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特

一九五四年六月十二日——從薩萊納[1]開車到摩根[2]要三個小時,埃米特多數時候沒說一句話。一開始的六十英裏[3]左右,威廉斯監獄長努力友好地找話聊。他講起自己小時候在東部的一些故事,又問埃米特在農場是怎麽度過童年的。但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待在一起,埃米特覺得現在聊這些沒多大意義。所以,當他們開過堪薩斯州界,進入內布拉斯加州後,監獄長打開廣播,埃米特則盯著車窗外的大草原,顧自想著心事。

在小鎮以南五英裏處,埃米特指向風擋玻璃外麵。

——下個路口右轉。再開大約四英裏有一棟白房子。

監獄長放慢車速右轉。他們經過麥克庫斯克家,又經過擁有兩座紅色大穀倉的安德森家。幾分鍾後,他們看到埃米特的家,矗立在離公路約三十碼[4]的一片小橡樹林旁。

在埃米特眼中,鄉間這一帶的所有房子都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隻不過,沃森家的房子看起來摔得更重。煙囪兩側的屋頂輪廓線已經歪斜,窗框傾斜得恰到好處,讓一半窗戶不能完全打開,另一半則不能完全關上。再開一會兒,他們就能看清牆板上剝落的油漆。可在離車道不到一百英尺[5]的地方,監獄長在路邊停下了車。

——埃米特,他說,雙手擱在方向盤上,在我們開進去之前,我有些話想說。

威廉斯監獄長有話要說並不奇怪。埃米特初到薩萊納時,當時的監獄長是一個名叫阿克利的山地人[6],能用棍子更有效傳達的忠告他才不樂意用嘴巴說。但威廉斯監獄長是一個現代人,擁有碩士學位,且心地善良,他的辦公桌後麵還掛著一幅裱好的富蘭克林·D.羅斯福[7]的照片。他從書籍和經驗中積累了想法,且能說會道,可以把很多話變成忠告。

——對於來薩萊納的一些年輕人,他開口說道,無論是一連串怎樣的事件導致他們過來接受我們的教化,那都隻是漫長艱難人生之旅的開端。這些小子從小沒人教是非對錯,現在也覺得沒必要去學。不管我們努力向他們灌輸怎樣的價值觀或理想抱負,一旦離開我們的視線,他們十有八九會把它們拋在一邊。遺憾的是,對這些小子來說,他們被關進托皮卡[8]的懲教所隻是時間問題,說不定會更糟。

監獄長轉向埃米特。

——我想說的是,埃米特,你跟他們不一樣。我們認識的時間不長,但就我倆相處的時間來說,我看得出那孩子的死讓你良心非常不安。沒人會覺得那晚發生的事是蓄意作惡,或是你本性暴露。那就是不走運。但身處文明社會,哪怕是那些在無意中給他人造成不幸的人,我們也要讓他們接受一些懲罰。當然了,接受懲罰一部分是為了寬慰那些遭受不幸打擊的人——比如那孩子的家人。但為了那個犯錯的年輕人,那個不幸的執行者,我們也要讓他付出代價。這樣一來,有了還債的機會,他也能有些安慰,獲得某種意義上的贖罪,從而開啟新生的曆程。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埃米特?

——我明白,長官。

——我很高興聽你這麽說。我知道你現在要照顧弟弟,短期內可能會困難重重;但你是個聰明的小夥子,還有大好的前程等著你呢。你已經還清了自己的債,我隻希望你能將自己的自由物盡其用。

——我是這麽打算的,監獄長。

在那一刻,埃米特是認真的。因為他讚同監獄長說的大部分話。他非常清楚,大好的前程正等著他,他也知道自己得照顧弟弟。他還知道,他曾是不幸的執行者,而非策劃者。可他不讚同自己的債已經還清了。因為無論運氣發揮了多大作用,你親手終結了另一個人的生命,即使向上帝證明你配得上他的寬恕,你餘生的債也不該因此有任何減少。

監獄長把車掛上擋,拐彎開到沃森家。前廊空地上停著兩輛車——一輛小轎車和一輛皮卡。監獄長把車停在皮卡旁邊。在他和埃米特下車時,一個手拿牛仔帽的高大男人從前門出來,走下門廊。

——你好啊,埃米特。

——你好,蘭塞姆先生。

監獄長向牧場主伸出手。

——我是威廉斯監獄長。勞你費心等我們。

——沒事,監獄長。

——我猜你認識埃米特很久了吧。

——他一出生就認識了。

監獄長將一隻手搭在埃米特的肩上。

——那我就用不著向你解釋他是一個多麽優秀的小夥子了。我剛在車裏對他說,他欠社會的債已經還清了,大好的前程正等著他呢。

——確實如此,蘭塞姆先生讚同道。

三個男人一言不發地站著。

監獄長在中西部住了不到一年,但他也曾站在其他農舍的門廊下,他知道話說到這裏,你可能會被邀請進屋,被招待一些清爽的飲料;你要是收到邀請,就該應下來,因為你要是拒絕,會被認為沒禮貌,哪怕回去三小時的車程正等著你。然而,埃米特和蘭塞姆先生沒有任何要邀請監獄長進屋的意思。

——行吧,他過了一會兒說,我想我該回去了。

埃米特和蘭塞姆先生向監獄長表示了最後的感謝,跟他握了握手,然後看著他鑽進自己的車開走。監獄長開出四分之一英裏後,埃米特朝小轎車點了點頭。

——是奧伯梅耶先生的車?

——是。他在廚房等著呢。

——比利呢?

——我讓薩莉晚點帶他過來,這樣你跟湯姆可以把正事辦了。

埃米特點點頭。

——你準備好進去了嗎?蘭塞姆先生問。

——越快越好,埃米特說。

他們發現湯姆·奧伯梅耶坐在小餐桌旁。他穿了一件短袖白襯衫,打著領帶。要是他還穿了西裝外套,那一定是留在車裏了,因為外套沒掛在椅背上。

當埃米特和蘭塞姆先生進門時,他們似乎讓這位銀行職員措手不及,因為他突然撞開椅子,站起身,伸出手,所有動作一氣嗬成。

——呃,哈囉,埃米特。很高興見到你。

埃米特跟銀行職員握了握手,沒有回話。

埃米特環顧四周,看到地板清掃過了,台麵幹幹淨淨,水池是空的,櫥櫃都關著。廚房看起來比埃米特記憶中的任何時候都更幹淨。

——來,奧伯梅耶先生指著桌子說,不如我們都坐下吧。

埃米特在銀行職員對麵的椅子上坐下。蘭塞姆先生依舊站著,肩膀靠在門框上。桌上有一個棕色文件夾,塞滿了厚厚的紙張。它放在銀行職員剛巧夠不著的地方,像是別人擱在那裏似的。奧伯梅耶先生清了清嗓子。

——首先,埃米特,關於你的父親,我深表遺憾。他是個好人,這麽年輕就被病魔帶走實在可惜。

——謝謝。

——我猜在你參加葬禮時,沃爾特·埃伯施塔特找機會跟你聊了聊你父親的遺產。

——是的,埃米特說。

銀行職員點點頭,露出同情而理解的表情。

——那我猜沃爾特解釋過了,你父親三年前在原有抵押貸款之上又申請了一筆新的貸款。當時,他說要用這筆錢升級設備。其實,我懷疑那筆貸款很大一部分用來還了些舊債,因為我們在農場找到唯一一件新購入的農用設備是穀倉裏的約翰迪爾[9]。不過,我覺得這無關緊要。

埃米特和蘭塞姆先生似乎也同意這無關緊要,因為兩人都沒有回應。銀行職員又清了清嗓子。

——我想說的是,過去幾年的收成不像你父親期待的那麽好;而今年呢,因為你父親去世,收成就壓根兒沒有了。所以我們別無選擇,隻能收回貸款。我知道這麽做叫人不痛快,埃米特,但我希望你明白,銀行做出這個決定也不容易。

——考慮到你們在這方麵經驗豐富,蘭塞姆先生說,我還以為你們現在做這種決定很容易。

銀行職員看向牧場主。

——行了,埃德,你知道這麽說不公平。沒有哪家銀行放貸款是為了止贖的。

銀行職員轉頭看埃米特。

——貸款的本質是要求按時償還利息和本金。盡管如此,要是信譽良好的客戶發生拖欠,我們也會盡可能做出讓步。比如延長期限和延遲收款。你父親就是一個絕佳的例子。最早當他開始拖欠貸款時,我們多給了他一些時間。接著他病了,我們又放寬了時間。不過,有時一個人倒黴起來,無論你給他多少時間,他都擺脫不了。

銀行職員伸出胳膊,一隻手搭在棕色文件夾上,終於宣告了那是他的東西。

——我們本可以一個月前就把這塊地出售的,埃米特。我們完全有權利這麽做。但我們沒有。我們等到你在薩萊納的刑期結束,回家後可以睡在自己的**。我們希望你和你弟弟可以不慌不忙地再看看房子,整理一下私人物品。該死的,我們甚至自掏腰包,沒讓電力公司切斷天然氣和用電。

——非常感謝,埃米特說。

蘭塞姆先生咕噥了一聲。

——但既然你回家了,銀行職員繼續說,走完整個流程可能對大家都好。作為你父親遺產的執行人,我們需要你簽署一些文件。再過幾周,我很抱歉這麽說,我們希望你安排好,和你弟弟搬出去。

——如果你有什麽要簽的東西,我們就簽吧。

奧伯梅耶先生從文件夾中取出幾份文件。他把它們轉過來,正對埃米特,然後一頁一頁翻開,解釋各章各節的用意,講解術語,指出應該在文件的哪個地方簽名、填姓名首字母。

——你有筆嗎?

奧伯梅耶先生把自己的鋼筆遞給埃米特。埃米特不假思索地在文件上簽名、填姓名首字母,然後把文件滑回桌子對麵。

——沒了?

——還有一件事,銀行職員將文件妥帖地塞回文件夾後說道,穀倉裏的汽車。對房子進行例行清點時,我們沒找到車輛注冊表或車鑰匙。

——你要它們幹嗎?

——你父親申請的第二筆貸款不是用於特定農用機械的,禁止用這筆錢為農場購買任何新的資本設備,恐怕也包括私人汽車。

——不包括那輛車。

——聽著,埃米特……

——不包括是因為那件設備不屬於我父親。它是我的。

奧伯梅耶先生看著埃米特,臉上懷疑與同情的神情摻雜——在埃米特看來,這兩種情緒不該同時出現在一張臉上。埃米特從口袋裏掏出錢包,取出注冊表放在桌上。

銀行職員拿起來查看。

——我看到這輛車是在你的名下,埃米特,但恐怕是你父親以你的名義購買的……

——不是。

銀行職員看向蘭塞姆先生尋求支持,未能如願後又轉向埃米特。

——整整兩個夏天,埃米特說,我替舒爾特先生幹活兒,掙錢買了那輛車。我給房子搭架子,用木瓦蓋屋頂,修理門廊。事實上,你廚房裏的那些新櫥櫃還是我幫忙安裝的。你如果不相信我,大可以去問舒爾特先生。但無論如何,你們別想動那輛車。

奧伯梅耶先生皺起眉頭。可當埃米特伸手要注冊表時,銀行職員一言不發地還了回去。他拿著文件夾離開,埃米特和蘭塞姆先生沒有送他到門口,他沒覺得特別意外。

銀行職員離開後,蘭塞姆先生出去等薩莉和比利,留埃米特一人在屋裏晃**。

埃米特發現,客廳跟廚房一樣,比平常更整潔——靠枕放在長沙發的角落,雜誌在矮茶幾上堆成整齊的一小摞,父親的書桌桌板也放了下來。樓上比利的房間裏,床鋪好了,收集的瓶蓋和鳥羽整齊地擺在架子上,一扇窗戶被打開通風。走廊另一端一定也開了扇窗,因為風大得攪動了懸掛在比利**的戰鬥機:一架噴火戰鬥機、一架戰鷹戰鬥機和一架雷霆戰鬥機的複刻品。

看到它們,埃米特微微一笑。

那些飛機是他在和比利差不多大時製作的。一九四三年,母親給了他工具包,當時,埃米特和他的夥伴們談論的全是歐洲和太平洋戰場上的戰爭,巴頓[10]率領第七集團軍猛攻西西裏海灘,而帕比·博因頓[11]率領的黑羊中隊在所羅門海擊退敵人。在餐桌上,埃米特以工程師一般高度精準的方式組裝模型。他用四小罐琺琅漆和一把細毛刷在機身畫上標記和序列號。完成後,埃米特將它們斜向排列在五鬥櫥上,就跟它們停在航母甲板上時一樣。

從四歲起,比利就很喜歡它們。有時放學回家,埃米特發現比利站在五鬥櫥旁邊的椅子上,用戰鬥機飛行員的口吻自言自語。於是,在比利六歲時,埃米特和父親將飛機作為生日驚喜,掛在了比利**的天花板上。

埃米特沿著走廊繼續走到父親的房間,這裏同樣整潔:床鋪好了,五鬥櫥上的照片潔淨無塵,窗簾用蝴蝶結向後係起。埃米特走近其中一扇窗戶,眺望著父親的農田。這片田地經過二十年的耕種,僅一季無人照料,便看得到大自然孜孜不懈的侵襲——灌木蒿、狗舌草和鐵草在牧草間紮根。如果再放任幾年不管,根本瞧不出有人曾在這片土地上耕種過。

埃米特搖了搖頭。

倒黴……

奧伯梅耶先生是這麽說的。倒黴透頂,擺脫不了。在一定程度上,這位銀行職員說得對。要論倒黴,埃米特父親的倒黴經曆總是數不勝數。但埃米特明白,事情的症結不在於此。因為要論沒眼光而導致的倒黴事,查理·沃森所遇到的也是綽綽有餘。

一九三三年,埃米特的父親攜新婚妻子從波士頓來到內布拉斯加,夢想著在這片土地上耕耘。在接下來的二十年裏,他試過種小麥、玉米、大豆,甚至苜蓿,可每次更換作物都遭遇失敗。如果他哪年選了需要大量灌溉的作物,就會連著兩年幹旱。如果他改種需要大量光照的作物,雷雨雲就會在天頂的西邊堆積。你也許會反駁,自然十分無情,漠然且變幻莫測。可每兩三年更換一次作物的農場主呢?埃米特從小就知道,這代表一個人拎不清自己在做什麽。

穀倉後麵有一架德國進口的收割高粱的特殊設備。之前大家一度認為它是必需品,但很快,這個機器又變得多餘,現在已經沒用了——因為他父親沒什麽好頭腦,不種高粱後沒有立刻轉賣。父親就這樣把它留在穀倉後麵的空地上,任雨雪肆虐。埃米特在比利這個年紀時,他的夥伴們會從鄰近的農場過來玩耍——在戰鬥最激烈的時候,男孩們渴望攀爬任何一種機器,假裝那是坦克——可他們甚至不會踩一腳那台收割機,隻本能地覺得它是某種不祥之兆。在它鏽跡斑斑的殘骸內埋藏著失敗,無論是出於禮貌還是自我保護,都應該避而遠之。

於是,在埃米特十五歲那年,在學年快結束的一個晚上,他騎自行車去鎮上,敲響了舒爾特先生的門,想找份活兒幹。埃米特的請求讓舒爾特先生大惑不解,他讓埃米特坐在餐桌旁,給他拿了塊餡餅。然後他問埃米特,為什麽一個在農場長大的男孩竟想一整個夏天對著釘子敲敲打打。

倒不是因為埃米特知道舒爾特先生是個好人,也不是因為他住在鎮上某座最漂亮的房子裏。埃米特找舒爾特先生是因為他覺得不管發生什麽,木匠總有活兒幹。不管你把房子建得多好,它們總會壞的。鉸鏈鬆動,地板磨損,屋頂接縫斷裂。你隻要在沃森家轉上一圈,就能親眼見證時間是如何以各種方式侵蝕一個家的。

在夏天那幾個月裏,有些夜晚伴著隆隆的雷聲或呼嘯的幹熱風[12],埃米特聽到父親在隔壁房間翻來覆去睡不著覺——這不是沒有原因的。因為一個背著債的農場主就像一個張開雙臂、閉著眼睛走在橋欄杆上的人。在這種生活方式中,富足與毀滅之間就隔著幾英寸[13]降雨或幾晚霜凍。

然而,木匠不會因為擔心天氣而徹夜難眠。他歡迎大自然的極端天氣。他歡迎暴雪、暴雨和龍卷風。他歡迎黴菌的出現和昆蟲的肆虐。這些自然力量緩慢而不可避免地破壞著房屋的完整性,削弱地基,腐蝕橫梁,讓石膏幹裂。

舒爾特先生提問時,埃米特沒有把這些和盤托出。他放下叉子,簡單地回答道:

——我是這麽想的,舒爾特先生,有牛的是約伯,有錘子的是挪亞[14]。

舒爾特先生哈哈一笑,當場雇用了埃米特。

對縣裏大多數農場主來說,如果他們的長子哪天晚上回家,說自己在木匠那裏找了份活兒,他們一定會狠狠教訓他一頓,讓他永生難忘。然後,他們還會開車到木匠家,撂下幾句忠告——下次他再想幹涉別人怎麽教育孩子,要記住這幾句忠告。

可那晚埃米特回家告訴父親,他在舒爾特先生那裏找了份活兒,父親沒有生氣,反而認真聆聽。沉思了一會兒,他說,舒爾特先生是個好人,木工是有用的技能。夏天開始的第一天,他給埃米特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給他打包了午餐,然後帶著祝福送他去學另一門手藝。

這或許也是沒眼光的表現。

—·—

埃米特下樓,發現蘭塞姆先生坐在門廊的台階上,前臂擱在膝蓋上,一隻手仍拿著帽子。埃米特在他身旁坐下,兩人一同望著那片沒有耕種的農田。半英裏外,能依稀看到籬笆圍著的這位長者的牧場。據埃米特上一次計算,蘭塞姆先生有九百多頭牛,雇了八名員工。

——我想謝謝你收留比利,埃米特說。

——收留比利是我們起碼能做的。再說,你可以想象薩莉有多高興。她受夠了為我操持家務,但照顧你弟弟是另一回事。比利來了之後,我們的夥食都更好了。

埃米特笑開了。

——還是感謝。這對比利是很大的改善,知道他在你們家,我也安心。

蘭塞姆先生點點頭,接受了這個年輕人的感激。

——威廉斯監獄長看起來是個好人,他過了一會兒說。

——他確實是個好人。

——看起來不像堪薩斯人……

——是的。他在費城長大。

蘭塞姆先生轉著手裏的帽子。埃米特看得出來,他的鄰居有心事。蘭塞姆先生在考慮如何開口,或是該不該開口。也可能他隻是想找個合適的時機開口。可有時候,時機自有天定,比如一英裏外的路上揚起了一團塵土——他的女兒來了。

——埃米特,他開口說,威廉斯監獄長說得對,就社會層麵來說,你已經還清了自己的債。但這裏是個小鎮,比費城小很多,在摩根,不是所有人都能像監獄長那樣看待這件事。

——你是說斯奈德一家。

——我說的就是他們,埃米特,但也不僅僅是他們。他們在這裏有親戚。他們有鄰居和家裏的老朋友。他們有生意夥伴和教友。我們都知道,無論吉米·斯奈德惹上什麽麻煩,通常都是他自找的。他活到十七歲,這輩子惹了多少臭屎堆,但他的兄弟們不在乎。特別是當他們在戰爭中失去小喬之後。你隻被判在薩萊納待十八個月,他們對此非常不爽,要是得知你因為父親去世而提前幾個月被釋放,他們會憤慨的。也許他們會想盡辦法讓你深刻而頻繁地體會到憤怒的衝擊。所以,你往後還有大好的前程,或者更確切地說,正因為你往後還有大好的前程,你也許要考慮換個地方開始,而不是在這裏。

——你不必擔心,埃米特說。四十八小時後,我想比利和我已經離開內布拉斯加了。

蘭塞姆先生點點頭。

——既然你父親沒留下什麽,我想給你倆一點東西,幫你們重新開始。

——我不能要你的錢,蘭塞姆先生。你為我們做得已經夠多了。

——那就把它當成一筆貸款。等你安頓好了再還上。

——就眼下來看,埃米特說,沃森一家已經受夠了貸款。

蘭塞姆先生笑著點點頭。然後,他站起來,把帽子戴在頭上。他們起名為“貝蒂”的那輛舊皮卡轟響著駛進車道,薩莉握著方向盤,比利坐在副駕。還沒等貝蒂因排氣管回火停穩,比利就打開車門跳到了地上。他背著一個帆布雙肩包,從肩膀一直掛到褲子後襠下方。他徑直跑過蘭塞姆先生,伸出雙臂摟住埃米特的腰。

埃米特蹲下來擁抱弟弟。

這時,薩莉走過來,她穿了一條鮮豔的漂亮裙子,雙手托著一個烤盤,臉上掛著微笑。

蘭塞姆先生若有所思地打量著她的裙子和笑容。

——哎喲,她說,這誰呀。你可別把他勒死了,比利·沃森。

埃米特站直身子,一隻手撫著弟弟的腦袋。

——你好,薩莉。

薩莉直接切入正題,她一緊張就這樣。

——房子打掃好了,所有的床都鋪了,浴室裏有新肥皂,冰箱裏有黃油、牛奶和雞蛋。

——謝謝你,埃米特說。

——我提議你們倆跟我們一起吃晚飯,但比利堅持你的第一頓飯要在自己家吃。考慮到你剛回來,我給你們倆煮了一鍋燉菜。

——你沒必要這麽麻煩的,薩莉。

——沒什麽麻煩的,拿好了。你們隻要放進烤箱,一百八十度烤四十五分鍾就行了。

埃米特接過燉菜,薩莉搖了搖頭。

——我應該寫下來的。

——我想埃米特記得住做法,蘭塞姆先生說。就算他記不住,比利肯定行。

——把燉菜放進烤箱,一百八十度烤四十五分鍾,比利說。

蘭塞姆先生轉向他的女兒。

——我相信小夥子們著急敘舊呢,我們家也有事要忙。

——我就進去一下,確保一切——

——薩莉,蘭塞姆先生以一種不容異議的語氣說。

薩莉笑著指了指比利。

——你要乖乖的,小家夥。

埃米特和比利看著蘭塞姆父女爬上各自的卡車,開回路上。然後,比利轉向埃米特,再次抱住他。

——我真高興你回家了,埃米特。

——我很高興回家,比利。

——你這次不用再回薩萊納了,是嗎?

——是的。我再也不回薩萊納了。走吧。

比利放開埃米特,兄弟倆進屋。在廚房裏,埃米特打開冰箱,把燉菜放到低層架子上。頂層架子上確實擺著牛奶、雞蛋和黃油。還有一罐自製蘋果泥和一罐糖漬桃子。

——你想吃點什麽嗎?

——不用,謝謝,埃米特。我們來之前,薩莉給我做了一個花生醬三明治。

——來點牛奶怎麽樣?

——好呀。

埃米特把兩杯牛奶端到桌上,比利取下雙肩包,把它放在一把空椅子上。他解開最上麵的翻蓋,小心翼翼取出並打開了一個用錫紙包著的小包裹。那是一摞餅幹,共八塊。他在桌上放了兩塊,一塊給埃米特,一塊給自己。然後,他合上錫紙,將剩下的餅幹放回雙肩包,重新扣上翻蓋,回到自己的座位。

——這背包真不賴,埃米特說。

——這是正宗的美國陸軍雙肩包,比利說。但他們管這叫軍用剩餘雙肩包,因為它其實沒上戰場。我是在岡德森先生的店裏買的。我還買了一個剩餘手電筒、一個剩餘指南針和這塊剩餘手表。

比利伸出胳膊,露出鬆鬆垮垮掛在手腕上的表。

——它還有秒針呢。

埃米特稱讚了手表,然後咬了一口餅幹。

——真不錯。巧克力的?

——對呀。薩莉做的。

——你幫忙了嗎?

——我洗了碗。

——我相信你。

——其實薩莉給我們烤了一爐,可蘭塞姆先生說她太誇張了,她就對他說,她隻給我們四塊,但她偷偷給了我們八塊。

——我們真幸運。

——比隻有四塊幸運。但沒有幸運到擁有一爐。

埃米特笑了笑,抿了一口牛奶,越過杯沿打量弟弟。他長高了一英寸左右,頭發剪短了,在蘭塞姆家頭發都這麽打理,但除此之外,他的身體和精神狀態似乎還是老樣子。對埃米特來說,去薩萊納最痛苦的事莫過於離開比利,所以他很高興弟弟沒太大變化。他很高興能跟弟弟一起坐在舊餐桌旁。他看得出比利坐在那裏也很開心。

——學年結束了,還好嗎?埃米特放下玻璃杯問道。

比利點點頭。

——我的地理考了105分。

——105分啊!

——一般沒105分這回事,比利解釋說。一般無論是什麽,你頂多拿100分。

——那你是怎麽從庫珀太太那裏多拿5分的?

——有一道加分題。

——什麽題?

比利回憶道。

——世界上最高的建築是什麽?

——你知道答案?

——對。

……

——你不打算告訴我嗎?

比利搖搖頭。

——那就作弊了。你得自己學。

——說得沒錯。

沉默片刻後,埃米特意識到自己正目不轉睛地盯著牛奶。現在,有心事的人是他。考慮如何開口、該不該開口或何時開口的人是他。

——比利,他說,我不知道蘭塞姆先生跟你說了些什麽,但我們不能繼續住這裏了。

——我知道,比利說。因為我們的房子被止贖了。

——是的。你明白那是什麽意思嗎?

——意思是我們的房子現在歸儲貸銀行[15]了。

——沒錯。雖然他們會拿走房子,但我們可以留在摩根。我們可以跟蘭塞姆一家住上一陣子,我可以繼續為舒爾特先生工作,到了秋天你可以回學校,最後我們可以單獨找個住得起的地方。可我一直在考慮,這也許是個好機會,我們倆可以嚐試一些新的東西……

埃米特思考了許久如何開口,因為他擔心離開摩根的想法會讓比利惴惴不安,尤其是他們的父親剛去世不久。不過,比利沒有絲毫不安。

——我也是這麽想的,埃米特。

——是嗎?

比利點點頭,露出一絲急切。

——爸爸去世了,房子也止贖了,我們沒必要留在摩根。我們可以收拾東西,開車去加利福尼亞。

——看來我們的想法是一致的,埃米特笑著說。唯一的不同是,我覺得我們應該搬到得克薩斯。

——噢,我們不能搬到得克薩斯,比利搖著頭說。

——為什麽?

——因為我們必須搬到加利福尼亞。

埃米特剛想開口,但比利已經從椅子上起身去拿他的雙肩包。這一次,他打開了前麵的口袋,取出一個馬尼拉紙小信封後回到座位。他一邊小心翼翼地解開封住信封口的紅繩,一邊開始解釋。

——爸爸葬禮結束後,你回到薩萊納,蘭塞姆先生讓薩莉和我回家找找重要文件。在爸爸五鬥櫥最底下的抽屜裏,我們發現了一個金屬盒子。它沒上鎖,但它是那種你想鎖就能鎖上的盒子。如蘭塞姆先生所說,裏麵是重要文件——比如我們的出生證明,媽媽和爸爸的結婚證,等等。而在盒子底部,在最底部,我發現了這些。

比利傾斜信封,九張明信片滑到了桌上。

從卡片的樣子來看,埃米特看得出它們不是很舊,也不算很新。有些是照片,有些是插圖,但都是彩色的。最上麵一張是內布拉斯加州奧加拉拉威爾士汽車旅館的照片——這是一家現代化的旅館,有白色的小木屋,路邊栽著植物,一根旗杆上飄揚著美國國旗。

——這些是明信片,比利說。是給你和我的。是媽媽寄的。

埃米特大吃一驚。自母親將他們二人哄上床,親吻他們並道晚安,然後離開這個家,已經過去將近八年——自那以後,他們沒有她的任何音信。沒有電話。沒有信件。沒有恰好趕上聖誕節的精致包裹。甚至沒有偶然之間傳來傳去的一丁點八卦。至少在此刻之前,埃米特是這麽認為的。

埃米特拿起威爾士汽車旅館的明信片,把它翻過來。正如比利所說,那是母親用優雅的筆跡寫給他們倆的。因為是明信片,文字隻限幾行。這些話總體表達了她有多麽想念他們,盡管她隻離開了一天。埃米特從這堆明信片中拿起另一張。左上角有個牛仔騎在馬背上。他旋轉的套索伸到前景,上麵寫著:來自懷俄明州平原上的大都市羅林斯的問候。埃米特把明信片翻過來。連擠在右下角的那句在內,母親寫了六句話,說她雖然還沒在羅林斯見到帶套索的牛仔,但看到了很多牛。最後,她再次表達了對他們倆深深的愛和思念。

埃米特看了看桌上其他的明信片,留意著各個城鎮、汽車旅館、餐廳、景點和地標的名字,他發現隻有一張卡片沒有湛藍的天空。

埃米特意識到弟弟正盯著他,便不露聲色。但他感受到怨恨襲來的刺痛——對父親的怨恨。一定是他截收了明信片,將它們藏了起來。不管他對自己的妻子有多麽氣憤,都沒有權利背著兒子藏起那些明信片,尤其不該對埃米特隱瞞,那時他已經長大,可以讀懂字了。但埃米特隻感受到片刻的刺痛,因為他明白父親這麽做十分明智。畢竟,偶爾收到一個故意拋棄自己孩子的女人寫在一張三乘五英寸卡片背麵的幾句話,又有什麽用呢?

埃米特把從羅林斯寄來的明信片放回桌上。

——你還記得媽媽是在七月五日離開我們的嗎?比利問道。

——我記得。

——在接下來的九天,她每天都給我們寫了明信片。

埃米特又拿起從奧加拉拉寄來的明信片,看向母親手寫的“親愛的埃米特和比利”的上方,並沒有日期。

——媽媽沒寫日期,比利說。但你能從郵戳判斷。

比利從埃米特手中拿走奧加拉拉的明信片,把所有明信片反過來,攤在桌上,指著一個又一個的郵戳。

——七月五日。七月六日。沒有七月七日,但有兩個七月八日。那是因為一九四六年七月七日是星期日,郵局星期日不開門,所以她隻能星期一寄出兩張明信片。再瞧瞧這個。

比利又去掏雙肩包前麵的口袋,取出一本小冊子似的東西。他把東西在桌上攤開,埃米特發現那是一張菲利普斯66加油站[16]的美國公路地圖。比利用黑墨水描畫的一條道路橫穿地圖中央。在國境西半邊,沿途九個城鎮的名字被圈了出來。

——這是林肯公路,比利指著長長的黑線解釋道。它於一九一二年被發明,以亞伯拉罕·林肯的名字命名,是美國第一條橫跨東西的道路。

比利從大西洋海岸開始,用指尖沿著公路移動。

——它的起點是紐約時代廣場,終點是三千三百九十英裏外的舊金山林肯公園。而且,它正好經過森特勒爾城,離我們家隻有二十五英裏。

比利停下來,手指從森特勒爾城移到一顆黑色小星星上,那是他在地圖上標示的他們家。

——七月五日,媽媽離開我們後走的就是這條路……

比利拿起明信片,把它們翻正,開始按西行順序一張一張擺在地圖下半部分,每張明信片放在對應的城鎮下麵。

奧加拉拉。

夏延[17]。

羅林斯。

羅克斯普林斯[18]。

鹽湖城[19]。

伊利[20]。

裏諾[21]。

薩克拉門托[22]。

最後一張明信片上是一座宏偉的古典建築,矗立在舊金山一個公園的噴泉上方。

比利把明信片按順序擺在桌上,然後滿意地籲了口氣。這一切卻讓埃米特感到不安,仿佛他們倆在窺視別人的私人信件——一些他們不該看的東西。

——比利,他說,我不確定我們要不要去加利福尼亞……

——我們必須去加利福尼亞,埃米特。你不明白嗎?這就是她給我們寄明信片的原因。這樣我們就能去找她了。

——可她已經八年沒寄明信片了。

——因為她在七月十三日停下了。我們隻要走林肯公路到舊金山,就能在那裏找到她。

埃米特的第一反應是跟弟弟講道理,講些打消他念頭的話。說他們的母親不一定留在舊金山;說她很可能繼續前進,而且極有可能已經這麽做了;說她前九個晚上或許思念著自己的兒子,但所有證據表明,自那以後她再沒想過他們。最後,他隻好指出,即使她在舊金山,他們也幾乎不可能找到她。

比利點點頭,露出已經思考過這個難題的表情。

——還記得你對我說過,媽媽非常喜歡煙花,七月四日那天,她會帶我們一路跑到蘇厄德[23]去欣賞盛大的煙花秀嗎?

埃米特不記得對弟弟提過這事,而且考慮到方方麵麵,他想不起曾有此打算。但他無法否認的是,這是事實。

比利伸手去拿最後一張明信片,印有古典建築和噴泉的那張。他把它翻過來,手指滑過母親寫下的文字。

——這是位於舊金山林肯公園的榮勳宮,每年七月四日,這裏會舉辦全加利福尼亞最盛大的煙花秀之一!

比利抬頭看哥哥。

——她會去那裏,埃米特。七月四日,榮勳宮的煙花秀。

——比利……埃米特說。

比利聽出了哥哥聲音中的懷疑,開始使勁搖頭。然後,他低頭看桌上的地圖,用手指描畫著母親走過的路線。

——奧加拉拉到夏延,夏延到羅林斯,羅林斯到羅克斯普林斯,羅克斯普林斯到鹽湖城,鹽湖城到伊利,伊利到裏諾,裏諾到薩克拉門托,薩克拉門托到舊金山。我們就走這條路。

埃米特靠在椅子上,陷入思考。

他不是隨隨便便選擇得克薩斯的。關於他和弟弟該何去何從這個問題,他已經認真且全麵考慮過了。在薩萊納的小圖書館裏,他花了很多時間翻閱年鑒和百科全書合集,直到完全厘清他們該何去何從這個問題。可比利以同樣認真且全麵的方式展開了自己的思考,他對這個問題有自己的答案,且同樣清晰。

——好吧,比利,聽我說。你不如先把它們放回信封,讓我花點時間想想你說的話。

比利開始點頭。

——好主意,埃米特。好主意。

比利將明信片按由東往西的順序收起來,塞進信封,繞緊紅繩,妥善封好後放回雙肩包。

——你花點時間想想吧,埃米特。你會明白的。

—·—

上樓之後,比利在自己的房間待著,埃米特好好衝了個熱水澡。衝完之後,他撿起地上的衣服——他進出薩萊納時穿的衣服——從襯衫口袋摸出一包煙,然後把這團衣服扔進垃圾桶。頓了一會兒,他把香煙也扔了,把它們小心地塞到了衣服底下。

他回到自己的房間,穿上嶄新的牛仔褲和牛仔襯衫,配上自己最喜歡的皮帶和靴子。然後,他把手伸進五鬥櫥最上麵的抽屜,取出一雙團成球的襪子。他展開襪子,抖了抖其中一隻,他的汽車鑰匙掉了出來。接著,他穿過走廊,把頭探進弟弟的房間。

比利坐在地板上,身旁是他的雙肩包。他的腿上放著一隻藍色舊煙草罐,上麵印著喬治·華盛頓[24]的肖像,他所有的一美元銀幣被一列一列地碼放在地毯上。

——看來我不在的時候,你又收集了一些,埃米特說。

——三個,比利一邊回答,一邊小心翼翼地將其中一枚銀幣擺正。

——還差多少?

比利用食指戳了戳隊列裏的空缺。

——1881,1894,1895,1899,1903。[25]

——你很快就要集齊了。

比利點頭表示同意。

——但1894和1895的特別難找。找到1893的是我走運。

比利抬頭看哥哥。

——你在想加利福尼亞的事嗎,埃米特?

——我在想呢,但我還需要點時間。

——好吧。

比利把注意力轉回銀幣,埃米特當天第二次環顧弟弟的房間,再次打量整整齊齊擺在架子上的收藏品和掛在**的飛機。

——比利……

比利又抬起頭。

——不管我們最後去的是得克薩斯還是加利福尼亞,我想我們最好輕裝上陣。因為我們將有一個新的開始。

——我也是這麽想的,埃米特。

——是嗎?

——艾伯納西教授說,勇敢的旅行者往往隻帶裝得進一個背包的東西上路。所以我在岡德森先生的店裏買了個雙肩包。這樣你一回家,我就準備好出發了。我需要的一切都在裏麵了。

——一切?

——一切。

埃米特笑開了。

——我要去穀倉看車。你想去嗎?

——現在?比利驚訝地問。等等!等一下!等我一起!

之前按年份仔細擺放的銀幣,現在卻被比利攏成一堆,以最快的速度被倒回了煙草罐。比利合上蓋子,把煙草罐放回雙肩包後又重新背上。接著,他走在前麵下樓,走出家門。

在他們穿過院子時,比利回頭說,奧伯梅耶先生給穀倉門上了把掛鎖,但薩莉用她放在卡車後麵的撬棍撬開了。

果不其然,他們在穀倉門口發現了依然連著掛鎖的支架,鬆鬆垮垮地掛在螺絲上。穀倉裏的氣息溫暖而熟悉,散發著牛的味道,盡管從埃米特小時候開始,農場上就沒有牛了。

埃米特停下腳步,讓眼睛適應了一下。他麵前是那台嶄新的約翰迪爾,後麵是一台破舊的聯合收割機。埃米特走到穀倉後方,停在一個蓋著帆布的龐大流線型物體前麵。

——奧伯梅耶先生把罩子掀掉了,比利說,但薩莉和我又蓋了回去。

埃米特抓著帆布一角,用雙手拉開,直到帆布堆在腳邊。就在他十五個月前熄火的地方,停著一輛淡藍色的四門硬頂車——他那輛一九四八年產的史蒂倍克車。

埃米特用手掌撫過引擎蓋的表麵,打開駕駛室的門鑽了進去。他把雙手搭在方向盤上,就這樣坐了一會兒。買下她時,她的裏程表顯示已經跑了八萬英裏,引擎蓋上有凹坑,座套上有煙洞,但開得還算平穩。他插入鑰匙旋轉,按下啟動器,準備迎接發動機撫慰人心的隆隆聲——結果卻一片安靜。

一直站在遠處的比利試探性地靠近。

——是壞了嗎?

——沒有,比利。肯定是電池沒電了。汽車閑置太久就會這樣。但很容易解決。

比利看上去鬆了口氣,在一個幹草垛上坐下,取下雙肩包。

——你要再來一塊餅幹嗎,埃米特?

——不了。你自己吃吧。

在比利打開雙肩包時,埃米特從車裏出來,走到車尾,打開後備廂。直立的車蓋擋住了弟弟的視線,埃米特感到慶幸。他拉開蓋住備胎凹槽的毛氈,一隻手沿著輪胎外側弧麵輕輕摸索。他在頂部找到寫有他名字的信封,就在父親說的那個位置。裏麵有一張父親寫的便條。

來自另一個消失之人的手寫信,埃米特心想。

親愛的兒子:

當你讀到這封信時,我想農場已經落到銀行手裏了。你可能會因此對我感到生氣或失望,我不怪你。

如果你知道我父親死後給我留下多少東西,我爺爺給我父親留下多少,我曾爺爺又給我爺爺留下多少,你會大吃一驚的。不僅有股票和債券,還有些宅子和繪畫,家具和餐具,俱樂部和協會的會員身份。這三個人都忠於清教徒的傳統,給子女留下的東西比留給他們的更多,以此獲得上帝的眷顧。

在這個信封裏,你會發現我留給你的一切——兩份遺產,一大一小,都是某種形式的褻瀆。

寫這封信時,我略感羞愧,我這輩子打破了我祖先建立起來的節儉的優良傳統。但與此同時,讓我感到驕傲的是,我知道你用這份小小紀念取得的成就肯定會遠甚於我用一大筆財富所實現的。

致以愛和欽佩,

你的父親,查爾斯·威廉·沃森

用回形針夾在信上的是其中一份遺產——從一本舊書上撕下的一頁紙。

埃米特的父親不是那種會朝孩子發火的人,哪怕他們活該。事實上,在埃米特的記憶中,父親唯一一次對他表達震怒是因為他在課本上亂塗亂畫而被學校送回家。那天晚上,父親煞費苦心地告訴他,弄髒書頁是西哥特人[26]的行徑。這麽做玷汙了人類至為神聖且高貴的成就——人類有能力將最優秀的思想和情感記錄下來,使其代代相傳。

對父親來說,從任何書裏撕下一頁都是一種褻瀆。更令人震驚的是,那一頁是從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27]的《愛默生隨筆》中撕下的——那是父親最為珍視的一本書。臨近結尾,父親用紅墨水細致地畫出兩句話。

每個人在求知過程中都有這樣一個時刻,他堅信嫉妒即無知;模仿即自取滅亡;無論境遇好壞,他必須安於天命;雖然廣闊的宇宙充滿美好,但若不在賜予他耕種的那塊土地上辛勤勞作,他不可能收獲一粒富於營養的穀物。寄居在他身上的力量本質上是嶄新的,隻有他明白自己能成就什麽,也隻有付諸嚐試,他才會明白。[28]

埃米特立刻意識到,愛默生的這段話同時說明了兩件事。第一,這是一個借口。它解釋了為什麽父親不顧一切放棄了宅子和繪畫、俱樂部和協會的會員身份,來到內布拉斯加種地。埃米特的父親將愛默生的這頁話當作證據——仿佛它是神的旨意——證明他別無選擇。

它一方麵是借口,但另一方麵也是一種規勸——對埃米特的一種規勸:拋下父親為之奉獻半生的三百英畝[29]土地,他不應有任何悔恨、歉疚或猶豫,隻要他這麽做是為了不帶嫉妒或模仿去追尋屬於自己的人生,並在此過程中學會自力更生。

信封中愛默生那頁紙後麵塞著父親留下的第二份遺產,一遝嶄新的二十美元鈔票。埃米特用拇指撥動挺括幹淨的邊緣,估摸著約有一百五十張,總計約三千美元。

埃米特可以理解父親覺得撕下的書頁是一種褻瀆,卻不認為這些錢也是。想來父親認為這筆錢是一種褻瀆是因為他背著債主把錢贈予了他們。這樣一來,父親違反了個人的法律義務,也違背了自己的是非觀。可一連二十年償還抵押貸款的利息後,埃米特的父親已經支出了兩倍於農場的費用。他還為此付出了艱辛的勞動和挫敗,付出了他的婚姻,最後乃至他的生命。所以,不,在埃米特眼中,留出三千美元並非一種褻瀆。在他看來,每一分錢都是父親理所應得的。

埃米特從鈔票中抽出一張放進口袋,將信封放回輪胎上方,又將毛氈蓋回原處。

——埃米特……比利說。

埃米特關上後備廂,看向比利,但比利沒在看他。比利正盯著穀倉門口的兩個人影。他們身後襯著傍晚的昏沉光線,埃米特看不出他們是誰。直到左邊那個清瘦之人張開雙臂說道:

——嗒噠[30]!

注釋:

[1]美國堪薩斯州小鎮,小說中也用於指代埃米特等人服刑的勞改營。

[2]摩根是虛構地名。在美國地圖上,其位置大致在內布拉斯加州的奧羅拉。奧羅拉是美國東西方向的中點。摩根(Morgen)與奧羅拉(Aurora)兩詞均有“早晨”之意。——作者注

[3]1英裏約合1.6千米。

[4]1碼約合0.9米。

[5]1英尺約合0.3米。

[6]美國印第安納州人的別稱,也指鄉巴佬。

[7]富蘭克林·D.羅斯福(1882—1945),美國曆史上首位連任四屆的總統(1933—1945)。

[8]美國堪薩斯州州府,小說中也用於指代該地的懲教所。

[9]美國約翰迪爾公司由約翰·迪爾創立,主要生產農業、林業、建築等機械設備。

[10]喬治·巴頓(1885—1945),美國陸軍將領。

[11]格雷戈裏·“帕比”·博因頓(1912—1988),美國海軍陸戰隊上校。

[12]出現在溫暖季節的幹燥、炎熱的風。是農業氣象災害之一。——編者注

[13]1英寸約合2.54厘米。

[14]出自《聖經》中的故事,約伯受上帝考驗虔誠時曆經磨難,牛代表他向上帝獻祭的牲畜;挪亞在大洪水中被上帝赦免,錘子代表挪亞造方舟的工具。

[15]美國提供住房貸款及儲蓄服務的機構,如貸款者無力繼續償還房屋貸款,房屋便麵臨“止贖”,即“終止贖回”,銀行將強行收回房子並拍賣,用以償還剩餘貸款。又名“房屋互助協會”。——編者注

[16]美國一家綜合性能源公司,總部位於得克薩斯州休斯敦市。

[17]美國懷俄明州州府和州最大城市。

[18]位於美國懷俄明州斯威特沃特縣。

[19]美國猶他州州府和州最大城市。

[20]位於美國內華達州懷特派恩縣。

[21]位於美國內華達州北部。

[22]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州府。

[23]美國內布拉斯加州蘇厄德縣縣治。

[24]喬治·華盛頓(1732—1799),美國開國元勳之一、首任總統,著名政治家、軍事家、革命家。

[25]銀幣上的鑄造年份。——編者注

[26]原指公元五世紀入侵意大利、法國和西班牙的哥特族人,此處喻指野蠻人。

[27]拉爾夫·沃爾多·愛默生(1803—1882),美國思想家、散文家、詩人,超驗主義的代表人物。

[28]出自《愛默生隨筆》中的《自立》,是美國文學最著名的隨筆之一,也是超驗主義的代表篇目。——作者注

[29]1英畝約合6畝或0.4公頃。

[30]“Ta-da”,美國口語中常用來表達事情做成後炫耀的歎詞。——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