一塊大家嚐嚐也就是了,那麽辦,二十塊豆腐,每月一塊,可以吃二十個月,這二十個月,就是一年半還多兩個月。

(若不是買豆腐,若養一口小肥豬,經心的喂著它,喂得胖胖的,喂到五六個月,那就是多少錢哪!喂到一年,那就是千八百吊了……

(再說就是不買豬,買雞也好,十吊錢的雞,就是十來個,一年的雞,第二年就可以下蛋,一個蛋,多少錢!就說不賣雞蛋,就說拿雞蛋換青菜吧,一個雞蛋換來的青菜,夠老少三輩吃一天的了……何況雞會生蛋,蛋還會生雞,永遠這樣循環的生下去,豈不有無數的雞,無數的蛋了嗎?豈不發了財嗎?

(但她可並不是這麽想,她想夠吃也就算了,夠穿也就算了。一輩子儉儉樸樸,多多少少積儲了一點也就夠了。她雖然是愛錢,若說讓她發財,她可絕對的不敢。

(那是多麽多呀!數也數不過來了。記也記不住了。假若是雞生了蛋,蛋生了雞,來回的不斷的生,這將成個什麽局麵,雞豈不和螞蟻一樣多了嗎?看了就要眼花,眼花就要頭痛。

(這團圓媳婦的婆婆,從前也養過雞,就是養了十吊錢的。她也不多養,她也不少養。十吊錢的就是她最理想的。十吊錢買了十二個小雞仔,她想,這就正好了,再多怕丟了,再少又不夠十吊錢的。

(在她一買這剛出蛋殼的小雞子的時候,她就挨著個看,這樣的不要那樣的不要。黑爪的不要,花膀的不要,腦門上帶點的又不要。她說她親娘就是會看雞,那真是養了一輩子雞呀!年年養,可也不多養。可是一輩子針啦,線啦,沒有缺過,一年到頭靡花過錢,都是拿雞蛋換的。人家那眼睛真是認貨,什麽樣的雞短命,什麽樣的雞長壽,一看就跑不了她老人家的眼睛的。就說這樣的雞下蛋大,那樣的雞下蛋小,她都一看就在心裏了。

(她一邊買著雞,她就一邊怨恨著自己沒有用,想當年為什麽不跟母親好好學學呢!唉!年青的人那裏會慮後事。她一邊買著,就一邊感歎。她雖然對這小雞子的選擇上邊,也下了萬分的心思,可以說是選無可選了。那賣雞子的人一共有二百多小雞,她通通的選過了,但究竟她所選了的,是否都是頂優秀的,這一點,她自己也始終把握不定。

(她養雞,是養得很經心的,她怕貓吃了,怕耗子咬了。她一看那小雞,白天一打盹,她就給驅著蒼蠅,怕蒼蠅把小雞咬醒了,她讓它多睡一會,她怕小雞睡眠不足,小雞的腿上,若讓蚊子咬了一塊疤,她一發現了,她就立刻泡了艾蒿水來給小雞來擦。她說若不及早的擦呀,那將來是公雞,就要長不大,是母雞就要下小蛋,小雞蛋一個換兩塊豆腐,大雞蛋換三塊豆腐。

(這是母雞。再說公雞,公雞是一刀菜,誰家殺雞不想殺胖的,小公雞是不好賣的。

(等她的小雞,略微長大了一點,能夠出了屋了,能夠在院子裏自己去找食吃去的時候,她就把它們給染了六匹紅的,六匹綠的。都是在腦門上。

(至於把顏色染在什麽地方,那就先得看鄰居家的都染在什麽地方,而後才能夠決定。鄰居家的小雞把色染在膀梢上,那她就染在腦門上。鄰居家的若染在了腦門上,那她就要染在肚囊上。大家切不要都染在一個地方,染在一個地方可怎麽能夠識別呢?你家的跑到我家來,我家的跑到你家去,那麽豈不又要混亂了嗎?

(小雞腦門上染了顏色是十分好看的,紅腦門的,綠腦門的,好像它們都戴了花帽子。好像不是養的小雞,好像養的是小孩似的。

(這團圓媳婦的婆婆從前她養雞的時候就說過:

“養雞可比養小孩更嬌貴,誰家的孩子還不就是扔在旁邊他自己長大的,蚊子咬咬,臭蟲咬咬,那怕什麽的,那家的孩子的身上沒有個疤拉癤子的,沒有疤拉癤子的孩子都不好養活,都要短命的。”

(據她說,她一輩子的孩子並不多,就是這一個兒子,雖然說是稀少,可是也沒有嬌養過。到如今那身上的疤也有二十多塊。

(她說:

“不信,脫了衣裳給大家夥看看……那孩子那身上的疤拉,真是多大的都有,碗口大的也有一塊。真不是說,我對孩子真沒有嬌養過。除了他自個兒跌的摔的不說,就說我用劈柴柈子[12]打的也落了好幾個疤。養活孩子可不是養活雞鴨的呀!養活小雞,你不好好養它,它不下蛋。一個蛋,大的換三塊豆腐,小的換兩塊豆腐,是鬧玩的嗎?可不是鬧著玩的。”

(有一次,她的兒子踏死了一個小雞子,她打了她兒子三天三夜,她說:

“我為什麽不打他呢?一個雞子就是三塊豆腐,雞子是雞蛋變的呀!要想變一個雞仔,就非一個雞蛋不行,半個雞蛋能行嗎?不但半個雞蛋不行,就是差一點也不行,壞雞蛋不行,陳雞蛋不行。一個雞要一個雞蛋,那麽一個雞不就是三塊豆腐是什麽呢?眼睜睜的把三塊豆腐放在腳底踩了,這該多大的罪,不打他,那兒能夠不打呢?我越想越生氣,我想起來就打,無管黑夜白日,我打了他三天。後來打出一場病來,半夜三更的,睡得好好的說哭就哭。可是我也沒有當他是一回子事,我就拿飯勺子敲著門框,給他叫了叫魂。沒理他也就好了。”

(她這有多少年沒養雞了,自從訂了這團圓媳婦,把積存下的那點針頭線腦的錢都花上了。這還不說,還得每年頭繩錢啦,腿帶[13]錢的托人捎去,一年一個空,這幾年來就緊得不得了。想養幾個雞,都狠心沒有養。

(現在這抽帖的雲遊真人坐在她的眼前,一帖又是十吊錢。若是先不提錢,先讓她把帖抽了,那管抽完了再要錢呢,那也總算是沒有花錢就抽了帖的。可是偏偏不先,那抽帖的人,帖還沒讓抽,就是提到了十吊錢。

(所以那團圓媳婦的婆婆覺得,一伸手,十吊錢,一張口,十吊錢。這不是眼看著錢往外飛嗎?

(這不是飛,這是幹什麽,一點聲響也沒有,一點影子也看不見。還不比過河,往河裏扔錢,往河裏扔錢,還聽一個響呢,還打起一個水泡呢。這是什麽代價也沒有的,好比自己發了昏,把錢丟了,好比遇了強盜,活活的把錢搶去了。

(團圓媳婦的婆婆,差一點沒因為心內的激憤而流了眼淚。她一想十吊錢一帖,這那裏是抽帖,這是抽錢。

(於是她把伸出去的手縮回來了。她趕快跑到臉盆那裏去,把手洗了,這可不是鬧笑話的,這是十吊錢哪!她洗完了手又跪在灶王爺那裏禱告了一番。禱告完了才能夠抽帖的。

(她第一帖就抽了個綠的,綠的不大好,綠的就是鬼火。她再抽一抽,這一帖就更壞了,原來就是那最壞的不死也得見閻王的裏邊包著藍色藥粉的那張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