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你告訴誌摩,我這三年來寂寞受夠了,失望也遇多了,現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著**和滿足。告訴他我絕對地不怪他,隻有盼他原諒我從前的種種的不了解。但是路遠隔膜,誤會是所不免的,他也該原諒我。我昨天把他的舊信一一翻閱了。舊的誌摩我現在真真透徹地明白了,但是過去的算過去,現在不必重提了,我隻永遠記念著。
林徽因給胡適寫這封信的時候是1927年。彼時,她與梁思成到美國不過三年而已。不過三年,失望卻多了,寂寞卻多了。哪能不失望,梁思成太沉穩,沉穩得有些失了風情。梁思成自己也承認,做林徽因的丈夫不容易。他的妻子思想活躍得讓他總有些跟不上。所以兩人初到美國時,時時有爭吵,這磨合期過得如在刀山劍樹上一般。所以,林徽因寂寞了。寂寞的女人從來隻做兩件事——尋安慰與懷念。
安慰,林徽因早兩年便尋了,就是那封讓徐誌摩寫下《拿回吧,勞駕,先生》的電報。也不能怪她給許多人發一樣的電報。心空了,最好的補劑是情感的安慰。她隻是出於本能,毫無遮掩地向愛她的朋友們尋求一點慰藉。
現在,她還剩懷念。懷念那些令她感到充實的人,懷念那些曾填滿她內心空洞的事。所以,徐誌摩曾帶給她的心動便在這個時候慢慢滲入她的骨髓。她把他的舊信一一翻閱。從寂寞的眼望去,在梁思成那稍顯沉悶的情緒底色中,徐誌摩熱烈而浪漫的情感,才真真正正透徹起來。
但還能如何。徐誌摩已經結婚了,他的柔情從此隻給一個人;而林徽因永遠是林徽因,她必須是完美的女性,必須用一切來維係她的尊貴與名聲。所以,過去的現在不必重提,她隻紀念,永遠。哪怕此生注定了孤寂,她也甘心坐在寂寞的船上,獨自拉纖。
林徽因的孤寂壘成了她自私的情感。她在梁思成寬容的愛裏任性地跳著,頑皮得像個孩子。但這樣寬容的丈夫從未被她寫進她的詩裏。她活在徐誌摩的詩裏,最終,她也隻讓徐誌摩走進她的詩:
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
輕彈著,
在這深夜,稠密的悲思。
我不禁頰邊泛上了紅,
靜聽著,
這深夜裏弦子的生動。
一聲聽從我心底穿過,
忒淒涼
我懂得,但我怎能應和?
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樣,
太薄弱
是人們的美麗的想象。
除非在夢裏有這麽一天,
你和我
同來攀動那根希望的弦。
《深夜裏聽到樂聲》——林徽因於1931年9月寫下的詩。那正是她在北平養病,與徐誌摩情意複蘇的時候。命運弄人,再美的過往也敵不過現實的一瞬,所以,她懂,卻不能應和,她隻會在夢中撥動希望的弦。
然而,即便懷念,林徽因也沒有對她與徐誌摩在英國時的那段舊事抱有幸福的回憶。徐誌摩心中那段最浪漫的康橋記憶,在她口中,不過是“一段不幸的曲折的舊曆史”。盡管她說她不悔這段往事,但已從根處,否認了徐誌摩獻給她的愛。
或許,這就是真相。林徽因曾說,像她這樣一個在舊倫理教育熏陶下長大的姑娘,根本無法想象與一個大自己八歲的男人談戀愛。她說,她知道徐誌摩在追求自己,但她隻是敬佩、尊重這位詩人,當然也尊重他給她的愛情;她以為,徐誌摩所追求的,不過是被他理想化與詩化的林徽因,而不是真正的林徽因;她甚至說,徐誌摩雖然浪漫,但俗氣。
一段在世人看來曼妙而傷感的愛情,卻因她的理性戛然而止。
隻是,世間哪一段感情有過真正意義上的圓滿呢?就算美麗聰慧如林徽因,也不過是個飲食人間煙火的平凡女子,有過惆悵與踟躕,隻是比他人更加收放自如,懂得取舍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