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埃米特意識到站在門口的人是誰時,你真該瞧瞧他臉上的表情。從他的表情來看,你會以為我們是憑空冒出來的。

四十年代初,有一個名叫卡讚蒂基斯的逃脫藝術家。馬戲團裏一些愛開玩笑的人喜歡叫他來自哈肯薩克[1]的半吊子霍迪尼[2],但這麽說不完全公平。雖然他的前半段表演有點不穩,但結尾堪稱完美。你眼睜睜地看著他被鐵鏈捆起來,鎖進箱子,沉入巨型玻璃水池底部。一個金發美人推著一座大鍾走出來,主持人提醒觀眾,普通人屏住呼吸隻能堅持兩分鍾,大多數人缺氧四分鍾後會感到眩暈,六分鍾後會失去意識。平克頓偵探事務所[3]的兩名偵探來到現場,確認箱子上的掛鎖鎖牢了。現場還來了一位希臘正教會的牧師,他身穿黑色長袍,蓄著花白的長胡子,以防需要主持最後的儀式。箱子沉到水裏,金發美人開始計時。兩分鍾後,觀眾中有人開始吹口哨、起哄。五分鍾後,他們會發出各式各樣的驚呼。而八分鍾後,平克頓偵探交換著擔憂的眼神。十分鍾後,牧師在胸前畫十字,低聲默念禱詞。十二分鍾後,金發美人淚流滿麵,兩名舞台工作人員從幕後衝出來,幫平克頓偵探將箱子從水池裏吊起來。箱子砰的一聲重重砸在了舞台上,水漫過腳燈,流進樂池。平克頓的一個偵探笨手笨腳地掏出鑰匙,另一個則把他推到一邊,拔出手槍擊落掛鎖。他用力地打開蓋子,掀翻箱子,結果卻發現……裏麵空空如也。就在這時,那位東正教牧師扯掉自己的胡子露出真容,他正是卡讚蒂基斯本人,他的頭發依然濕漉漉的,每位觀眾都露出一副見證神跡的驚詫模樣。當埃米特·沃森意識到站在門口的人是誰時,他就是那副表情。這世上有那麽多人,他簡直不敢相信竟是我們。

——達奇斯?

——正是本人。還有伍利。

他看起來依舊目瞪口呆。

——可怎麽……

我哈哈大笑。

——那是個好問題,對吧?

我把一隻手貼在嘴邊,壓低聲音。

——我們搭了監獄長的便車。在他簽字讓你離開時,我們溜進了他的汽車後備廂。

——你在開玩笑吧。

——我懂。這稱不上什麽頭等艙之旅。裏麵得有三十八度吧,而且伍利每隔十分鍾就抱怨要上廁所。等我們開進內布拉斯加之後呢?我以為自己會被路上的草皮顛成腦震**呢。真該有人寫封信給州長!

——嘿,埃米特,伍利說,仿佛他剛到。

你一定會喜歡伍利的這一點。當談話像火車般開離車站時,他總會遲到五分鍾,帶著錯誤的行李出現在錯誤的站台。有人可能覺得這個特點有些惱人,但無論何時,比起一個早五分鍾的人,我更願意接受一個晚五分鍾的人。

我一直用餘光打量著那個坐在幹草垛上的小孩,他開始慢慢朝我們這邊移動。我指向他,他像草地上的鬆鼠一樣僵住。

——比利,對吧?你哥哥說你相當機靈。是真的嗎?

那小孩笑了笑,一點一點走近,直到站在埃米特的身旁。他抬頭望向哥哥。

——他們是你的朋友嗎,埃米特?

——我們當然是他的朋友!

——他們是薩萊納來的,埃米特解釋道。

我正準備細說,這時我注意到那輛車。我太沉醉於重逢的喜悅,沒看到它藏在笨重的設備後麵。

——是那輛史蒂倍克嗎,埃米特?他們管這叫什麽?嬰兒藍?

客觀地說,它看起來有點像你牙醫的妻子會開去玩賓戈遊戲的汽車,但我還是朝它吹了一聲口哨。然後,我轉向比利。

——薩萊納的一些小夥子會把他們老家女朋友的照片釘在上鋪底板上,這樣熄燈前就能瞧上一眼。有些人釘的是伊麗莎白·泰勒[4]或瑪麗蓮·夢露[5]。可你哥哥呢,他釘的是從一本舊雜誌裏撕下來的廣告,上麵是他汽車的全彩照片。我跟你說實話,比利。我們因此經常數落你哥哥。為一輛車癡狂成這樣。可我現在近距離一瞧……

我搖著頭表示欣賞。

——哎,我轉向埃米特說。我們能開著她去兜風嗎?

埃米特沒有回答,因為他在看伍利,而伍利正盯著一張沒有蜘蛛的蜘蛛網。

——你還好嗎,伍利?他問道。

伍利轉過身,想了一會兒。

——我很好,埃米特。

——你們上次吃東西是什麽時候?

——噢,我不知道。我猜是鑽進監獄長的汽車之前。對不對,達奇斯?

埃米特轉向他的弟弟。

——比利,你還記得薩莉說的晚飯嗎?

——她說一百八十度烤四十五分鍾。

——不如你帶伍利回家,把菜放進烤箱,擺好桌子吧。我要給達奇斯看點東西,我們馬上就來。

——好的,埃米特。

我們看著比利和伍利往家走,我好奇埃米特要給我看什麽。可當他轉向我時,他看起來不對勁。事實上,他似乎不太開心。我猜有些人麵對驚喜是那樣的。我嘛,我特愛驚喜。我喜歡生命從帽子裏拎出一隻兔子般的出其不意,就像五月中旬的藍盤特餐[6]是塞滿餡料的火雞。可有些人偏偏不喜歡出乎意料的事情——哪怕是好消息。

——達奇斯,你們來這裏幹嗎?

現在輪到我驚訝了。

——我們來這裏幹嗎?哎呀,我們是來看你的,埃米特。還有農場。你懂的。你從一個哥們兒那聽了很多他在老家生活的故事,最後就想親眼瞧一瞧。

為了表明我的觀點,我指了指拖拉機和幹草垛,還有門外寬廣的美國大草原,它正盡其所能讓我們相信世界實際上是平的。

埃米特順著我的目光望去,又回過頭來。

——聽著,他說。我們去吃點東西,我會帶你和伍利迅速參觀一下,我們睡一晚好覺,然後明早我開車送你們回薩萊納。

我搖了搖手。

——你不用開車送我們回薩萊納,埃米特。你自己剛回家。再說,我想我們不會回去了。至少不是現在。

埃米特閉了一會兒眼睛。

——你們的刑期還剩幾個月?五六個月?你們倆都快出來了。

——確實,我表示同意。一點沒錯。可威廉斯監獄長接替阿克利後,他炒了那個新奧爾良的護士。就是那個以前常幫伍利搞到藥的人。現在,他隻剩最後幾瓶了,你也知道他不吃藥會變得多抑鬱……

——那不是他的藥。

我搖搖頭表示同意。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對吧?

——達奇斯,這話用不著我說,你應該明白。你們倆逃跑的時間越長,離薩萊納越遠,後果就越糟。而且,你們到今年冬天就滿十八歲了。所以,他們要是跨州抓捕你們,可能不會送你們回薩萊納。他們可能會送你們去托皮卡。

讓我們麵對現實吧:大多數人需要一架梯子和一個望遠鏡才能理解二加二。因此自我辯解通常非常麻煩,且不值得。但埃米特·沃森不是那樣的人。他是那種從一開始就能看清全局的人——無論是宏大的計劃,還是所有的小細節。我舉起雙手表示投降。

——我百分之百同意你的話,埃米特。說真的,我試過用類似的話跟伍利講同樣的道理。但他不聽。他一心要逃獄。他有一個完整的計劃。他打算某個周六晚上離開,逃到城裏,然後偷輛車。他甚至在廚房當班的時候偷了把刀。不是削皮刀喲,埃米特。我說的可是切肉刀。倒不是說伍利會傷害任何人。這一點你我都明白。可警察不明白。他們看到的是一個暴躁的陌生人,他眼神飄忽,手裏握著切肉刀,他們會像放倒狗一樣放倒他。所以我對他說,如果他把刀放回原處,我就幫他安全地離開薩萊納。他把刀放回去,我們溜進後備廂,一眨眼的工夫,我們就到這裏了。

這一切一字不假。

除了關於刀的部分。

這就是所謂的修飾——為了強調而采用的一些小小的、無害的誇張手法。有點像卡讚蒂基斯表演中的那座大鍾,或是平克頓偵探開槍打落掛鎖。那些小事表麵上看起來沒必要,卻以某種方式成就了整場表演。

——聽著,埃米特,你是了解我的。我本可以服完自己的刑,再服完伍利的。五個月或五年,有什麽區別。可考慮到伍利的精神狀態,我覺得他撐不過五天。

埃米特朝伍利離開的方向看了看。

我們都知道伍利的毛病是擁有太多。他在上東區某棟配有門衛的大樓裏長大,有一棟鄉間別墅,汽車配著司機,廚房配有大廚。他的外公跟泰迪[7]和富蘭克林·羅斯福是朋友,他的父親是二戰英雄。可太過好命也會讓人難以承受。伍利是一個溫柔敏感的人,麵對這樣的富足,他感到一種隱隱約約的恐懼,仿佛一大堆屋子、車子和羅斯福們會坍倒在他身上。一想到這個,他就食欲不振,精神緊張。他很難集中注意力,這影響了他的閱讀、寫作和算數。他被一所寄宿學校退學,又被送到另一所。後來可能還換了一所。到最後,這樣的人需要一些東西來對抗世界。誰能怪他呢?我肯定第一個告訴你,有錢人配不上你兩分鍾的同情。但像伍利這樣善良的人呢?那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我從埃米特的表情中看得出,他正在進行類似的盤算,想著伍利生性敏感,拿不準我們該送他回薩萊納,還是幫他安全逃走。這是一個左右為難的窘境,很難理清楚。可話說回來,我猜這就是為什麽人們稱之為窘境。

——真是漫長的一天啊,我說著將一隻手搭在埃米特的肩上。不如我們一起回家吃點東西吧?等填飽肚子,我們都能以更好的狀態權衡利弊。

—·—

鄉村美食……

你在東部經常聽人提起。這是人們崇拜的東西之一,即使他們從未有過任何親身經驗。就像正義和耶穌一樣。但不同於人們站在遠處欣賞的大多數東西,鄉村美食配得上這份欣賞。它比德爾莫尼科餐廳[8]的所有食物都美味得多,也沒有任何花裏胡哨的東西。或許是因為他們用的是曾曾祖母在馬車隊旅行[9]中所完善的食譜。抑或是因為他們跟豬肉啊、土豆啊這些食材打了很久的交道。不管是什麽原因,我吃了三盤才停下。

——太好吃了。

我轉向小孩,他的腦袋剛剛高過桌麵。

——那個漂亮的褐發女孩叫什麽,比利?就是那個穿花裙子和工作靴的女孩?我們得感謝她做了這道美味佳肴。

——薩莉·蘭塞姆,他說。這是雞肉燉菜,是用她自己養的一隻雞做的。

——她自己養的一隻雞!喲,埃米特,俗話怎麽說來著?如何最快抓住一個小夥子的心的那句?

——她是鄰居,埃米特說。

——或許吧,我承認。但我這輩子的鄰居不計其數,從來沒人給我送燉菜。你呢,伍利?

伍利正用叉子攪動湯汁。

——什麽?

——有沒有鄰居給你送燉菜?我提高一點聲音問道。

他思索片刻。

——我從沒吃過燉菜。

我笑了笑,朝比利揚揚眉毛。他笑了笑,也朝我揚揚眉毛。

不管怎麽樣,伍利忽然抬頭,像是一下子想起了什麽。

——哎,達奇斯。你找著機會問埃米特逃亡的事了嗎?

——逃亡?比利問道,腦袋在桌上探得更高了一些。

——那是我們來這裏的另一個原因,比利。我們即將開始一場小小的逃亡,我們希望你哥哥能一起來。

——逃亡……埃米特說。

——因為沒找到更好的詞,我們一直這麽說,我說道。但這是件好事,真的。是某種善舉。事實上,這是在完成故人的願望。

我開始解釋,來回看著埃米特和比利,因為兩人看似同樣感興趣。

——伍利的外公去世時,給伍利留了些錢,放在他們叫什麽“信托基金”的東西裏。是不是,伍利?

伍利點點頭。

——信托基金是一種專為未成年人設立的特殊投資賬戶,由受托人做所有的決定,直到未成年人成年,到時未成年人可以按自己的心意處置這筆錢。可當伍利十八周歲時,因為一丁點了不起的判刑,受托人——也就是伍利的姐夫——宣稱伍利心智不健全。是這個詞嗎,伍利?

——心智不健全,伍利確認道,露出帶著歉意的微笑。

——這樣一來,他姐夫就擴大了自己對信托的控製,直到伍利能改善心智,要麽就永遠掌權,以先發生的為準。

我搖了搖頭。

——他們管那叫信托基金[10]?

——這聽起來是伍利的事,達奇斯。這跟你有什麽關係?

——跟我們有關,埃米特。是這跟我們有什麽關係。

我把椅子拉近桌子一些。

——伍利和他的家人在紐約北部有一座別墅——

——一座營地[11],伍利說。

——一座營地,我糾正,一家人時不時聚會的地方。嗯,在大蕭條時期[12],銀行開始倒閉,伍利的曾外公覺得再也無法完全信任美國的銀行係統。於是,為了以防萬一,他在營地牆上的保險箱裏放了十五萬美元現金。而這件事特別有趣的地方在於——你甚至可以說是命中注定——時至今日,伍利的信托基金差不多正好值十五萬美元[13]。

我停頓下來,讓這些話沉澱一下。然後,我直視埃米特。

——因為伍利是一個心胸寬廣、需求簡單的人,他提出,如果你和我陪他去阿迪朗達克山[14],幫他拿到合法屬於他的東西,他會把錢分成三等份。

——十五萬美元除以三等於五萬美元,比利說。

——沒錯,我說。

——人人為我,我為人人[15],伍利說。

我靠在椅子上,埃米特盯著我瞧了一會兒。然後,他轉向伍利。

——這是你的主意?

——這是我的主意,伍利承認。

——你不回薩萊納了?

伍利將雙手放在大腿上,搖了搖頭。

——不了,埃米特。我不回薩萊納了。

埃米特仔細打量伍利,似乎想再提一個問題。可伍利天生不喜歡回答問題,在回避問題方麵很老到,他開始收拾盤子。

埃米特猶豫不決,用一隻手捂著嘴。我把身子探過桌子。

——有個問題是,營地總在六月的最後一個周末開放,留給我們的時間不多了。我得在紐約稍稍停留,看看我老爹,之後我們就可以直奔阿迪朗達克山。我們應該能在周五前把你送回摩根——路上也許會有點累,但好處是有五萬美元。考慮一下吧,埃米特……我說真的,你能用五萬美元做什麽?你想用五萬美元做什麽?

沒什麽比人類意誌更為神秘——至少精神病醫生讓你相信是這樣。據他們說,一個人的動機是一座沒有鑰匙的城堡。它們構成一座層層疊疊的迷宮,個人行為從中浮現,往往不具備容易辨識的節奏或原因。可這事其實並沒那麽複雜。如果你想了解一個人的動機,你隻需問他:你想用五萬美元做什麽?

當你問大多數人這個問題時,他們需要幾分鍾進行思考,梳理各種可能性,權衡他們的選擇。你可以從中了解有關他們的一切。可當你向一個有本事的、你看重的人提這個問題時,他會立刻做出回答,而且細致入微。因為他已經思考過他想用五萬美元做什麽。在挖溝渠的時候、在做瑣碎文書工作的時候、在餐館當廚子的時候,他就思考過了。在聽妻子說話的時候、在哄孩子睡覺的時候、在半夜盯著天花板的時候,他就思考過了。從某種意義上講,他一輩子都在思考這個問題。

我把這個問題拋給埃米特,他沒有回答,但不是因為他不知道答案。我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得出,他完全清楚自己想用五萬美元做什麽,一分一分花在刀刃上。

我們一言不發地坐著,比利來回看我和他的哥哥;而坐在對麵的埃米特直勾勾地盯著我,仿佛房間裏忽然隻剩下我們倆。

——這也許是伍利的主意,也許不是,達奇斯。不管怎樣,我一點都不想參與。不想去紐約,不想去阿迪朗達克山,不想要那五萬美元。明天,我得去鎮上處理一些事。但周一起早第一件事,比利和我會開車送你和伍利去奧馬哈[16]的灰狗[17]汽車站。你們可以在那裏搭巴士去曼哈頓或阿迪朗達克山,或者愛去哪兒就去哪兒。之後,比利和我會開著史蒂倍克回來,繼續忙我們的事。

埃米特一臉嚴肅地說完這番話。說真的,我從沒見過這麽嚴肅的人。他沒有提高嗓音,眼神一刻也沒從我身上移開——甚至沒瞄一眼正瞪大眼睛好奇地聽著每個字的比利。

就在那時,我忽然醒悟。我真是大錯特錯。我竟當著小孩的麵把所有的細節和盤托出了。

我之前說過,埃米特·沃森比大多數人更能看清全局。他明白一個人可以有耐心,但也是有限度的;他明白一個人為了得到上帝的恩賜,有時必須破壞這個世界的運轉。可比利呢?八歲的他可能還沒出過內布拉斯加。所以你不能指望他理解錯綜複雜的現代生活,理解公平與否的一切微妙之處。事實上,你不希望他理解這些。作為這個小孩的哥哥,作為他的監護人和唯一的保護者,埃米特的任務就是盡自己所能讓比利長久遠離這種世事變幻。

我靠在椅子上,點頭表示同意。

——別再說了,埃米特。我懂你,清清楚楚。

—·—

晚飯過後,埃米特說他要步行去蘭塞姆家,看看他的鄰居能不能過來搭電發動他的車。因為房子在一英裏外,我提議陪他去,但他覺得伍利和我最好別被人瞧見。於是,我繼續坐在餐桌邊跟比利聊天,伍利則在洗盤子。

鑒於我提過伍利的情況,你可能會覺得他不適合洗盤子——覺得他的眼神會呆滯,他的思緒會飄忽不定,他做起事來通常會馬馬虎虎。然而,伍利洗那些盤子的模樣仿佛自己命懸於此。他以四十五度角垂下腦袋,舌尖抵著牙齒,握著海綿在盤子表麵不停打圈,一些陳年的汙漬和根本不存在的汙漬都被他擦洗幹淨。

這樣的奇景值得一觀。可我說過,我喜歡驚喜。

我把注意力轉回比利身上,他正在展開從背包裏取出的一小包錫紙。他小心翼翼地從錫紙裏拿出四塊餅幹放到桌上,每把椅子前各放一塊。

——哎喲喲,我說。這是什麽?

——巧克力餅幹,比利說。薩莉做的。

我們安靜地嚼著餅幹,這時我發現比利很靦腆地盯著桌麵,像是有什麽話想問。

——你在想什麽,比利?

——人人為我,我為人人,他略帶猶疑地說。那句話出自《三個火槍手》,對嗎?

——沒錯,我的朋友[18]。

成功確認這句話的出處後,你也許以為這小孩會很開心,可他看起來很沮喪。明擺著的沮喪。但一提到《三個火槍手》,小男孩的臉上通常會綻開笑容。所以,比利的沮喪讓我大為困惑。就在我準備再咬一口時,我想起桌上的餅幹也是按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方式分配的。

我放下自己的餅幹。

——你看過《三個火槍手》的電影嗎,比利?

——沒有,他承認,露出一絲同樣的沮喪。但我讀過書。

——那你應該比大多數人更清楚,這個標題太有誤導性了。

比利的眼神從桌麵抬起。

——為什麽呢,達奇斯?

——因為,事實上,《三個火槍手》是一個關於四個火槍手的故事。當然了,它以奧托斯、佩托斯和阿特米斯的偉大友誼開篇。

——阿托斯、波爾托斯和阿拉米斯?

——沒錯。但故事的核心內容是那個年輕的冒險家想方設法……

——達塔尼昂。

——……達塔尼昂想方設法加入劫富濟貧的三人組。居然還保住了女王的榮譽。

——說得對,比利坐直身子說。事實上,這是四個火槍手的故事。

為了慶祝自己的出色表現,我把剩下的餅幹一口塞進嘴裏,撣掉手指上的餅幹屑。但比利再次緊緊盯著我。

——我感覺你在想別的事,小威廉[19]。

他倚著桌子,盡量往前靠,壓低聲音說話。

——你想知道我會用五萬美元做什麽嗎?

我也往前靠,壓低聲音。

——洗耳恭聽。

——我會在加利福尼亞舊金山蓋一棟房子。一棟像這個家一樣的白房子,有一個小門廊、一個廚房和一個客廳。樓上有三間臥室。沒有停拖拉機的穀倉,但有個車庫,用來停埃米特的汽車。

——我喜歡這個主意,比利。可為什麽是舊金山?

——因為我們的媽媽在那裏。

我靠在椅子上。

——真的嗎?

在薩萊納,埃米特每次提到他的母親——當然,次數寥寥——他一貫用過去時。可他的用法暗示的不是他的母親去了加利福尼亞,而是她已經過世。

——把你和伍利送到車站後,我們就出發,比利補充道。

——這麽說來,你們打算收拾屋子,搬去加利福尼亞。

——不。我們不打算收拾屋子,達奇斯。我們隻帶一個背包能裝下的東西。

——為什麽這麽做?

——因為埃米特和艾伯納西教授一致認為這是重新開始的最佳方式。我們會沿著林肯公路開到舊金山,到了那裏,我們會找到媽媽,然後蓋我們的房子。

我不忍心告訴小孩,如果他媽媽不願意住在內布拉斯加的白色小房子裏,那她也不會願意住在加利福尼亞的白色小房子裏。但拋開母親的不確定性,我估摸著這小孩的夢想要實現,還缺四萬美元左右。

——我喜歡你的計劃,比利。它有一種計劃該有的具體性。但你確定你的夢想足夠遠大嗎?我是說,有了五萬美元,你可以放膽去想。你可以有遊泳池和管家。你可以有一個四車位的車庫。

比利一臉認真地搖搖頭。

——不用,他說。我不認為我們需要遊泳池和管家,達奇斯。

我正想委婉地建議小孩別著急下結論,遊泳池和管家可不是那麽輕易就擁有的,而那些擁有者一般都舍不得放棄,這時伍利突然站到桌邊,一手拿著一隻盤子,一手握著一塊海綿。

——沒人需要遊泳池和管家,比利。

你永遠不知道什麽會引起伍利的注意。也許是停在樹枝上的一隻鳥。或是雪地裏的一個腳印。或是某人前一天下午說過的話。但無論引起伍利思考的是什麽,等一等總歸劃得來。所以,當他在比利旁邊坐下時,我趕緊去水池關水,然後回到自己的座位,認真聽他說。

——沒人需要四車位的車庫,伍利繼續說。但我覺得你的臥室要多一些。

——為什麽呢,伍利?

——這樣朋友和家人在假期時就能來玩了。

比利點點頭,讚同伍利的好主意,於是伍利繼續提建議,這個話題越說越起勁。

——你要有一個帶懸挑式屋頂的門廊,這樣你就能在下雨的午後在下麵坐著,或是在溫暖的夏夜在上麵躺著。樓下要有一個書房和一個大客廳,大客廳裏要有一個足夠大的壁爐,下雪時大家都能圍著坐。樓梯下麵要有一個秘密藏身點,還要有一個專門的角落放聖誕樹。

伍利說起來沒完沒了。他要來紙筆,把椅子轉向比利,開始極其細致地畫平麵圖。這可不是紙巾背麵隨手一畫的草圖。事實證明,伍利畫平麵圖就像洗盤子一樣。房間是按比例繪製的,牆壁彼此平行,各個角落都是完美的直角。光是這麽一看,就令人興奮不已。

拋開帶屋頂的門廊優於四車位車庫不談,伍利繪製的完美正麵圖令人不由讚歎。他為比利設想的房子比小孩自己設想的大了兩倍,而且它一定畫到心坎上了。因為伍利畫完後,比利請他添加指北箭頭,並用一顆大紅星標出聖誕樹的位置。伍利完成後,小孩小心翼翼地疊好平麵圖,收進自己的背包。

伍利看起來也心滿意足。不過,當比利把帶子牢牢係好,坐回椅子上時,伍利朝他露出特有的哀傷笑容。

——我真希望我不知道我的媽媽在哪裏,他說。

——為什麽呢,伍利?

——這樣我就能像你一樣去找她了。

—·—

洗完盤子後,比利帶伍利上樓,給他看洗澡的地方,我四處閑逛了一下。

埃米特的老爹破產不是什麽秘密。但你隻需看一眼這個地方,就知道不是因為酗酒。一家之主若是個酒鬼,你是看得出來的。你能從家具和前院的樣子看出來。你能從孩子們臉上的神情看出來。可就算埃米特的老爹是個滴酒不沾的人,我想著在某個地方總會有點喝的東西——比如私藏起來用於特殊場合的一瓶蘋果白蘭地或薄荷杜鬆子酒。在鄉間這一帶,通常都這樣。

我從櫥櫃開始找。在第一個櫃子裏,我找到了盤子和碗。在第二個櫃子裏,我找到了玻璃杯和馬克杯。在第三個櫃子裏,我找到了各類常見食品,但沒有酒瓶,就連十年陳蜜的罐子後麵都沒有。

餐具櫃裏也沒有一丁點酒。但下層隔間裏有一堆精美的瓷器,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灰塵。你要知道,不僅有餐盤,還有湯碗、沙拉盤、甜點盤和東倒西歪堆得老高的咖啡杯。我數了數,一共二十套餐具——在一個沒有餐廳可放餐桌的家裏。

我似乎記得埃米特跟我提過,他的父母在波士頓長大。噢,如果他們在波士頓長大,那一定是在比肯山[20]頂上。這種東西是給上流社會新娘的,人們滿心期待能一代一代地傳下去。整套東西勉強放進餐具櫃,所以一個雙肩包肯定裝不下。這多少讓人詫異……

在客廳裏,唯一能藏酒瓶的地方是角落那張又大又舊的桌子。我坐在椅子上,抬起桌麵。寫字台麵上放著尋常物件——剪刀、拆信刀和紙筆——但抽屜裏雜亂地堆著各種不該出現在那裏的東西,比如一隻舊鬧鍾,半副撲克牌,以及零星的五美分和十美分鋼鏰。

刮攏零錢之後(勤儉節約,吃穿不缺),我手指交叉著[21]打開底層抽屜,我知道那是經典的藏寶之地。但裏麵沒地方放酒瓶,因為抽屜裏塞滿了信件。

僅瞥上一眼就知道這堆亂七八糟的東西是什麽:未付賬單。這些賬單來自電力公司和電話公司,還有那些蠢到給沃森先生賒賬的人。最下麵是原始通知單,之上是催款單,最上麵則是取消函和訴訟威脅。其中一些信封甚至沒打開。

我忍不住笑了。

沃森先生將這些雜物堆在底層抽屜,離垃圾桶不到一英尺,這種方式有點意思。將賬單塞進桌子,或是將它們徹底丟棄,他要花費的力氣差不多。也許他隻是不願承認自己永遠無法付清這些賬單吧。

我老爹肯定不會費這心思。在他看來,未付賬單應該盡快扔進垃圾堆。事實上,他極其反感印製賬單的紙張,他會不遺餘力確保它們打從一開始就不會寄給他。這就是為什麽天下無雙的哈裏森·休伊特,一個在英語語言方麵堪稱較真的人,偶爾會寫錯自己的地址。

但與美國郵政局開戰可不是一件小事。他們擁有一整隊卡車和一支步兵大軍,步兵大軍唯一的人生目標就是確保將寫有你名字的信封送到你手中。這就是為什麽偶爾休伊特一家出現時從大堂進,離開時從防火梯出,一般是在淩晨五點。

啊,我的父親會在三、四樓之間停下,指著東邊說。玫瑰色手指般的黎明[22]!看到算你走運,我的孩子。有些國王從未親眼見過!

我聽到外麵傳來蘭塞姆先生的皮卡拐上沃森家車道的聲音。當卡車經過房子,駛向穀倉時,前燈從右往左迅速掃過房間。我關上書桌的底層抽屜,這樣整摞信件就能完好無損地保存下來,直至最後的清算。

上樓後,我把頭探進比利的房間,伍利已經伸展四肢躺在**。他輕聲哼著歌,盯著天花板上垂下的飛機。他也許是在想念坐在戰鬥機駕駛艙裏飛翔於一萬英尺高空的父親。對伍利來說,他的父親永遠留在了航母飛行甲板與中國南海海底之間的某個地方。

比利待在他父親的房間裏,他盤腿坐在床罩上,背包放在身側,腿上擱著一本大紅書。

——哈囉,槍手。你在讀什麽?

——《艾博克斯·艾伯納西教授之英雄、冒險家和其他勇敢旅行者匯編》。

我吹了聲口哨。

——聽起來真帶勁。好看嗎?

——噢,我已經讀了二十四遍了。

——看來好看這個詞可能不足以形容。

小孩翻著書,我走進房間,從一個角落踱到另一個角落。五鬥櫥頂上放著兩張帶相框的照片。第一張是站著的丈夫和坐著的妻子,穿著世紀之交的服裝。毫無疑問是比肯山的沃森夫婦。另一張是幾年前的埃米特和比利。他們坐在埃米特和他鄰居今天早些時候坐過的門廊上。沒有他們母親的照片。

——哎,比利。我說著把兄弟倆的照片放回五鬥櫥。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好的,達奇斯。

——你媽媽到底什麽時候去加利福尼亞的?

——一九四六年七月五日。

——日子相當確切。她就這麽離開了?再也沒音信了?

——不是的,比利說著又翻了一頁。她有音信的。她給我們寄了九張明信片。我們這才知道她在舊金山。

自我進房間後,他第一次放下書,抬起頭來。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達奇斯?

——這樣公平,比利。

——他們為什麽這麽叫你?

——因為我出生在達奇斯縣。

——達奇斯縣在哪裏?

——紐約以北五十英裏左右。

比利坐直身子。

——你是說紐約市嗎?

——正是。

——你去過紐約市嗎?

——我去過幾百個城市,比利,但我去紐約的次數比去其他任何地方都多。

——艾伯納西教授就在那裏。看。

他把書翻到開頭的某一頁,遞了過來。

——小字讓我頭疼,比利。不如你來讀吧。

他低下頭,隨著指尖移動開始閱讀。

——親愛的讀者,今天我在帝國大廈五十五樓簡陋的辦公室裏給你寫信,它位於紐約市曼哈頓島第三十四街與第五大道的交界處,就在我們偉大的祖國美利堅合眾國的東北角。

比利抬起頭,露出某種期待的神情。我回之以疑問的表情。

——你見過艾伯納西教授嗎?他問。

我笑了笑。

——我在我們偉大的祖國遇到過很多人,其中很多人來自曼哈頓島,但就我所知,我從未有幸見過你的教授。

——噢,比利說。

他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皺起了小小的眉頭。

——還有問題嗎?我問。

——你怎麽會去過幾百個城市呢,達奇斯?

——我父親是戲子。我們一般待在紐約,但一年大部分時間都在各個城鎮之間旅行。我們這周在布法羅[23],下周在匹茲堡[24]。接著去克利夫蘭[25]或堪薩斯城。我甚至在內布拉斯加州待過一段時間,信不信由你。跟你差不多大的時候,我在一個叫劉易斯的小城郊區住過一段時間。

——我知道劉易斯,比利說。它在林肯公路沿線。在這裏和奧馬哈的中間。

——別開玩笑了。

比利把書放到一邊,伸手拿自己的背包。

——我有一張地圖。你想看嗎?

——你的話我信。

比利鬆開背包。然後,他的眉頭又皺起來。

——如果你在各個城鎮之間旅行,你怎麽上學呢?

——並非一切有價值的知識都能在課本上學到,小夥子。簡單來說,我的學校是街道,我的啟蒙書是經驗,而我的老師是無常的命運之手。

比利似乎思考了一會兒,顯然拿不準該不該將這個原則當作信條。然後,他自顧自地點了兩下頭,又帶著一絲尷尬抬起頭。

——我能問點別的嗎,達奇斯?

——問吧。

——什麽是戲子?

我哈哈大笑。

——戲子就是舞台上的人,比利。一個演員。

我伸出一隻手,望向遠方吟誦:

她早晚會死,

總有一天會傳來這個消息。

明天,明天複明天,

一天天悄然碎步前行,

直至最後一秒;

我們所有的昨天替愚人照亮了

通向死亡的肮髒之路……[26]

要我自己說的話,表演相當不錯。當然,姿勢是有點老套,但我在明天中傾注了無限的疲憊,捕捉到肮髒死亡中的巨大不祥。

比利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

——來自威廉·莎士比亞的蘇格蘭戲劇,我說,第五幕第五場。

——你的父親是莎士比亞戲劇的演員?

——極具莎士比亞風格。

——他很有名嗎?

——噢,從佩特盧馬[27]到波基普西[28],每個酒吧都知道他的名字。

比利看起來大為震撼。他的眉頭再次皺了起來。

——我對威廉·莎士比亞略知一二,他說。艾伯納西教授稱他是從未遠航過的最偉大的冒險家。可他從沒提過蘇格蘭戲劇……

——這不奇怪。你瞧,蘇格蘭戲劇是戲劇界人士對《麥克白》的稱呼。幾百年前,人們認定這是一部受到詛咒的戲劇,直呼其名隻會給那些膽敢演出的人帶來不幸。

——怎樣的不幸?

——慘不忍睹的那種。在一六〇〇年的第一次演出中,飾演麥克白夫人的年輕演員在即將登台前去世了。大約一百年前,世界上有兩位最偉大的莎士比亞戲劇演員,一個叫福裏斯特[29]的美國人,一個是叫麥克雷迪[30]的英國人。美國觀眾自然偏愛福裏斯特先生的才華。因此,當麥克雷迪在曼哈頓島阿斯特廣場歌劇院出演麥克白一角時,爆發了一場騷亂,衝突涉及一萬人,許多人因此喪生[31]。

不用說,比利聽入迷了。

——可它為什麽會被詛咒?

——為什麽會被詛咒!你難道從沒聽過麥克白的故事嗎?那個黑心腸的格拉姆斯爵士?什麽?沒有?好吧,小夥子,挪點地方,讓我給你長長見識!

艾普納西教授[32]的《匯編》被擱在一旁。比利鑽進被窩,我關上燈——就像我父親準備講黑暗而可怕的故事時一樣。

很自然,我從沼澤裏的三個女巫開始講起,她們嘰嘰歪歪,預言惹來麻煩。我告訴小孩,在充滿野心的妻子的慫恿之下,麥克白如何在國王蒞臨時用匕首刺穿了他的心髒,這樁殘忍的謀殺又如何引發了接二連三的謀殺。我告訴他,麥克白是如何深受幽靈幻象的折磨,他的妻子開始在考德大廳內夢遊,擦拭著手上看不見的血跡。啊,我鼓足勇氣講到精彩之處,不賴啊!

講完伯納姆森林的樹木攀上了鄧斯納恩山,那個不是從婦人腹中生出來的男人麥克達夫在田野上手刃弑君者後,我給比利蓋好被子,祝他做個美夢。我退到走廊上,微微揮手鞠了一躬[33],這時我發現小比利下床重新把燈打開了。

—·—

我坐在埃米特的床邊,他的房間一下子觸動我的是其中缺失的一切。石膏牆上有個釘子留下的缺口,但沒掛照片,沒有海報或旗幟。房間裏沒有收音機或唱片機。窗戶上方有根窗簾杆,但沒有窗簾。如果牆上掛個十字架,這很可能是個修道士的單人間。

我猜他可能在去薩萊納前清空了房間。把自己孩子氣的一麵拋在腦後,把他所有的漫畫書和棒球卡之類的東西扔進垃圾桶。也許吧。但我有一種感覺,這個房間屬於一個老早就準備隻揣一個背包離家的人。

蘭塞姆先生的卡車經過房子,開上公路,這一次前燈從左往右再次掃過牆壁。紗門砰的一聲關上,我聽到埃米特關掉廚房的燈,又關掉客廳的燈。在他爬樓梯時,我在走廊上等他。

——車能跑了?我問道。

——謝天謝地。

他看起來真的鬆了一口氣,但也有些疲憊。

——很抱歉要你讓出房間。不如你睡自己的床,我睡樓下的沙發吧。它可能有點短,但肯定比薩萊納的床墊舒服。

說這話時,我沒指望埃米特會接受我的提議。他不是這樣的人。但我看得出來,這樣的善意他心領了。他對我微微一笑,甚至將一隻手搭在我的肩上。

——沒事,達奇斯。你別麻煩了,我去找比利。我想我們都需要睡一晚好覺。

埃米特沿著走廊走了幾步,然後停下來,轉過身。

——你和伍利應該換下那些衣服。他可以在我父親的衣櫥裏找一找。他們的身材差不多。我已經收拾好比利和我的東西了,所以我衣櫥裏的東西你隨便拿。裏麵還有兩隻舊書包,你們倆可以用。

——謝了,埃米特。

他沿著走廊繼續走,我回到他的房間。在緊閉的房門後麵,我聽到他洗漱後去找他的弟弟。

我躺在他的**,盯著天花板。我的頭頂上方沒有飛機模型。我隻看到石膏牆上有一條裂縫,繞著頂燈彎成了隨意的弧線。不過,在漫長的一天結束後,也許石膏牆上的一條裂縫足以引發天馬行空的遐想。因為環繞燈具的那個小瑕疵彎曲的樣子忽然讓我十分懷念普拉特河[34]在奧馬哈拐彎時的樣子。

啊,奧馬哈,我永世難忘。

那是一九四四年八月,我八歲的生日剛過去半年。

那年夏天,我父親參加了一個聲稱要為戰爭籌款的巡回時事諷刺劇團。雖然宣傳的是表演出自馬戲大師,但也可以說是出自無名之輩。開場是一個癮君子馬戲演員,他在表演的後半段渾身打戰。接著是一個八十歲的喜劇演員,永遠記不住哪些笑話已經講過。我父親的節目是表演一段莎士比亞最偉大的獨白串燒——或用他的話來說:用二十二分鍾演繹一生的智慧。他蓄著布爾什維克人的胡子,腰帶上掛著一把匕首,他的目光從腳燈緩緩抬起,在樓座右上角某個地方尋找崇高的思想境界,由此開始表演:輕聲!那邊窗子裏亮起來的是什麽光[35]……再次向突破口衝鋒,親愛的朋友們[36]……啊!不要跟我說什麽需要不需要[37]……

從羅密歐、亨利五世到李爾王。從意亂情迷的青年、初出茅廬的英雄到步履蹣跚的老傻瓜,循序漸進,傾情演繹。

我記得,那次巡演開始於新澤西州迷人的特倫頓市[38]的馬傑斯蒂克劇院。從那裏出發,我們一路向西,從匹茲堡到皮奧裏亞[39],輾轉於燈火輝煌的內陸城鎮。

最後一站是奧馬哈的奧德翁劇院,進行為期一周的駐場演出。奧德翁劇院擠在火車站和紅燈區之間的某個地方,是一座宏偉古舊的裝飾風格建築,它沒把握住機會,沒有明智地改造成電影院。旅行中的大多數時候,我們與其他表演者一起住在適合我們這類人的旅館——那種亡命之徒和《聖經》推銷員經常光顧的旅館。但每當我們抵達巡回演出的最後一站——不再有轉寄地址的那一站——父親會帶我入住鎮上最豪華的酒店。他拄著溫斯頓·丘吉爾[40]一樣的拐杖,操著約翰·巴裏莫爾[41]的嗓音,踱步到前台,讓人領他去房間。當他發現酒店已經客滿,而且沒有他的預訂記錄,他會表達出符合其身份的憤慨。怎麽回事!沒有預訂!為什麽,我的私交、華爾道夫酒店總經理萊昂內爾·彭德格斯特向我保證,奧馬哈最適合過夜的地方就是這裏,正是他打電話到你們的辦公室,替我訂了房間!管理層終於承認總統套房還空著,老頭子會做出讓步,說盡管他是個需求簡單的人,但總統套房也很不錯,謝謝。

一旦安頓下來,這個需求簡單的人會充分利用酒店的便利設施。我們的每件衣服都會被送去清洗。修甲師和按摩師會被叫到我們的房間。侍者會被派去買花。在大堂酒吧,他每晚六點請全場喝酒。

那是八月的一個星期日,也就是他結束最後一場演出的第二天清晨,父親提議去郊遊。他受雇去丹佛的帕拉迪姆劇院連演,便提議我們在蜿蜒的河岸上野餐慶祝一下。

我們提著行李從酒店的後樓梯下去,父親想著我們或許應該帶上一位溫柔的女士,以增添歡樂的氣氛。比如梅普爾斯小姐,就是被鬥雞眼魔術師梅菲斯托在每晚第二場表演中鋸成兩半的那個討人喜歡的年輕女士。而拎著行李箱站在巷子裏的人不就是我們剛在談論的那個豐滿的金發女郎嗎?

——喲嗬!我父親說。

啊,那天可真愉快呀。

我坐在折疊加座上[42],梅普爾斯小姐坐在前排,我們開車來到普拉特河邊的一個大型市政公園,那裏草地蔥鬱,樹木高大,陽光在水麵上盈盈閃閃。前天晚上,父親訂了一份炸雞和冷玉米當野餐。他甚至將我們早餐盤子下麵的桌布直接偷了出來(敢不敢試試,梅菲斯托!)。

梅普爾斯小姐肯定不到二十五歲,她似乎很喜歡跟我老爹在一起。他講的所有笑話都惹得她哈哈大笑,每當他給她的杯子添酒時,她都會熱情地表示感謝。他從莎士比亞那裏偷來的一些讚美之詞甚至會讓她的臉上浮起紅暈。

她帶了一台便攜式唱片機,我負責挑唱片,撥唱針,他們倆則在草地上隨意起舞。

有人曾說,讓人胃口好的東西會讓人頭腦發昏。的確,沒什麽話比這更富有真理。因為等我們把酒瓶扔進河裏,把留聲機裝進後備廂,把汽車掛上擋後,父親說我們得在附近的一個小鎮稍做停留,那時我完全沒當回事。我們把車停在山頂一座古老的石頭建築前,他讓我跟一位年輕的修女在一間房裏等著,他則跟一位年長的修女在另一間房裏說話,那時我依舊完全沒當回事。事實上,直到我碰巧瞥了一眼窗外,發現梅普爾斯小姐的腦袋倚著父親的肩頭,他載著她在車道上飛馳而去,我才意識到自己被騙了。

注釋:

[1]位於美國新澤西州伯根縣。

[2]哈裏·霍迪尼(1874—1926),美國著名魔術師、逃脫藝術家。

[3]美國一家私立的安保與偵探機構,由艾倫·平克頓(1819—1884)創立。

[4]伊麗莎白·泰勒(1932—2011),美國女演員。

[5]瑪麗蓮·夢露(1926—1962),美國女演員。

[6]小餐館和咖啡館裏的廉價餐。

[7]西奧多·羅斯福(1858—1919),美國第二十六任總統,美國曆史上最年輕的在任總統,昵稱“泰迪”(Teddy)。

[8]開業於一八二七年的紐約高檔餐廳,馬克·吐溫、王爾德、狄更斯等均曾是其座上賓。

[9]指美國西部拓荒移民時期,馬車隊常用來運送移民或軍需品等。

[10]此處雙關,信托基金(trust fund)中的trust也有“信任”之意。

[11]在我的小說《上流法則》中,廷克和凱蒂也去過沃爾科特家在阿迪朗達克山的營地。伍利是華萊士·沃爾科特的外甥。——作者注

[12]指美國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三三年的經濟危機。

[13]由於通貨膨脹,一九五四年的一美元相當於今天的十美元,因而這筆信托如今的市值約一百五十萬美元。——作者注

[14]位於美國紐約州東北部。

[15]法國作家大仲馬(1802—1870)的代表作《三個火槍手》中的名句,“All for one,one for all.”。

[16]美國內布拉斯加州最大的工商業城市。

[17]美國知名跨城廉價長途巴士。

[18]原文為法語“mon ami”。

[19]比利本名威廉·沃森,比利是威廉的昵稱。

[20]波士頓富人居住區。

[21]把食指與中指交叉以祈求好運或成功。

[22]出自荷馬史詩《奧德賽》,用以形容曙光。

[23]美國紐約州伊利湖東岸的港口城市,又稱水牛城。

[24]美國東部賓夕法尼亞州城市。

[25]美國俄亥俄州城市。

[26]出自莎士比亞《麥克白》。——編者注

[27]位於美國加利福尼亞州索諾馬縣。

[28]位於美國紐約州達奇斯縣。

[29]埃德溫·福裏斯特(1806—1872),美國著名莎士比亞戲劇演員。

[30]威廉·麥克雷迪(1793—1873),英國戲劇演員。

[31]即一八四九年五月的阿斯特廣場暴動。

[32]達奇斯將“艾伯納西(Abernathe)”誤讀成了“艾普納西(Applenathe)”。

[33]戲劇演員謝幕姿勢。

[34]內布拉斯加州的主要河流,長約五百千米,由南北普拉特河匯合而成。

[35]出自《羅密歐與朱麗葉》第二幕第二場。

[36]出自《亨利五世》第三幕第一場。

[37]出自《李爾王》第二幕第四場。

[38]美國新澤西州州府。

[39]位於美國伊利諾伊州皮奧裏亞縣。

[40]溫斯頓·丘吉爾(1874—1965),兩度出任英國首相(1940—1945,1951—1955)。

[41]約翰·巴裏莫爾(1882—1942),美國著名戲劇和電影演員。

[42]舊式汽車車廂後的座位,用時打開後備廂蓋作為靠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