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林徽因被任命為“北京市都市計劃委員會”委員兼工程師,梁思成兼副主任。夫婦二人對未來首都北京的建設充滿了美好的憧憬,他們反對拆毀城牆、城樓和某些重要古建築物,力主保存北京古城麵貌,欲給後人留下一個“活著的博物館”。

林徽因對北京這座古城充滿了深深的熱愛,視同自己的家園。她曾興致勃勃地向學生介紹北京的曆史,如數家珍:“北京城幾乎完全是根據《周禮·考工記》中‘匠人營國,方九裏,旁三門,國中九經九緯,經塗九軌,左祖右社,麵朝後市’的規劃思想建設起來的。”

正如林徽因所說,北京有三千多年的建城史和八百多年的建都史。北京城牆和城門,是元、明、清等朝代在北京立都所留下的寶貴文化遺產,把北京建成一座四四方方的棋盤式都城,每一段城牆間建一道城門,城門與城門之間以大道相連,所有的街道呈正東、正西、正南、正北,以致走在北京大街,踩著枯黃圓小的榆樹落葉,使人覺得馬路又寬又直又長。

人們常說城市建築是“凝固的音樂”“無聲的史詩”。事實上,整個北京古城都是一部氣勢恢宏、格調凝重古樸的史詩般建築群。北京的故宮,就是中國乃至世界上現存最大最完整的古代建築群。故宮布局嚴整統一,形體雄壯典麗,它集中體現了中國古建築的獨特風格。故宮建築群是在一條由南向北的中軸線上展開的。從天安門入端門,到午門,一個門洞套著一個門洞,層層推進,這種筆直幽深的空間變化產生 一種神秘而嚴肅的氣氛。一過午門,頓覺開朗,再過太和門,空間更加開闊。這突然出現的占地2.5公頃的空間,給正麵聳立在漢白玉台基上的太和殿(即金鑾殿),增添了一種宏大壯麗而又肅穆森然的氣勢,使人從精神上感到一種威懾和震驚。從天安門到太和殿,地平標高度逐漸上升,建築物形體越來越大,庭院麵積逐漸開闊,這些逐步展開的空間變化如同樂曲中的漸強音,充分烘托了太和殿這個輝煌的**。

梁思成和林徽因合著的《平郊建築雜錄》中說:北平四郊近二三百年間建築遺物極多,偶爾郊遊,觸目都是饒有趣味的古建築……無論哪一個巍峨的古城樓,或一角傾頹的殿基的靈魂裏,無形中都在訴說,乃至於歌唱,時間上漫不可信的變遷。

為了保護北京古城原有麵貌,梁思成與陳占祥曾提出把行政中心放到北京西郊,這裏與老城相距不遠,在此建設可免去老城區大規模的拆遷安置,從而避免了費時、費力、毀損文物、勞民傷財,也為將來的發展預留出儲備空間,同時還預防了城內上班城外居住所帶來的交通壓力。城牆內的老北京則作為一個完整的曆史文化名城加以保護和修繕,如此可“古今兼顧,新舊兩利”。這就是梁思成、陳占祥提出的北京城市規劃建議,史稱“梁陳方案”。這是一份具有超前文化眼光的城市建設方案,其中所包含的正是世界上最先進的城市發展理念。它的真正意義在四五十年後才被大多數人所認識到。

可惜,當時的人們是無法顧及的。1953年5月,北京市開始醞釀拆除牌樓,對古建築的大規模拆除開始在這個城市蔓延。古樸雄偉的明清城牆轉瞬之間化為烏有,大部分城磚被用作修房子、鋪道路、砌廁所、建防空洞。這對於梁思成、林徽因來說無疑是一場痛心疾首的悲劇。梁思成痛苦地說:“拆掉一座城樓,就像割掉我的一塊肉;扒掉一段城牆,就像剝掉我的一層皮!”

時任北京市副市長的吳晗擔起了解釋拆除工作的任務。為了挽救四朝古都僅存的完整牌樓街,梁思成上書周恩來、聶榮臻,並與吳晗發生了激烈的爭論。眼看著具有數千年曆史的古建築沒有毀於戰爭,卻要在和平時期被拆毀,梁思成被氣得當場失聲痛哭。

1953年一個夏夜,文化部官員鄭振鐸邀請在京的文物界知名人士聚餐。席間,鄭振鐸說,推土機一動,祖宗的文化遺物就此壽終正寢。一向優雅的林徽因動怒了,她衝動地指著負責拆遷的時任北京市副市長吳晗的鼻子大聲譴責道:“你們真把古董給拆了,將來要後悔的!即使再把它恢複起來,充其量也隻是假古董!”同濟大學教授陳從周回憶道:“雖然那時她肺病已重,喉音失嗓,然而在她的神情與氣氛中,真是句句是深情。”

令人傷感的是,當時北京城尚留存著四十六公裏長的明清城牆環抱,林徽因稱其為“世界的項鏈”,也準備拆掉。1935年,林徽因在自己的小詩《城樓上》還曾寫道:

……

你愛這裏城牆

古墓,長歌,

蔓草裏開野花朵。

好,我不再講

從前的,單想

我們在古城樓上……

她有一個絕妙的構想,讓城牆承擔北京城的區間隔離物,同時變外城城牆和城門樓為人民公園,頂部平均寬度約十米以上的城牆可砌花池,栽種花木;雙層的門樓和角樓可辟為陳列館、閱覽室、茶點鋪,供市民休息娛樂、遊戲納涼。林徽因為自己的設計畫出了草圖,幻想著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空中花園”,幻想著一場視覺的盛宴。然而,城牆公園計劃注定隻能是一個紙上風光了。

這一切曾經是銘刻在夫妻倆心靈深處的故園風景,寄托了一份對民族傳統文化十分厚重的曆史情感。在梁啟超和林徽因看來,這種無法割舍的情愫就像是精神故鄉一樣的深厚綿長。常人是無法理解的。梁思成夫婦異常傷感,到處求人,甚至向周總理做了請示。他們以詩一樣的語言向周總理描述:城牆上可以綠化,供市民遊樂。城門樓可以改造成圖書館。護城河可以引進永定河水,夏天放舟,冬天溜冰。可最終連一向關心保護傳統文化的周恩來也愛莫能助,隻是說了句“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為了保留這“世界的項鏈”,林徽因還曾闖入北京市市長彭真的辦公室據理力爭。彭真說不過她,最後隻得拿出來自中南海一言九鼎的批示:“城牆是封建象征,是皇帝擋農民的。”梁從誡回憶說:“五百年古城牆,包括那被多少詩人畫家看作北京象征的角樓和城門,全被判了極刑。母親幾乎急瘋了。她到處大聲疾呼,苦苦哀求,甚至到了聲淚俱下的程度……然而,據理的爭辯也罷,激烈的抗議也罷,苦苦的哀求也罷,統統無濟於事。”不久,梁思成遭到批判,但他告訴彭真:“五十年後,曆史將證明你是錯的,我是對的。”

兩位曾經在戰時為日本保護下兩座古都的優秀中國學人,卻沒能使自己國家的千年古都在和平時期免於毀滅,其心中之痛可想而知。林徽因當日的金剛怒吼,有如那傳說中的聲聲杜鵑啼血,今天聽來格外沉痛,也格外激越。

不久,文化界就開始了一場批評梁思成資產階級建築思想的運動。當時林徽因已病重住院,梁思成沒有告訴妻子。不久梁思成也病了,住在同一家醫院,隔壁的另一間病房。

到1955年3月底,林徽因一直發著高燒,昏迷不醒。為了照顧林徽因的情緒,人們刻意隱瞞了批判梁思成的消息。可她卻從人們欲言又止的神情中敏感地覺察到了什麽,內心更是憂憤交加,拒絕吃藥。醫院組織了最有經驗的醫生進行搶救,可是她的肺部已經大麵積感染,身體極度虛弱。

3月31日的深夜,處於彌留狀態的林徽因突然用微弱的聲音對護士說,她要見一見梁思成。護士回答:夜深了,有話明天再談吧。然而,林徽因已經沒有力氣再等待了。

1955年4月1日清晨6時20分,林徽因靜悄然地離開了人間,走完了她51歲的生命旅程。她最後的幾句話,竟沒有機會說出。

梁思成被扶到了林徽因的病房,為妻子送行。很少流淚的他放聲痛哭,不能自已,喃喃自語:“受罪呀,徽,受罪呀,你真受罪呀!”

“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伴隨著古城牆的轟然倒塌,林徽因離開了這個她深深愛過的世界。

那個時代的瘋狂遠超出了林梁二人的想象,北京的城牆被扒掉了,全國各地的城牆和大量古建築也灰飛煙滅。梁思成、林徽因痛心疾首,為此還流了淚:保護傳統文化中的建築精華,是對文明精神傳承的血脈延續,更是一代知識分子乃至炎黃子孫最後的靈魂家園。家園一失,靈魂何處安棲?

原本美麗而完整的、在當世獨一無二的古都北京終於消失了。那些明清古城牆經曆了五百年多改朝換代的戰亂烽火得以完整地保存下來,卻在和平年代中被徹底拆除。林徽因和丈夫為保護北京古建築所做的一切努力,在那樣一個劇烈變動時代的背景下顯出宿命般的悲壯色彩。

事實最終證明了他們的遠見。

四十年後,約1996年的歲末,北京市開始修繕一小部分破損的明清城牆,整個北京城都掀起了一場捐獻舊城磚的活動。2004年8月18日,重建的永定門城樓竣工。這個景觀林徽因沒有看到,即使看到了隻會讓她愈加沉痛。因為那已經不是原來意義上的古建築,而是“假古董”。

林徽因在世五十一載。從二十六歲開始,她就因患病經常住院,四十多歲時醫生告之將不久於人世。即使如此,林徽因在身體極度虛弱的情況下,還以羸弱之身作了最後的三次拚搏:第一次是參與設計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她是清華國徽設計小組中唯一的女性,繪圖、試做、討論、修改都在病中完成;第二次是搶救傳統工藝景泰藍;第三次是參與人民英雄紀念碑的設計工作,主要承擔紀念碑須彌座裝飾浮雕設計,這也是她生命中最後的英雄樂章。

林徽因僅僅是那一代知識分子的一個象征,他們的學識、才情和風骨,尤其是他們的高尚人格、報國情懷和熱血肝膽,都已經鑄成了我們這個國家曆史的一部分。也許,天安門廣場上的人民英雄紀念碑是他們這一代學人最好的見證。他們創造了它,然後自己又成為它的一部分。

林徽因去世之後,被安葬在八寶山革命烈士公墓。梁思成親自為她設計了墓碑:把她親手設計的一方漢白玉花環刻樣移做她的墓碑。墓體樸實、簡潔,體現了她一生追求的民族形式。墓碑上寫著:建築師林徽因墓。

而一代建築大師梁思成在接踵而至的政治運動中,備受批判和折磨,含冤去世。後予以平反,因他生前是全國人大常委會委員,骨灰安放於黨和國家領導人專用骨灰堂,跟林徽因墓隻一箭之遙。

最後去世的金嶽霖,骨灰也安放於八寶山革命公墓。他們三個人在另一個世界裏又比鄰而居了。金嶽霖從人間帶去的話,終有機會跟林徽因說了……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憶華年。”作為一個女人,林徽因五十一年的人生精彩至極卻也不乏辛酸。

她是一個以誠相待的朋友、深明大義的學者、溫婉如水的妻母以及讓人難以忘懷的戀人。她的一生,把浪漫給了徐誌摩,把一生給了梁思成,把回憶給了金嶽霖。最終她成全了她的丈夫,也成全了她的祖國。

個個連環,永打不開,

生是個結,又是個結,

死的實在,一朵雲彩。

長條旅程,永在中途,

生是串腳步,泥般沉重,

死是盡頭,不再痛苦。

一曲溪澗,日夜流水,

生是奔逝,永在離別,

死隻一回,它是安慰。

—林徽因《死是安慰》

林徽因,這個受過東西方雙重文化教育熏陶的絕代佳人,為這個世界留下她的美麗和風采,也留下了她的業績和風範。她是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驕傲,也是中華民族的驕傲。她是天地日月精氣凝聚成的一個才女,也是中西文化共同鑄造的一個女神。

也許未來有一天人們會記起,中國的北京曾經擁有一串最美麗的“世界的項鏈”,有莊嚴肅穆的城牆,有高大壯觀的城門樓。想起這些,人們就會想起有一對相濡以沫的夫妻,一個叫梁思成,一個叫林徽因,他們為了保衛這北京城最美麗的“世界的項鏈”而奔走呼告,以至痛徹肺腑,潸然淚下。

人們並沒有忘記她。2007年8月23日,林徽因紀念碑落戶杭州花港觀魚公園。紀念碑由杭州市政府和清華大學建築學院共同建造。在這塊新穎別致的紀念碑上,人物像和記述文字全部鏤空。鏤刻的正是林徽因少女時代穿著裙子的青春影像。

也許我們今天這個時代,可以生產成批的珠光寶氣、衣香鬢影的明星,可以出現各種各樣裝潢華麗的高級會所、高檔沙龍,但像林徽因、梁思成所代表的那一代知識分子群體的獨特人格氣質已無從複製。

“生如夏花之絢爛,死如秋葉之靜美。”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人都有自己對自由、對美與愛的追求,都有一個星空般絢爛的夢想,遙遙懸掛在空中。

我們也許永遠不能抵達這個夢想,但總是能給以遙遠的注目,總有一份守望的信念。

“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風華絕代的林徽因已經遠去了。但相信那山間桃花團團簇簇、燦燦灼灼,將會開放得迢遞不止,無窮無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