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林徽因)缺乏婦女幽嫻的品德。她對於任何問題(都)感到興趣,特別是文學和藝術,具有本能的、直接的感悟。生長富貴,命運坎坷;修養讓她把熱情藏在裏麵,熱情卻是她生活的支柱。喜好和人辯論——因為她熱愛真理,但是孤獨、寂寞、抑鬱,永遠用詩句表達她的哀愁。”

這是李健吾的散文《林徽因》中的一節內容。李健吾和林徽因是在1934年年初認識的。當時,林徽因在《文學季刊》上讀到李健吾關於《包法利夫人》的論文,極為讚賞,就寫信給李健吾邀請他來“太太客廳”參加聚會。

李健吾在散文裏說,林徽因和另一位女詩人冰心的關係“既是朋友,同時又是仇敵”。林徽因親口對他講起過一件趣事:冰心寫了一篇小說《我們太太的客廳》諷刺她,因為每到星期六下午,便有若幹朋友以她為中心談論各種現象和問題。彼時,林徽因恰好由山西調查廟宇回到北平,帶了一壇又香又陳的山西醋,立即叫人送給冰心吃用。

這篇小說從1933年9月27日開始在天津《大公報》文藝副刊連載。小說單刀直入地描述道:一幫上層人士聚集在“我們太太的客廳”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盡情揮灑各自的情感之後星散而去。太太滿身疲憊、神情萎靡並有些窩囊的先生回來了,那位一直等到最後渴望與“我們的太太”攜手並肩外出看戲的白臉薄唇高鼻子詩人隻好無趣地告別“客廳”,悄然消失在門外逼人的夜色中。整個太太客廳的故事到此結束。

小說對人物做了諸多模糊處理,和林徽因的文化沙龍完全不同,但影射的痕跡仍然明顯。特別是對於詩人、哲學家的外貌描寫,一看就是以徐誌摩和金嶽霖為原型。小說中的“太太,無論哪時看見你,都如同一片光明的雲彩……”更是讓人馬上聯想到徐誌摩的詩歌。

《我們太太的客廳》發表以後,引起天津乃至全國文化界的高度關注。小說中塑造的“我們的太太”、詩人、哲學家、畫家、科學家、風流的外國寡婦,都有一種明顯的虛偽、虛榮與虛幻的鮮明色彩,這“三虛”人物的出現,對社會、對愛情、對己、對人都是一股頹廢情調和萎縮的濁流。

冰心以溫婉又不失調侃的筆調,對此做了深刻的諷刺與抨擊。金嶽霖後來曾說過,這篇小說“也有別的意思,這個別的意思好像是三十年代的中國少奶奶們似乎有一種‘不知亡國恨’的毛病” 。

冰心的先生吳文藻與梁思成同為清華學校1923屆畢業生,且二人在清華住同一間宿舍,是真正的同窗;林徽因與冰心是福建同鄉。這兩對夫婦曾先後留學美國,曾在綺色佳(注:今譯伊薩卡)有過愉快的交往。隻是時間過於短暫,至少在1933年晚秋這篇明顯帶有影射意味的小說完成並發表,林徽因派人送給冰心一壇子山西陳醋之後,二人便很難再作為“朋友”相處了。

1938年之後,林徽因與冰心同在昆明居住了近三年,且早期的住處相隔很近,步行隻需十幾分鍾,但從雙方留下的文字和他人的耳聞口傳中,從未發現二人有交往的經曆。

而這一切的緣由,大抵是因為徐誌摩的死讓冰心對林徽因心生芥蒂。

徐誌摩因飛機失事遇難後,冰心給老友梁實秋寫信說:

誌摩死了,利用聰明,在一場不人道不光明的行為之下,仍得到社會一班人的歡迎的人,得到一個歸宿了!……他生前我對著他沒有說過一句好話,最後一句話,他對我說的:“我的心肝五髒都壞了,要到你那裏聖潔的地方去懺悔!”我沒說什麽。我和他從來就不是朋友,如今倒憐惜他了。他真辜負了他的一股子勁!談到女人,究竟是“女人誤他?”“他誤女人?”也很難說。誌摩是蝴蝶,而不是蜜蜂,女人的好處就得不著,女人的壞處就使他犧牲了。——到這裏,我打住不說了!

顯然,這封信的落腳點是在“女人的壞處就使他犧牲”上。隻是,冰心所暗示的“女人”是誰,想必梁實秋和她都心照不宣。

在徐誌摩詩歌創作的鼎盛時期,與他走得最近的有三個女人,即陸小曼、林徽因、淩叔華。而最終的結局是,陸小曼嫁給了徐誌摩,林徽因嫁給了梁思成,淩叔華嫁給了北大教授陳西瀅。

冰心為徐誌摩鳴不平,認為女人利用了他,犧牲了他,其中大概也包括林徽因。徐誌摩幾次追求林徽因盡人皆知,為了趕林徽因的講座在大霧中乘飛機,在當時也流傳甚廣。梁從誡承認: “徐誌摩遇難後,輿論對林徽因有過不小的壓力。”

隻是,冰心從不承認《我們太太的客廳》是在影射林徽因,在公眾場合提起林徽因,也是一團和氣。1987年,冰心在談到自“五四”以來的中國女作家時提到了林徽因,說:“1925年我在美國綺色佳會見了林徽因,那時她是我的男朋友吳文藻的好友梁思成的未婚妻,也是我所見到的女作家中最俏美靈秀的一個。後來,我常在《新月》上看她的詩文,真是文如其人。”

20世紀90年代初期,冰心在一次采訪中說, 《我們太太的客廳》諷刺的不是林徽因,而是陸小曼。隻是,小說中“我們的太太”和陸小曼實在沒什麽瓜葛,冰心不過是在使用障眼法罷了。

如今,斯人已逝,孰是孰非,早已如一縷塵煙,在歲月的光影裏漸漸模糊。

冰心多壽多福,一直活到1999年,以九十九歲中國文壇祖母的身份與聲譽撒手人寰,差一點橫跨了三個世紀。林徽因比冰心小四歲,卻命途多舛,天不假年,早早於1955年五十一歲時駕鶴西去。

恩怨糾葛也好,憤憤不平也罷,曆史給世間留下的,終是一聲悲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