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1年11月19日,林徽因將在北平協和小禮堂為駐華使節講中國古代建築學術報告。徐誌摩接到林徽因的邀請後,十分高興地答應出席。他已沒有奢望,隻願與她在紅塵中再一次重逢。

為出席報告會,他乘坐飛機由南京前往北平,因遇大霧迷航在濟南附近黨家莊開山失事。飛機墜入山穀,機身起火,機上人員全部遇難。徐誌摩時年僅三十五歲。

原本,他帶著悠悠的思念,飛越千山萬水,隻為在轉身的瞬間與她再次相遇。可是,他注定是那隻飛不過滄海的蝴蝶,途中就折斷了夢想的羽翼。一代詩國逸才飛上了天空,乘風遠遊。他的生命化作了天邊那夢幻般的絢爛彩虹。

很快,《晨報》號外登載了消息:

【濟南二十日五時四十分本報專電】

京平航空駐濟辦事所主任朱鳳藻,二十日早派機械員白相臣赴黨家莊開山,將遇難者飛機師王貫一、機械員梁壁堂、乘客徐誌摩三人屍體洗淨,運至黨家莊,函省府撥車一輛運濟,以便入棺後運平,至燒毀飛機為濟南號,即由黨家莊運京。徐為中國著名文學家,其友人胡適由北平來電托教育廳長何思源代辦善後,但何在京出席四全會未回。

噩耗傳來,眾人震驚不已。徐誌摩在北京的朋友感到突兀、殘酷,不相信像他這樣熱情活潑的一個人會突然遇險而死去。20日下午,初得到消息的許多朋友全跑到胡適之先生家裏,除去拭淚相對、默然圍坐外,誰也沒有主意,誰也不知有什麽話說。大家很悲痛。

這一刻,人們都想起了徐誌摩生前的那首詩:“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這首美麗的《再別康橋》竟成了一句讖語,不幸而言中!胡適說,其實,誌摩本身就是一片雲彩。他是一片最可愛的雲彩,永遠是溫暖的顏色,永遠是美的花樣,永遠是可愛。這片雲彩被狂風吹走了,在我們精神世界的波心中卻永遠留下了它的投影。

在眾多的朋友當中,最悲痛的人要數林徽因。

徐誌摩這次罹難,也是為了趕赴林徽因的一次講座,怎不讓她心痛?!當天在協和小禮堂做演講的林徽因,曾幾次將熱盼的目光投向門口,可她盼望的身影終究沒有出現。第二天當望穿秋水的林徽因得到徐誌摩遇難的消息後,悲痛欲絕得昏倒在地上。醒來後,感到像一根針刺觸到心上,天是墨一般地昏黑,哀慟的哽咽鎖住了她的嗓子,許久沒有說話。

林徽因比任何人都了解徐誌摩。她與徐誌摩在1920年10月相遇時,正值十六歲豆蔻年華,初嚐戀愛的青澀滋味。此後,她更是被徐誌摩的卓越才華和浪漫氣質深深吸引。每當在生活、學習、工作和情感上有苦惱時,林徽因就會想到徐誌摩,向他傾訴,與他交心。即使是與梁思成一起在美國留學,他們也常有書信來往。特別是1930年林徽因開始患肺結核,從沈陽回到北京,在香山雙清別墅療養,香山遂成為徐誌摩經常探望之地。在那兒,徐誌摩鼓勵她寫詩,並幫助她將那些詩投至刊物上發表,給了病中的她溫暖和慰藉。而且,徐誌摩自己創作的許多詩都是寫給林徽因的,或者是反映他倆情感的。而林徽因也是心有靈犀,作了許多回應詩。

早在1925年,徐誌摩寫有一篇散文《迎上前去》,其中有幾句沒有題目的詩,有一句是這樣的:“我甘心,甘心在火焰裏存身。”這首詩和那首《再別康橋》前後印證,確實映射出了某種神奇神秘的、不可捉摸的、不可改變的宿命的味道。

如果徐誌摩不去北京,不坐飛機,也就不會逝世了。那麽他將會演繹什麽樣的人生?

半個月後,林徽因蘸滿淚水給《北平晨報》寫了一篇近五千字的文章—《悼誌摩》。

在這篇文章中,林徽因詳盡地介紹了他倆認識的過程,詩人之外的徐誌摩的興趣和人格魅力以及失去他的悲痛:“突然的,他闖出我們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遠的靜寂,不給我們一點預告,一點準備,或是一個最後希望的餘地。這種幾乎近於忍心的決絕,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現在那不能否認的事實,仍然無情地擋住我們前麵。任憑我們多苦楚的哀悼他的慘死,多迫切的希冀能夠仍然接觸到他原來的音容,事實是不會為體貼我們這悲念而有些許更改;而他也再不會為不忍我們這傷悼而有些許活動的可能!這難堪的永遠靜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殘酷處。”

她還這樣深情地寫道:“他這樣的溫和,這樣的優容,真能使許多人慚愧,我可以忠實地說,至少他要比我們多數的人偉大許多。”她說:“誌摩的最動人的特點,是他那不可信的純淨的天真,對他的理想的愚誠,對藝術欣賞的認真,體會情感的切實,全是難能可貴到極點。他站在雨中等虹,他甘冒社會的大不韙爭他的戀愛自由;他坐曲折的火車到鄉間去拜哈岱;他拋棄博士一類的引誘卷了書包到英國,隻為要拜羅素做老師。他為了一種特異的境遇,一時特異的感動,從此在生命途中冒險,從此拋棄所有的舊業,隻是嚐試寫幾行新詩—這幾年新詩嚐試的運命並不太令人踴躍,冷嘲熱罵隻是家常便飯—他常能走幾裏路去采幾莖花,費許多周折去看一個朋友說兩句話。這些,還有許多,都不是我們尋常能夠輕易了解的神秘。我說神秘,其實竟許是傻,是癡!”

這真是:知誌摩者,徽因也!

此後在給胡適的信中,林徽因剖析了自己跟徐誌摩之間純真的友情,對他們之間曾有的那場戀愛,她說自己並沒有覺得可羞慚,反而給了她不少人格上、知識上磨煉修養的幫助。林徽因毫不隱諱地說“這幾天思念他得很,但是他如果活著恐怕我待他仍不能改變。也許那就是我不夠愛他的緣故。也就是我愛我現在的家在一切之上的確證,誌摩也承認過這話”。

不僅如此,在徐誌摩死後,梁思成一行去濟南為徐誌摩送行,帶去了林徽因親手製作的希臘式鐵樹葉小花圈,碧綠的樹葉和潔白的花朵,浸透了林徽因的淚水。返回北京時,受林徽因委托,梁思成從出事地點撿了一片失事飛機的殘骸帶回來。林徽因把這片殘骸用一大塊白綾包紮起來,把它掛在臥室的牆上,一直陪伴她去世。

1934年11月,林徽因與梁思成外出考察古建築,列車夜間路過浙江海寧小鎮硤石。列車員喊一聲:“硤石!硤石到了!”睡得正香的林徽因被“硤石”兩個字喚醒,硤石?誌摩的硤石?!眼前就是徐誌摩的家鄉浙江硤石。隻見清冷的月光灑在小站台上,四周一片靜謐。觸景傷情,林徽因再一次陷入了感情的撞擊之中不能自已。這一天正是誌摩遇難三周年忌日。和著淚花和火車的轟鳴,她把不可名狀的思緒傾瀉到紙上。這就是那首《別丟掉》:

別丟掉,這一把過往的熱情,

現在流水似的,輕輕

在幽冷的山泉底,

在黑夜,在鬆林,

歎息似的渺茫,

你仍要保存著那真!

一樣是月明,

一樣是隔山燈火,

滿天的星,

隻使人不見,夢似的掛起,

你問黑夜要回

那一句話—你仍得相信

山穀中留著

有那回音!

詩末“回音”二字,可說是“徽因”的諧音,表達了她內心深深的思念。人生若隻如初見,所有往事都化為紅塵一笑,忘卻曾經有過的那些傷痛與無奈,隻留下初見時的驚豔和傾情。而歲月的記憶如一扇窗,讀懂了青春走過的詩行,陽光也許會驅散荒涼。她卻站在記憶的窗前彎腰撿起了憂傷。

有些故事,或許一輩子都不可能遺忘。

在徐誌摩逝世四周年之際,林徽因又寫下了《紀念誌摩去世四周年》的散文發表在《大公報》上。文中熱情肯定了徐誌摩的詩歌成就,讚揚他的一生處處充滿詩意,愛、自由和美是詩人的靈魂,對世界的真誠,對朋友的真誠,對詩歌的真誠是詩人的品格。她為詩人死後受到的不公正而鳴不平,呼喚良知和友愛。她獻給徐誌摩的不僅僅是一篇悼文,而是“一顆種子在石縫裏怦然綻苞的聲音,是靈魂被鋸著的詩人的歌哭”。林徽因還與朋友們一道要為徐誌摩設立一個“誌摩獎金”來繼續他鼓勵後人努力詩文的素質,激勵文藝創造擁護的熱心,使不認識徐誌摩的青年人永遠對他保存著親熱。

林徽因在這篇悼文中還說:雖然誌摩脫離去我們這共同活動的世界四年了,他“仍立在我們煙濤渺茫的背景裏,間接的是一種力量,尤其是在文藝創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麵。間接的你任憑自然的音韻,顏色,不時的風清月白,人的無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斷悠續的仍然在我們中間繼續著生,仍然與我們共同交織著這生的糾紛,繼續著生的理想。你並不離我們太遠。你的身影永遠掛在這裏那裏,同你生前一樣的心旋轉”。

“世間無限丹青手,一片傷心畫不成。”此刻,她的筆尖沾滿了陽光的味道,輕輕喚他,誌摩,你可知曉此刻我的真心?

她倚在流年的燈影裏,靜靜眺望那漸行漸遠的舊時光。

劍河那悠悠的槳聲裏,遠遠飄來淡淡的花香。心湖裏投影著天光雲影,月光皎潔如夢。她眉尖輕蹙,憂傷如煙雨般輕輕襲來,久久驅之不散。

張幼儀自傳中說到,身患重病的林徽因曾經在1947年要求見她一麵。她回憶說:“一個朋友來對我說,林徽因在醫院裏,剛熬過肺結核大手術,大概活不久了。連她丈夫梁思成也從他正教書的耶魯大學被叫了回來。做啥林徽因要見我?我要帶著阿歡和孫輩去。她虛弱得不能說話,隻看著我們,頭擺來擺去,好像打量我,我不曉得她想看什麽。大概是我不好看,也繃著臉……我想,她此刻要見我一麵,是因為她愛徐誌摩,也想看一眼他的孩子。”

是的,徐誌摩永遠活在她的心中。她知道,詩人徐誌摩是感動過她,並值得她去感動的人。

台灣女詩人席慕蓉說:“記憶是無花的薔薇,永遠不會敗落。”年少時,最初的感動和夢想,曾經在流光中漸漸遠去;當年那劍河邊一見如故的親切,相伴而行的心動,娓娓深談的相知,如今隻在記憶中剩下一個依稀的背影。

人生若隻如初見。猜得中絢爛的開始,誰又能預料那雲端之上陡然跌落的蝴蝶迷夢?又有誰能見到淚花迷離的結局?

今天,雖然我們覺得徐誌摩以三十五歲年華而“雲遊”不返是個悲劇,但詩人的才情也許因這種悲劇性的流星般閃現而益顯其光耀:普希金死於維護愛情尊嚴的決鬥;雪萊死於大海的擁抱;拜倫以英國公民的身份而成為希臘的民族英雄,在一場大雷雨中結束了生命……

徐誌摩的一生盡管有過激烈的衝動,有過對愛情的焦躁與渴望,內心也不乏風暴的來襲,但他也隻是這麽悄悄地來,又悄悄地去,灑脫地揮揮手,不帶走一片雲彩,卻給人們留下了恒久的思念。

如若徐誌摩在天有靈,或者臨死那一刹那有意識的話,他肯定是微笑著的,因為他是聽從心中愛人的召喚,為他所愛的人而死去的,這也許是他一直想做而沒做成的事。他知道這是一種宿命。林徽因如彩虹,引導了這個自信實則深深自卑著的詩人,讓他幻化成一片自由而浪漫的雲彩。徐誌摩知道,他死了必會永恒,他對林徽因的愛也將永恒了。

這樣想來,誌摩君也許就可微笑著揮一揮衣袖,作別西天的雲彩,安然邁步遠行。

我們這樣說是有根據的:到了徐誌摩生命的最後一年,1931年的《詩刊》創刊號上,他發表《愛的靈感》,那裏的詩句更加讓人驚怵。那仿佛竟是這位詩人對世間的訣別之辭:

現在我

真正可以死了,我要你

這樣抱著我直到我去,

直到我的眼再不睜開,

直到我飛,飛,飛去太空,

散成沙,散成光,散成風,

嗬苦痛,但苦痛是短的,

是暫時的;快樂是長的,

愛是不死的:

我,我要睡……

他的最後一個集子以《雲遊》命名。而且《雲遊》是一首詩的名字,他仿佛預言了自己即將到來的宿命和生命的大逍遙: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際雲遊,

自在,輕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

幾個月後,因了林徽因的召喚,他登機雲遊,一去永不歸。

有人說,徐誌摩最好的一首詩是他的人生,是他那比詩歌還詩意的人生。他說過一句既詩情又悲情的話:“我將於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而他的唯一靈魂伴侶,就是林徽因。

林徽因對徐誌摩人生的影響是很大的。因為英倫康橋那一場戀愛,使原本學習經濟學、有誌於經商從政的徐誌摩變成了一個中國現代詩人;又因為林徽因拒絕了徐誌摩的求婚,以及後來的一些活動,造成了徐誌摩一生的感情迷失。

雖然徐誌摩隻活了三十五歲,但在他如螢火般短暫的創作生涯中,留下了四部詩集、六部散文集、一部小說集和一部戲劇,還有集外詩六十餘首,集外譯詩四十餘首,散文三十餘篇。他留下來的近一百多篇詩作,大部分都是情愛題材的,而其中很多又是寫林徽因的。他留給中國現代文學史具有開創意義的新詩文本,以及無窮盡的文學意義,被人們譽為中國的“濟慈”。這其中,就有林徽因的功勞。1931年夏天,徐誌摩在《猛虎集序》中坦言,他在二十四歲以前,與詩“完全沒有相幹”。是在“整十年前”由於“吹著了一陣奇異的風”,照著了“奇異的月色”,他這才“傾向於分行的抒寫”,而且“一份深刻的憂鬱”占定了他,漸漸潛化了他的氣質,而終於成就了他這位詩人。徐誌摩這裏所說的“整十年前”,當指1921年。正是在這一年,他在倫敦結識了林長民及其女林徽因,他的新詩創作,也從這一年起步。

“隻因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徐誌摩和林徽因第一次見麵是偶然的,就像“偶爾交匯的兩片雲”。那時的林徽因隻是個巧笑嫣然、翩若驚鴻的十六歲少女。從他們相遇的那一刻開始,她就成為詩人無數次理想詩化的女子,一個脫離了現實隻存在夢幻之中的女神。

徐誌摩戀上了她,為她寫作無數動人心弦的情詩,甘做她裙邊的一株草。他卻沒有做到像他的詩裏那樣灑脫,他一輩子也不曾真正忘掉林徽因。青春風華不過是一指流沙,曾經相守是一段過往的年華。青春會老去,永遠不老的是心中的愛與溫暖。

愛一個人究竟能走多遠?是天長地久還是曾經擁有?在對的時間遇到了對的人是一種幸福。而相遇時早已過了愛的花季,愛上便注定會有憂傷。

那就將心開成一朵蓮花,愛永恒,情久遠,歲月已然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