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紀30年代,林徽因一家住在北京東城區北總布胡同3號。

北總布胡同3號是一套兩進的四合院,大大小小四十來間,它靠近皇城根,方磚鋪地,院子裏種著石榴樹、槐樹還有海棠花和馬纓花。裏院和外院隔著垂花門廊。

她家的這個裏院客廳坐北朝南,窗明幾淨,午後的陽光可以灑滿一地。客廳牆上掛著梁啟超手書對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顯出幾分清淨恬淡的書卷氣息。每個星期六下午,常常有一些客人前來聚在一起,一杯清茶,些微點心,聊文學、聊藝術、聊建築、聊哲學和人生,說天南地北,談古今中外。各種跨學科的觀點、見解和感悟,都在這個客廳裏自由地交流和碰撞,讓人不禁想到《詩經》中“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那種境界。

隨著梁林一家的社會交往圈子影響越來越大,形成了20世紀30年代北平最有名的文化沙龍,這就是當時被稱道的“太太客廳”。當時,一批京城留學海歸知識界和名流巨子常聚集在這個“太太客廳”裏。他們中有新月社的詩人們,也有《晨報》副刊的編輯和作者,當然更少不了林徽因、梁思成在學界的親朋好友,諸如政治學家張奚若、經濟學家陳岱孫、哲學家金嶽霖、物理學家周培源,以及名滿天下的胡適、巴金、沈從文、蕭乾、李健吾、葉公超、朱光潛、常書鴻等人。這是一長串近現代閃閃放光的名字,一個知識分子群體的風雲際會。這些民國時期的知識界精英群體既對中國傳統文化有很深的理解和造詣,又對西方文化有廣泛的了解和掌握。他們所談的多是學問和藝術,相對那個戰亂頻仍、風雲激**的大時代而言,他們寵辱不驚,淡泊自處,不為俗事物欲所動,堅守內心精神的純淨與曠達,顯出幾分超然和閑適。

這個“太太客廳”還常常因有一些外國學者如費正清、費慰梅等人前來聚談而備受矚目,甚而具有幾分國際文化俱樂部的特色。1932年,梁思成林徽因夫婦結識了美國朋友費正清和費慰梅夫婦,他們兩家恰巧住在同一條胡同裏。費正清說:“中國對我們產生了巨大的影響,而梁氏夫婦在我們旅居中國的經曆中起著重要作用。”有時,費正清夫婦一起到梁家去,見林徽因和梁思成在“太太客廳”朗誦中國的古典詩詞,那種抑揚頓挫、有板有眼的腔調,直聽得客人入了迷。而且,他們還能將中國的詩詞和英國詩人濟慈、丁尼生,或者美國詩人維切爾·林賽的作品進行比較。費正清曾和他們談起哈佛廣場、紐約的藝術家及展品、美國建築師弗蘭克·勞埃德·賴特、劍橋大學巴格斯校園。由於費慰梅有修複拓片的愛好,因此與林徽因夫婦更有共同的語言了。費正清還常常把他在海外檔案中查到的那些清朝官員的笑話念給他們聽。

在“太太客廳”裏,林徽因自然是客廳裏的“女主角”,一直是最活躍的人物,讀詩、演講、辯論、傾訴,她的雙眸因為這樣熱烈的氛圍而興奮得發亮,她的才思也在這樣的交流碰撞中變得敏銳而縝密。“太太客廳”對當時的學界中人具有特別的吸引力,不僅僅是因為林徽因的漂亮和熱情,更主要的是女主人知識淵博、思想獨特、個性特別、語言幽默。她特別擅長提出和捕捉話題,像一個學術沙龍高明的主持人,具有超人的親和力和調動客人情緒的本領。同時,她對人性也有著透徹的了解,對情感的豐富性和複雜性多有包容,對各種事物有獨特的見解。

除了這些客人,還有跑來跑去的孩子和忙碌的用人,有各門親戚穿進穿出。有幾個當時在上大學的梁家侄女,愛把她們的同學帶到這個充滿生氣的家裏來,她們在這裏常會遇見一些當代著名的詩人和作家,她們因仰慕林徽因的作品而來,更因為著迷林徽因個人的魅力,而流連忘返。

“太太客廳”還曾引起過許多詩人、作家,特別是文學青年的心馳神往,許多人以一登“太太客廳”為幸事。除了徐誌摩等新月派詩人,當時鄉土文學的代表作家沈從文就常常到林徽因家去。沈從文從小在湘西長大,熟悉湘西風土人情,小說中有著非常深厚濃鬱的湘西風情,林徽因非常喜歡他的作品,因為那裏有著很離奇的情節,很特別的人物,都是她聞所未聞的。後來沈從文生活上碰到一些難事,也會跑到林徽因家去尋求安慰。

那時沈從文與詩人高青子產生了婚外情。高青子是福建人,當時隻是高中畢業,她愛好文藝,對沈從文的作品十分喜愛,與沈從文見麵時,她有意模仿沈從文小說中女主人公的裝束:“綠地小黃花綢子夾衫,衣角袖口緣了一點紫”,讓沈從文很快產生了好感。高青子以衣妝傳情,如同拈花微笑一樣,神秘而且奇異,在沈從文內心激**起了波瀾。後來她的寫作與沈從文的鼓勵和提攜有極大關係。1936年春節剛過,沈從文將自己與高青子的經曆和感受告訴了妻子張兆和,張兆和感到意外、震驚和不解,一氣之下回了蘇州娘家。於是,沈從文每天給妻子寫一封長信,坦白地表明他對年輕女作家高青子的愛慕和關心,其中一句傷心的話引起張兆和的嫉恨。痛苦、無助的沈從文想到了林徽因,他想到這位才女經受過諸多情感的考驗,他在寒冷的風中落淚,趕到梁家,向林徽因傾訴。

林徽因表示了理解,覺得這就是生活,生活就應有喜怒哀樂。那一天,沈從文和林徽因長談許久。林徽因看著痛苦不堪的沈從文,以自己的經曆開導他,並且和他探討人性和文學,她理解他的心靈承受怎樣的痛苦。她說:“我認定了生活本身原質是矛盾的,我隻要生活;體驗到極端的愉快,靈質的,透明的,美麗的近於神話理想的快活。”她說:“我的主義是要生活,沒有情感的生活簡直是死,生活必須體驗豐富的情感,把自己變成豐富,寬大,能優容,能了解,能同情種種‘人性’。”後來林徽因在給沈從文的信中表示:“你希望抓住自己的理性,也許找個聰明的人幫忙你整理一下你的苦惱或是‘橫溢的情感’,設法把它安排妥帖一點,你竟找到我來,我懂得的。”

林徽因把這件事寫信告訴了她美國的好友費慰梅:“這個安靜、善解人意、‘多情’又‘堅毅’的人,一位小說家,又是如此一個天才,他使自己陷入這樣一種情感糾葛,像任何一個初出茅廬的小青年一樣,對這種事陷入絕望。他的詩人氣質造了他的反,使他對生活和其中的衝突茫然不知所措,這使我想起了雪萊,也回想起誌摩與他世俗苦痛的拚搏。可我又禁不住覺得好玩。他那天早晨竟是那麽的迷人和討人喜歡!而我坐在那裏,又老又疲憊地跟他談,罵他,勸他,和他討論生活及其曲折,人類的天性、其動人之處和其中的悲劇、理想和現實!”

後來,青年作家蕭乾在《大公報·文藝副刊》上發表的處女作《蠶》,受到了林徽因賞識,並在沈從文的介紹下,也走進了“太太客廳”。蕭乾早就聽說林徽因的肺病很厲害,想象中她應是一臉病容,誰知當他看到林徽因時不禁呆了。隻見她穿了一套騎馬裝,顯得美麗動人,像個運動員。原來她時常和朋友到外國人辦的俱樂部去騎馬。他回憶對林徽因的印象時說:“她話講得又多又快又興奮,總是滔滔不絕地講著,總是她一個人在說。她不是在應酬客人,而是在宣講,宣講自己的思想和獨特見解。那個女人敢於設堂開講,這在中國還是頭一遭,因此許多人或羨慕,或嫉妒,或看不慣,或竊竊私語。”

抗戰勝利後,“太太客廳”由北總布胡同3號又移到了清華大學校園宿舍內。

林徽因不管談論什麽都能引人入勝,語言十分生動活潑。她還常常模仿一些朋友們說話,學得惟妙惟肖。她曾學朱暢中先生向學生自我介紹說:“我知唱中(朱暢中)。”引起哄堂大笑。有一次,她向陳岱孫先生介紹當時還是學生的林洙說:“這個姑娘老家福州,來自上海,我一直弄不清她是福州姑娘,還是上海小姐。”接著她學著昆明話說:“嚴來特使銀南人口羅(原來她是雲南人口羅)。”逗得大家都笑了。

林徽因總是聚會的中心人物。她是那麽淵博,不論談論什麽都有豐富的內容和自己獨特的見解。當她侃侃而談的時候,愛慕者總是為她那天馬行空般的靈感中所迸發出來的精辟警語而傾倒。

一天,林徽因談起苗族的服裝藝術,從苗族的挑花圖案,又談到建築的裝飾花紋,她介紹我國古代盛行的卷草花紋的產生、流傳;指出中國的卷草花紋來源於印度,而印度來源於亞曆山大東征。她又指著沙發上的那幾塊挑花土布說,這是她用高價向一位苗族姑娘買來的,那原來是要做在嫁衣上的一對袖頭和褲腳。她忽然眼睛一亮,指著靠在沙發上的梁思成說:“你看思成,他正躺在苗族姑娘的褲腳上。”人們聽了不禁撲哧一笑。

這時梁思成也談起他在川滇調查時的趣聞。他說在雲南楚雄時,曾被作為上賓請去吃喜酒,看到新房門上貼著一副絕妙的對聯,上聯“握手互行平等禮”,下聯是“齊心同唱自由歌”。然後他又拖長了聲音笑著說:“橫批是‘愛—的—精—誠’。”客人們全都哈哈大笑起來,他自己也笑著說:“真叫人哭笑不得。”

林徽因有一天和客人們談起天府之國的文化。林徽因說梁思成在調查古建築的旅途上,沿途收集四川的民間諺語,已記錄了厚厚的一本。梁思成說,在旅途中很少聽到抬滑竿的轎夫們用普通的語言對話,他們幾乎都是出口成章。兩人抬滑竿,後麵的人看不見路,所以前後兩人要很好地配合。比如,要是路上有一堆牛糞或馬糞,前麵的人就會說“天上鳶子飛”,後麵的人立刻回答“地上牛屎堆”,於是小心地避開牛糞。西南山區的道路很多是用石板鋪築的,時間久了,石板活動了,不小心會踩滑摔跤,或把石縫中的泥漿濺到身上,這時前麵的人就會高唱“活搖活”,後麵的人立刻應聲答道“踩中莫踩角”,諸如此類的對話不勝枚舉。有時高興了前後你一句我一句地唱起山歌,詞匯豐富語言優美。梁思成說:“別看轎夫們生活貧苦,但卻不乏幽默感,他們決不放過任何開心的機會。要是遇上一個姑娘,他們就會開各種玩笑,姑娘若有點麻子,前麵的就說‘左(右)邊有枝花’,後麵的立刻接上‘有點麻子才巴家’。”林徽因接上來說:“要是碰上個厲害姑娘,馬上就會回嘴說‘就是你的媽’。”說完,大家都笑了。林徽因又說:“四川的諺語和民謠真是美呀!隻要略加整理就能成為很好的詩歌與民謠,可以把它編一本《滑竿曲》。”

他們的老朋友費正清曾在其晚年回憶錄中這樣來形容林徽因:“她是有創造才華的作家、詩人,是一個具有豐富的審美能力和廣博的智力活動興趣的婦女,而且她交際起來又洋溢著迷人的魅力。在這個家,或者她所在的任何場合,所有在場的人總是全都在圍繞著她轉。她穿一身合體的旗袍,既樸素又高雅,自從結婚以後,她就這樣打扮。質量上好、做工精細的旗袍穿在她均勻高挑的身上,別有一番韻味,東方美的嫻雅、端莊、輕巧、魔力全在裏頭了。”

費正清先生的夫人費慰梅認為林徽因敏銳而複雜:“她那種廣博而深邃的敏銳性仍然使我驚歎不已。她的神經猶如一架大鋼琴的複雜的琴弦。對於琴鍵的每一觸,不論高音還是低音,重擊還是輕彈,它都會做出反應。或者是繼承自她那詩人的父親,在她身上有著藝術家的氣質。她能夠以其精致的洞察力為任何一個藝術留下自己的痕跡。”

作家蕭乾也感歎說:“徽因的健談絕不是結了婚的婦人那種閑言碎語,而常是有學識、有見地,犀利敏捷的批評。我後來心裏常想:倘若這位述而不作的小姐能像18世紀英國的約翰遜博士那樣,身邊也有一位博斯韋爾,把她那些充滿機智、饒有風趣的話一一記載下來,那該是多麽精彩的一部書啊!”

林徽因的兒子梁從誡對母親的評價是:“30年代是母親最好的年華,也是她一生中物質生活最優裕的時期,這使得她有充分的條件表現出自己多方麵的愛好與才華。”“在現代中國的文化界裏,母親也許可以算得上是一位多少帶有一些‘文藝複興色彩’的人,即把多方麵的知識和才華—文學的和科學的、人文學科和工程技術的、東方的和西方的、古代的和現代的—匯集於一身,並且不限於通常人們所說的‘修養’,而是在許多領域都能達到一般專業者難以企及的高度。”

自“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後,當時的國內出現了一個學貫中西、思想開明的自由知識分子群體。他們是社會中的少數知識精英、精神貴族。像林徽因這樣受過良好教育才貌出眾的女子,更是鳳毛麟角。林徽因是美麗的,她的永恒之美在於她的精神世界。她曾經承認自己是受著中西方雙文化教育長大的。中西文化融合造就了一個“文化林徽因”。

她的才情和氣質,她的素養與襟懷,出眾的才華和豐富的閱曆,凝聚成一種大度、從容、經得起歲月淘淬的內在氣質,在那個時代煥發出美麗的光輝。也為女性從傳統社會走進現代,樹立了不滅的燈標,照射出一條真正的人生之路。

午後的陽光照進客廳,一切都燦然若新。那位優雅浪漫、侃侃而談的美麗女主人呢?客廳情景劇中那些扮演著各類角色的人物呢?

這個群星璀璨、風雲際會的“太太客廳”,總是讓那些後來的人悠然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