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的前提批判,意味著哲學具有自己的特殊的存在方式。對哲學的存在方式的前提批判,是哲學的自我前提批判的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
在反思本體的過程中,我碰到了一個巨大的理論難題,這就是:為什麽20世紀的西方哲學要“拒斥形而上學”和“終結哲學”,也就是拒絕哲學對“本體”的追求呢?邏輯實證主義代表人物卡爾納普關於“語言”的“兩種職能”的論證,既向我敞開了“終結哲學”的“謎底”,又引發了我對哲學的特殊的存在方式的思索與論證。
按照卡爾納普的思路,我們可以從語言的職能得出以下的觀點:語言具有陳述經驗事實的“表述”職能和表現情感、意願的“表達”職能,“科學”是以“表述”方式陳述經驗事實,“藝術”則是以“表達”方式表現情感、意願。如果哲學履行語言的“表述”職能而又不能像“科學”那樣陳述經驗事實,那麽哲學就是“給予知識的幻象而實際上並不給予任何知識”[11],因而必須“拒斥”哲學的“形而上學”,並因此封閉了哲學的“科學化”道路;如果哲學履行語言的“表達”職能而又不能像“藝術”那樣震撼人的心靈,那麽哲學就是某種“蹩腳的詩”而不具有任何真理的意義,因而同樣必須“拒斥”哲學的“形而上學”,並因此封閉了哲學的“文學化”道路。
正是對哲學的“表述”與“表達”兩種職能的雙重否定,對哲學的“科學化”和“文學化”兩條道路的雙重封閉,引發了我對哲學的存在方式的新的理解。這就是:作為存在論、真理論和價值論相統一的哲學,作為求索真善美即追尋“本體”的哲學,它既不是像“科學”那樣“表述”經驗事實及其規律,也不是像“藝術”那樣“表達”人的情感和意願,而是以“表征”的方式構成理論形態的人類自我意識,構成“思想中所把握到的時代”,構成“時代精神的精華”和“文明的活的靈魂”。“表征”,是哲學的特殊的存在方式。哲學在自己的“表征”的存在方式中實現了對真善美即“本體”的求索,實現了自己的存在論、真理論和價值論的統一。這就是我所理解的關於哲學的“表征”的存在方式的基本思想。
哲學作為馬克思所說的“時代精神的精華”和“文明的活的靈魂”,既不是“表述”時代狀況和人類文明的經驗事實,也不是“表達”個人對時代狀況和人類文明的情感和意願,而是以自己的“表征”方式構成時代精神的“精華”和文明的活的“靈魂”。所謂“表征”,並不是與“表述”和“表達”相對待的另一種“語言職能”,而是哲學尋求和展現“本體”的一種獨特方式。哲學總是在“表述”什麽或“表達”什麽,然而,哲學“表述”或“表達”的思想,卻既不是對“經驗事實的陳述”,也不是對“情願意願的傳遞”,而是透過“表述”和“表達”而“表征”著哲學所尋求的“本體”。
哲學對“本體”的“表征”,主要是以自己提出的問題、自己的提問方式以及對問題的求索而實現的。哲學的“表征”方式,首先是以“提出問題”來實現的。古代哲學提出“萬物的統一性問題”,這既意味著人類試圖以“萬物的統一性”來確定人的生活意義的“最高支撐點”,又意味著人類尚未達到從思維對存在的關係去反省人類生活的“意義”;近代哲學提出“意識的統一性問題”,這既意味著人類以反省的認識去尋求人的生活意義,又意味著人類是以“超曆史”的即“抽象的”觀念去看待人類生活的“意義”。哲學的“表征”方式,又是以“提問方式”的轉換來實現的。整個的傳統哲學都以尋求某種“終極性”存在的方式提出問題,並以各自所確認的“終極性存在”來作為生活意義的“最高支撐點”。這既意味著對“意義統一性”的渴望與尋求,又意味著人類尚未達到對自身存在的曆史性理解。現代哲學從人類活動的多樣性、人類文化的多元性以及人類曆史的選擇性提出問題,試圖從人類活動的基礎統一性、人類文化的功能統一性以及人類曆史的趨勢統一性等去尋求和反思生活的“意義”,這既意味著人類正在力圖以“曆史”的、“辯證”的方式理解人類的存在,也意味著人類在“自然的隱退”和“符號的世界”中所麵臨的新的“意義問題”。
從“表征”的意義看哲學,我們就會發現:亞裏士多德尋求“最高原因的基本原理”,其真實意義並不在於他所“表述”的對世界統一性的概括與解釋,而在於這種哲學所“表征”的人類尋求生存的根基與意義的自我意識;笛卡爾以來的西方“後神學文化”,其真實意義並不在於各種哲學流派所“表述”的對世界或人類意識的種種解釋,而在於它們所“表征”的消解人在超人的“神聖形象”中的自我異化的人類自我意識;同樣,現代哲學的“消解哲學”運動以及後現代主義思潮所倡言的“後現代文化”,其真實意義也不在於它們所“表述”的哲學科學化要求或對哲學的擬文學理解,而在於它們所“表征”的消解人在超人的“非神聖形象”中的自我異化的人類自我意識。如果說黑格爾之所以是“以最抽象的形式表達了人類最現實的生存狀況”,是因為黑格爾以“絕對精神”自我運動的形式“表征”著人類受“抽象”統治的自我意識;現代哲學之所以要激烈地“治療”、“拒斥”、“消解”哲學,則是因為現代哲學以“取消哲學”的方式“表征”著人類掙脫“抽象”統治的自我意識。在所謂的後現代主義思潮中,以“邊緣”顛覆“中心”、以“斷層”取消“根源”、以“多元”代替“基礎”的種種努力,以及這些努力所激烈地進行的反本質主義、反表象主義、反結構主義、反中心主義、反基礎主義的種種哲學批判,其真實意義與價值,也仍然在於後現代主義思潮“表征”著“跨世紀”的人類自相矛盾的自我意識:挺立個人的獨立性和追求文化的多樣性與崇高感的失落和生存意義的危機的自相矛盾的自我意識。
從“表征”的意義反思哲學發展史上始終存在的唯物主義與唯心主義、經驗主義與邏輯主義、絕對主義與相對主義等的派別衝突,我們就會發現,這些哲學層麵的理論衝突,並非僅僅是哲學家之間的思想衝突,而是表征著人對自然的依賴性與對自然的超越性的衝突、人類的感性存在與理性追求的衝突、人類存在的有限性與人類理想的無限性的衝突等。哲學的“表征”的存在方式提醒我們,對於哲學來說,重要的是從人類存在的矛盾性去解釋哲學理論的衝突,而不是把這些衝突視為哲學的自我衝突。在現代哲學中,本質主義與存在主義、理性主義與非理性主義、科學主義與人本主義、理想主義與功利主義、曆史決定論與非曆史決定論等的派別衝突,以錯綜複雜的理論衝突的方式,表征著現代人類在“上帝被殺死”之後所麵對的意義危機的自我意識。從“表征”的意義看待哲學派別的理論衝突,既有助於我們理解哲學派別衝突的生活意義,也能使我們從理論層麵透視人的存在意義的複雜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