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特
醒來時,埃米特聞到了平底鍋煎培根的香味。他不記得上次伴著培根的香味醒來是什麽時候了。一年多來,他每天早上六點十五分在刺耳的號角聲和四十個男孩的擾攘聲中醒來。無論晴雨,他們都有四十分鍾時間洗澡、穿衣、鋪床、吃早餐、排隊幹活兒。在一張鋪著幹淨棉床單的真床墊上醒來,空氣中彌漫著培根的香味,這感覺如此陌生,如此意想不到,埃米特愣了一會兒,好奇哪裏來的培根,又是誰在煎培根。
他翻了個身,看到比利已經不在,床頭櫃上的鬧鍾顯示九點四十五分。他輕聲咒罵著從**爬起來,穿上衣服。他原想在教堂禮拜結束前進城再回來的。
在廚房裏,他看到比利和達奇斯麵對麵坐著——薩莉站在爐子旁。男孩們麵前放著盤裝的培根和雞蛋,桌子中間放著一籃餅幹和一罐草莓蜜餞。
——哥們兒,你趕上大餐了,達奇斯看到埃米特時說道。
埃米特拉開椅子,看向薩莉,她正端起滲濾式咖啡壺。
——你沒必要給我們做早餐的,薩莉。
作為回答,她在他的桌前放下一隻馬克杯。
——你的咖啡。你的雞蛋馬上就好。
然後,她轉身回到爐子旁。
達奇斯又咬了一口餅幹,正搖著頭表示讚賞。
——我走遍了美國,薩莉,但我從沒嚐過這麽美味的餅幹。你的秘密配方是什麽?
——我的配方沒什麽秘密,達奇斯。
——說是沒有,那就應該有。比利告訴我,果凍也是你做的。
——那些是蜜餞,不是果凍[1]。是的,我每年七月都會做。
——這要花上她一整天的時間,比利說。你真該瞧瞧她的廚房。每個廚台上都擺著一籃籃漿果,還有一袋五磅[2]重的糖,四口不同的鍋在爐子上燉著。
達奇斯吹了聲口哨,又搖了搖頭。
——方法或許老派,但在我看來,勞有所得。
薩莉從爐子旁轉身,略帶鄭重地謝過達奇斯。然後,她看向埃米特。
——你準備好了嗎?
不等他回答,她就把他的食物端了過來。
——你真不用這麽麻煩,埃米特說。我們可以自己弄早餐,櫥櫃裏還有很多果醬。
——我以後一定記得,薩莉說著放下他的盤子。
接著,她走到水池邊,開始刷洗平底鍋。
埃米特注視著她的背影,這時比利對他講話。
——你去過皇家嗎,埃米特?
埃米特轉向他的弟弟。
——什麽意思,比利?皇家?
——薩萊納的電影院。
埃米特朝達奇斯微微皺眉,達奇斯迅速澄清。
——你哥哥從沒去過皇家,比利。隻有我跟其他幾個小子去過。
比利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你們去看電影需要特殊許可嗎?
——不用許可,更需要的是……主動性。
——可你們怎麽出去呢?
——啊!一個合乎情理的問題。薩萊納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監獄,比利,有看守塔和探照燈。它更像是軍隊的新兵訓練營——在鳥不拉屎的地方建了一個場地,有一堆營房和一個食堂,一些穿製服的老家夥不是罵你走得太快,就是罵你走得太慢。但那些穿製服的家夥——你也可以說是我們的中士——不跟我們睡在一起。他們有自己的營房,配一張台球桌、一個收音機和一個塞滿啤酒的冰箱。所以,周六熄燈後,當他們喝著酒打著台球,我們幾個人會從浴室的窗戶溜出去,溜到城裏去。
——遠嗎?
——不算太遠。如果你小跑穿過土豆田,大約二十分鍾後會到河邊。大多數時候,河水隻有幾英尺深,所以你可以穿著內衣蹚過去,正好趕上城裏十點的放映。你可以帶上一袋爆米花和一瓶汽水,在樓座看完電影,然後淩晨一點前回去睡覺,誰也不會知道。
——誰也不會知道,比利帶著一絲驚歎重複道。可你們怎麽買電影票呢?
——我們為什麽不換個話題呢,埃米特提議。
——就是!達奇斯說。
一直在擦平底鍋的薩莉砰的一聲把鍋放在爐子上。
——我去鋪床,她說。
——你沒必要鋪床的,埃米特說。
——它們不會自己鋪好。
薩莉離開廚房,他們聽到她大步上樓的聲音。
達奇斯看著比利,揚起眉毛。
——失陪,埃米特說著推開自己的椅子。
上樓時,埃米特聽到達奇斯和弟弟開始聊基督山伯爵,以及他是如何奇跡般地從孤島監獄逃脫的——這就是答應的換個話題。
埃米特來到父親的房間時,薩莉已經在迅速而嫻熟地鋪床了。
——你沒提你有客人,她頭也不抬地說。
——我沒料到我會有客人。
薩莉在枕頭兩端各打了一拳,把它們弄蓬鬆,然後把它們靠在床頭板上。
——借過,她說著從站在門口的埃米特身旁擠過,去走廊對麵他的房間。
埃米特跟在她的身後,發現她正盯著床——因為達奇斯已經鋪好了。埃米特有些佩服達奇斯的表現,但薩莉沒有。她拉開被子和床單,開始以同樣嫻熟的動作將它們塞回去。當她專注打枕頭時,埃米特瞥了一眼床邊的鬧鍾。快十點十五分了。無論如何,他真沒時間這麽耗著。
——如果你有心事,薩莉……
薩莉突然停下來,那天早上第一次直視他的眼睛。
——我會有什麽心事?
——我完全不知道。
——說得真對。
她撫平裙子,朝門口走去,但他擋住了她的去路。
——要是我在廚房顯得沒心沒肺的,我很抱歉。我隻是想說——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因為你已經說了。我今天早上不用費這心思不去教堂來給你們做早餐,就像昨天晚上我不用費這心思給你們做晚飯一樣。真是好極了。可我告訴你,跟別人說他們不用費心思做什麽事並不等於表示感謝。完全不搭邊。無論你的櫥櫃裏有多少從商店買來的果醬。
——就因為這事?櫥櫃裏的果醬?薩莉,我無意貶低你的蜜餞。它們當然比櫥櫃裏的果醬更美味。可我知道你做蜜餞有多費事,我不想讓你覺得你不得不為了我們浪費一罐。這又不是什麽特別的場合。
——你可能有興趣知道,埃米特·沃森,哪怕不是什麽場合,我很樂意朋友和家人享用我的蜜餞。但也許,隻是也許,我以為在你和比利一聲不吭收拾行李搬去加利福尼亞前,你們會想嚐上最後一罐。
埃米特閉上眼睛。
——仔細想想,她繼續說,我猜我應該慶幸,你的朋友達奇斯有這頭腦把你們的打算告訴我。要不然,我可能明天早上過來做完煎餅和香腸才發現沒人吃。
——對不起,我還沒找著機會跟你說這事,薩莉。但我沒想刻意隱瞞。昨天下午,我跟你父親談了這事。事實上,這事是他提出來的——他說,比利和我最好搬家,到其他地方重新開始。
薩莉盯著埃米特。
——我父親說的。說你應該搬家,重新開始。
——說了很多……
——嗯,聽起來可真棒啊。
薩莉推開埃米特,又走進比利的房間,伍利正平躺著朝天花板吹氣,想吹動飛機。
薩莉雙手叉腰。
——你又是誰?
伍利驚訝地抬頭。
——我是伍利。
——你是天主教教徒嗎,伍利?
——不是,我是聖公會教徒。
——那你還躺在**幹嗎?
——我不知道,伍利承認。
——已經上午十點多了,我還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我數到五,不管你在不在**,我都要鋪床了。
伍利穿著平角短褲從被窩裏跳出來,驚訝地看著薩莉動手鋪床。他撓著頭頂,看到門口的埃米特。
——嘿,埃米特!
——嘿,伍利。
伍利朝埃米特眨了一會兒眼睛,然後麵露喜色。
——是培根嗎?
——哈!薩莉說。
埃米特走下樓梯,走出家門。
—·—
對埃米特來說,獨自坐在史蒂倍克方向盤後麵是一種解脫。
自從離開薩萊納,他幾乎沒時間獨處。先是搭監獄長的車,接著麵對廚房裏的奧伯梅耶先生和門廊上的蘭塞姆先生,然後是達奇斯和伍利,現在又是薩莉。埃米特想要的,他需要的隻是一個厘清思緒的機會,這樣無論他和比利決定去哪裏,不管是得克薩斯還是加利福尼亞,或是其他什麽地方,他都能擺正心態、從頭來過。可當埃米特拐上14號公路,他發現自己糾結的不是他和比利會去哪裏,而是他和薩莉的對話。
我完全不知道。
當她問他,她會有什麽心事時,他是這麽回答的。嚴格來說,他確實不知道。
但他本可以好好猜一猜的。
他非常清楚薩莉期待的是什麽。他甚至一度讓她有理由這麽期待。年輕人就愛這麽幹:煽動彼此期望的火苗——直到生活的困窘開始顯現。但自從去了薩萊納,埃米特沒有給她太多期望。她給他寄來那些裝有自製餅幹和家鄉消息的包裹,他沒回複一句感謝的話。沒有電話,沒有信件。而且回家之前,他沒將自己要回來的消息告知她,也沒讓她收拾屋子。他沒讓她打掃、鋪床,在浴室裏放肥皂,或在冰箱裏放雞蛋。他沒要求她做任何事。
當他發現她為了他和比利自願做這些事時,他感激嗎?當然如此。可心存感激是一回事,虧欠人情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埃米特開著車,看到7號公路的十字路口越來越近。埃米特知道,如果他右轉,在22D公路上繞回來,他不必經過集市就能到鎮上。可那麽做有什麽意義呢?無論他經過與否,集市一直在那裏。無論他去了得克薩斯、加利福尼亞或是其他任何地方,集市始終在那裏。
不,繞遠路不會改變任何事。也許隻能讓人幻想一下已經發生的事根本沒發生。因此,埃米特不僅繼續徑直駛過十字路口,還在靠近集市時把車速放慢至二十邁[3],然後把車停在了集市對麵的路肩上,他別無選擇,隻能認認真真地瞧上一眼。
一年中有五十一周,集市就和現在的一模一樣——四英畝空地上散落著用來固塵的幹草。但在十月的第一周,這裏定是滿滿當當的。到處都是音樂、人群和燈光。有旋轉木馬和碰碰車,還有形形色色的攤位,人們可以玩套圈或射擊。這裏將支起一個巨大的條紋帳篷,評委們會鄭重其事地開會和商討,為最大的南瓜和最美味的檸檬蛋白派授予藍絲帶。還有帶露天座位的畜欄,人們會在那裏舉辦拖拉機拔河比賽和套小牛的活動,更多的評委將頒出更多的絲帶。就在食品區後麵,還設有一座閃耀的舞台,為小提琴比賽提供場地。
集市最後一天晚上,在棉花糖攤位邊上,偏偏就在那裏,吉米·斯奈德選擇挑釁。
吉米喊出第一句話時,埃米特以為他肯定在跟別人說話——因為他幾乎不認識吉米。埃米特比吉米小一歲,不和吉米一起上任何課,也不在他的任何團體裏,所以沒理由跟他交流。
可吉米·斯奈德用不著認識你。無論認識與否,他就喜歡詆毀別人。無論出於什麽原因。可能是你穿的衣服,你吃的東西,或是你姊妹過馬路的樣子。就是這樣,隻要是惹他不快的東西,任何事都有可能。
從手段上講,吉米是用詢問表達侮辱的那種人。他顯出好奇又溫和的樣子,提出的第一個問題不會針對特定的人。如果問題沒有擊中痛處,他會自己回答第一個問題,再問下一個,不斷逼近。
真溫馨呢,不是嗎?看到埃米特牽著比利的手,他這樣問道。我說,這真是你見過最溫馨的事了,不是嗎?
埃米特意識到吉米在對他說話,並沒有理會。在縣集市上牽弟弟的手被人瞧見,他有什麽可在意的。晚上八點,在擁擠的人潮中,誰不會牽住一個六歲小男孩的手呢?
於是,吉米又試了一次。在某種程度上,他改變了策略,他大聲地問埃米特的父親沒有參戰是不是因為他是3-C[4],這是選征兵役分類,允許農民緩期服役。鑒於內布拉斯加有太多人被劃為3-C類別,這種奚落讓埃米特覺得莫名其妙。他深覺奇怪,忍不住停下腳步轉過身來——這是他犯的第一個錯誤。
吉米既已引起埃米特的注意,便自己回答了這個問題。
不,他說,查理·沃森不可能是3-C。因為他在伊甸園裏都不會種草。他一定是4-F。
說到這裏,吉米伸出一根手指,繞著耳朵打圈,暗示查理·沃森沒腦子。
誠然,這些都是幼稚的嘲諷,卻開始讓埃米特咬牙切齒。他感覺熟悉的燥熱湧上皮膚表麵。但他也感覺到比利正使勁拽著他的手——或許隻是因為小提琴比賽即將開始,也或許哪怕隻有六歲,比利明白跟吉米·斯奈德這種人打交道沒有好結果。但沒等比利把埃米特拉走,吉米又開口挖苦。
不,他說,不可能是4-F。他太蠢了,不可能是瘋子。我猜他沒參戰肯定因為他是4-E。人們稱之為良心——
沒等吉米說出反對者這個詞,埃米特就揍了上去。他甚至沒鬆開弟弟的手,掄出幹淨利落的一拳,打斷了吉米的鼻子。
當然,吉米不是因為鼻梁斷裂而死。而是因為摔跤。吉米習慣了說話肆無忌憚,不受懲罰,他對這一拳毫無防備。這一拳讓他踉蹌後退,雙臂亂甩。他的腳後跟被一根纜繩絆住,身體直直地向後摔去,腦袋撞在一塊固定帳篷樁子的煤渣磚上。
根據驗屍官的說法,吉米倒地時力道過大,煤渣磚的一角在他的後腦勺上鑿出了一個一英寸深的三角形洞。這使他陷入昏迷,可以喘氣,但也在慢慢消耗他的生命力。六十二天後,他的生命終於徹底耗盡,他的家人坐在他的床邊,徒勞地守著夜。
正如監獄長所說:不走運。
是彼得森警長將吉米的死訊告知沃森一家的。他推遲了起訴,等著看吉米的情況。與此同時,埃米特一直保持沉默,他認為吉米正掙紮著活下去,重提舊事是不道德的。
可吉米的夥伴們並沒有保持沉默。他們常常沒完沒了地提起那場打鬥。他們在校舍裏、在冷飲櫃旁、在斯奈德家的客廳裏談論此事。他們說,他們四個人正要去棉花糖攤位,吉米不小心撞到埃米特;吉米還沒來得及道歉,埃米特就朝他臉上揍了一拳。
埃米特的律師斯特裏特先生鼓勵他出庭做證,講述他自己的故事。可無論贏的是哪種說法,吉米·斯奈德還是去世並落了葬。因此,埃米特告訴斯特裏特先生,他不需要審訊。一九五三年三月一日,在縣法院邵默法官的聽證會上,埃米特公開認罪,被判在堪薩斯薩萊納一個農場的特殊青少年改造項目中服刑十八個月。
埃米特想,再過十周,集市就不會空空****了。帳篷支起,舞台重建,人群將再次聚集,期待著比賽、美食和音樂。埃米特將史蒂倍克掛上擋,等慶典活動開始,他和比利將遠在千裏之外,但這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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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米特挨著法院旁邊的草坪停好車。因為是星期日,隻有幾家商店開門。他匆匆去了趟岡德森商店和廉價商店,用父親信封裏的那張二十美元買了些西行所需的雜貨。他把購物袋放進車裏,然後沿著傑斐遜街步行至公共圖書館。
在中央大廳前麵,一位中年圖書管理員坐在一張V形桌旁。埃米特詢問哪裏可以找到年鑒和百科全書,她把他領到了參考資料區,指了指各類卷冊。在她做這些事時,埃米特感覺她正透過眼鏡仔細打量他,多看了他幾眼,好像認出他似的。埃米特小時候來過圖書館,之後再沒來過,但她可能因為各種原因認出他,尤其是他的照片不止一次出現在小鎮報紙的頭版。一開始是他的入學照,跟吉米的入學照並列。然後是埃米特·沃森被帶進警局接受正式指控的照片,以及埃米特·沃森在聽證會結束後不久走下法院台階的照片。岡德森先生店裏的那個女孩以類似的眼神打量過他。
——需要我幫忙找什麽特別的東西嗎?過了一會兒,圖書管理員問道。
——不用,女士。我自己來。
在她走回自己的辦公桌時,埃米特取出了他需要的卷冊,把它們搬到其中一張桌上,然後坐下來。
一九五二年的大部分時間,埃米特的父親一直在與這樣那樣的疾病鬥爭。而在一九五三年春天,一場怎麽都好不了的流感促使溫斯洛醫生將他送到奧馬哈做了些檢查。幾個月後,在寄往薩萊納的信中,埃米特的父親向兒子保證,他已經無礙,正在康複。不過,他答應再去一趟奧馬哈,讓專家們多做些檢查,因為專家們習慣這麽做。
讀信時,埃米特沒有被父親樸實的保證或他對醫療專業人士喜好的調侃所愚弄。從埃米特記事起,父親一直愛說安慰的話。他用安撫的口吻描述種植情況、收成如何,以及他們的母親為何突然消失。再說,埃米特已經長大,知道正在康複與反複看專家多有矛盾。
八月的一個早晨,沃森先生從早餐桌旁起身,直接暈倒在比利眼前,此刻關於疾病預測的疑慮一掃而空,他第三次前往奧馬哈,這次是躺在救護車後麵。
那天晚上,埃米特在監獄長辦公室接到溫斯洛醫生的電話,隨後一個計劃開始成形。或者更確切地說,這個計劃已經在埃米特的腦海中醞釀了好幾個月,而此刻凸顯出來,以一係列時間各異和地點各異的可能性呈現出來,但總發生在內布拉斯加州以外的地方。父親的病情在秋天惡化,計劃變得更明晰了。今年四月,父親去世,計劃已經一清二楚了——仿佛埃米特的父親放棄自己的生機是為了確保埃米特的計劃保持生機。
計劃很簡單。
等埃米特一離開薩萊納,他和比利準備收拾東西,前往某個大都市——某個沒有筒倉、收割機或集市的地方——在那裏,他們可以用父親僅存的一點遺產買房子。
不一定非得是棟大房子。可以是帶一兩個浴室的三居室或四居室。可以是殖民風格的,也可以是維多利亞風格的,可以是木板的,也可以是瓦片的。隻是有一點,它一定得是破破爛爛的。
因為他們買這棟房子既不是為了塞滿家具、餐具和藝術品,也不是為了填滿回憶。他們買房子是為了修繕好再轉賣。為了維持生計,埃米特會在當地建築商那裏找份工作,而到了晚上,在比利做功課時,埃米特會一英寸一英寸地將房子修好。首先,他會完成屋頂和窗戶的必要修整,確保房子不透風雨。然後,他會專注於牆壁、門和地板。接著是線腳、欄杆和櫃子。一旦房子處於最佳狀態,一旦窗戶能開能關,樓梯不再嘎吱作響,暖氣片不再咯咯響動,一旦所有角落都看起來完好精致,隻有到那時,他們才會賣掉房子。
埃米特認為,如果他處理得當,如果他在合適的街區選對房子,加上妥當的修繕,那他在第一筆交易中就能把錢翻倍——這樣他就能用收益再買兩棟破屋,重新開始這個過程。隻是這一次,等這兩棟房子完工後,他會賣掉一棟,出租另一棟。如果埃米特一直這麽幹,他認為自己幾年內就能賺夠錢辭掉工作,再雇上一兩個人。接著,他會翻新兩棟房子,收四棟房子的租金。但無論何時,無論在什麽情況下,他絕不會貸款一毛錢。
除了自己要努力工作,埃米特認為隻有一件事對他的成功至關重要,那就是要在一個不斷發展的大都市實施他的計劃。考慮到這一點,他去過薩萊納的小圖書館,把《大英百科全書》第十八卷攤在桌上,記錄了以下內容:
看到得克薩斯州的條目,埃米特甚至懶得去讀開頭幾段——那些總結該州曆史、商業、文化和氣候的段落。他看到從一九二〇年至一九六〇年,得克薩斯人口將增加一倍多,他隻需要知道這個就夠了。
依據同樣的邏輯,對於美國任何發展中的大州,他都應保持開放的態度。
埃米特坐在摩根圖書館內,從錢包裏掏出那張紙片放在桌上。然後,他翻開百科全書第三卷,在紙上加了第二欄。
1960年(預計)15,700,000加利福尼亞的發展令埃米特備感驚訝,這次他讀了開頭的段落。他了解到,加利福尼亞的經濟正在多個領域內擴張。長久以來,它一直是農業巨頭,戰爭使它轉型為船舶和飛機的主要製造地;好萊塢已成為全世界的造夢之地;聖迭戈港、洛杉磯港和舊金山港共同構成美國貿易的最大門戶。僅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加利福尼亞預計新增五百多萬居民,增長率近百分之五十。
考慮到加利福尼亞的人口增長,他和弟弟尋找母親的想法不僅荒唐,也不切實際。可如果埃米特的打算是翻新和售賣房屋,那麽加利福尼亞是個好的選擇。
埃米特將紙片塞回錢包,將百科全書放回書架。不過,將第三卷放回原位後,埃米特又取出了第十二卷。他沒有坐下,翻到有內布拉斯加州條目的那一頁,粗略地看了一下。埃米特帶著一絲冷酷的滿足了解到,從一九二〇年到一九五〇年,內布拉斯加州的人口一直徘徊在一百三十萬左右,且五十年代預計不會有人口新增。
埃米特放回卷冊,朝門口走去。
——你找到想要的東西了嗎?
埃米特已經走過谘詢台,他轉身看向圖書管理員。此刻,她的眼鏡推到頭頂,埃米特發現自己猜錯了她的年紀。她可能不到三十五歲。
——找到了,他說。謝謝。
——你是比利的哥哥,是嗎?
——是的,他略感意外地說。
她微笑著點點頭。
——我是埃莉·馬西森。我認出你是因為你跟他長得太像了。
——你跟我弟弟很熟嗎?
——噢,他經常來這兒。至少你離開之後是這樣的。你弟弟喜歡好故事。
——確實如此,埃米特笑著表示同意。
不過,走出門後,他忍不住自言自語:無論好壞。
—·—
埃米特從圖書館回來時,史蒂倍克旁站著三個人。他不認識右邊那個戴牛仔帽的高個子,但左邊那個是珍妮·安德森的哥哥埃迪,中間那個是雅各布·斯奈德。埃迪在人行道上踢來踢去,埃米特看得出他不想待在那裏。高個子陌生人看到埃米特走近,便輕推傑克[5]。傑克抬頭,埃米特看得出他也不想待在那裏。
埃米特在幾英尺外停下腳步,手裏拿著鑰匙,朝他認識的兩個人點頭致意。
——傑克。埃迪。
兩人都沒回應。
埃米特考慮向傑克道歉,但傑克出現在那裏不是為了接受道歉。埃米特已經向傑克和斯奈德家的其他人道過歉了。在打架幾小時後,然後在警局,最後在法院的台階上,他都道過歉了。對斯奈德一家而言,他當時的道歉毫無用處,現在也一樣。
——我不想惹麻煩,埃米特說。我隻想開車回家。
——休想,傑克說。
他或許是對的。埃米特和傑克隻聊了一小會兒,但已經有人圍了上來。有幾個農場工人,韋斯特利家的寡婦們,還有兩個在法院草坪上打發時間的年輕人。如果五旬節派或公理會結束禮拜,人群隻會越來越多。接下來不管發生什麽,肯定會傳回斯奈德老爺子那裏,這意味著傑克隻能采取一個辦法結束這場相遇。
埃米特把鑰匙放進口袋,雙手垂在身側。
最先開口的是那個陌生人。他靠著史蒂倍克的車門,將帽子往後一歪,露出微笑。
——看來傑克跟你還有些事沒了結,沃森。
埃米特迎上陌生人的目光,然後轉向傑克。
——如果我們有事沒了結,傑克,那讓我們了結它。
傑克看起來像在糾結如何開場,仿佛經過這幾個月,他期待感受的——他理應感受到的——憤怒忽然消失不見了。他學著他的哥哥,以一個問題開啟了話題。
——你以為自己很會打架,是嗎,沃森?
埃米特沒有回答。
——也許你確實很會打架,隻要你能無緣無故地揍人。
——不是無緣無故,傑克。
傑克向前邁了半步,此刻感受到了一些近乎憤怒的東西。
——你是說吉米想先打你?
——沒有。他沒想打我。
傑克咬緊牙關點點頭,又邁了半步。
——既然你這麽喜歡先動手,不如第一拳你來打我吧。
——我不會打你的,傑克。
傑克盯著埃米特看了一會兒,然後移開視線。他沒看他的兩個朋友。他沒看那些聚在他身後的鎮民。他移開視線不是為了看具體的東西。等他回過頭來後,用一記右交叉拳打向埃米特。
由於傑克動手時沒看埃米特,他的拳頭擦過埃米特的臉頰上方,沒有正中下巴。但他的力道足夠大,埃米特被往右打了個趔趄。
這下所有人都向前邁了一步。埃迪和那個陌生人,圍觀者,甚至那個推著嬰兒車剛加入人群的女人。所有人,除了傑克。他站在原地,瞪著埃米特。
埃米特回到剛剛站的位置,雙手放回身側。
傑克的臉漲得通紅,夾雜著疲憊和憤怒,或許還有一絲尷尬。
——揮拳,他說。
埃米特一動不動。
——他媽的揮拳!
埃米特舉起拳頭,高度足以擺出打架的姿勢,卻不夠有效地自我防衛。
這一次,傑克擊中了埃米特的嘴。埃米特踉蹌著後退三步,舔到嘴唇上的血。他重新站穩,又向前邁了三步,回到傑克夠得著的地方。埃米特聽到那個陌生人慫恿傑克,便半舉著拳頭,傑克把他打倒在地。
突然之間,世界失去平衡,以三十度角傾倒。為了穩住膝蓋,埃米特不得不用雙手撐著人行道。他使勁把自己撐起來,感受到白日的熱氣從水泥地上升騰而起,湧進他的掌心。
埃米特四肢著地,等頭腦清醒後,又開始站起來。
傑克向前一步。
——你再敢站起來,他情緒激動地說。你再敢站起來,埃米特·沃森。
站直身子後,埃米特開始舉起拳頭,但他畢竟還沒準備好站立。大地搖搖晃晃向上傾斜,埃米特咕噥一聲栽倒在人行道上。
——夠了,有人喊道。夠了,傑克。
是彼得森警長,他從圍觀人群中擠進來。
警長指示他的一名副手把傑克拉到一邊,另一名副手驅散人群。然後,他蹲下來檢查埃米特的情況。他甚至伸手轉動埃米特的腦袋,仔細查看他的左臉。
——看起來沒骨折。你沒事吧,埃米特?
——我沒事。
彼得森警長依然蹲著。
——你要起訴嗎?
——不用。
警長向一名副手示意放傑克離開,然後轉頭看坐在人行道上的埃米特,他正擦拭著嘴唇上的血跡。
——你回來多久了?
——昨天回的。
——傑克找你倒挺快。
——是的,長官,挺快的。
——噢,我並不意外。
警長沉默了一會兒。
——你住在自己家裏?
——是的,長官。
——行吧。在我們送你回家之前,先弄幹淨吧。
警長拉住埃米特的一隻手,幫他站起來。與此同時,他順便檢查了埃米特的指關節。
警長和埃米特開著史蒂倍克穿過小鎮,埃米特坐在副駕,警長握著方向盤,不慌不忙地往前開。埃米特用舌尖檢查著自己的牙齒,這時警長停下口哨,他之前一直在吹漢克·威廉斯[6]的一首歌。
——這車不錯。她能開多快?
——開上八十邁左右不晃。
——真不賴。
警長繼續不慌不忙地開著車,一邊吹口哨,一邊慢速轉大彎。當他駛過通往警局的岔道時,埃米特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我想我還是帶你去我們家吧,警長解釋道。讓瑪麗給你看一下。
埃米特沒有反對。他慶幸回家前可以把自己收拾幹淨,但他不想再去警局。
他們在彼得森家的車道上停下,埃米特正要打開副駕車門,這時他發現警長一動不動。他坐在那裏,雙手擱在方向盤上——就像監獄長昨天那樣。
在等警長說出心裏話時,埃米特從風擋玻璃望出去,盯著院子裏懸在橡樹上的輪胎秋千。埃米特不認識警長的孩子們,但知道他們已經長大成人,他好奇那個秋千是孩子們青春的遺跡,還是警長為孫子孫女們掛起來的。誰知道呢,埃米特想著,也許彼得森一家搬來這個地方之前,它就掛在那裏了。
——我是在你們的小打小鬧快結束時才趕到的,警長說,但從你的手和傑克的臉判斷,我隻能推測你沒怎麽反抗。
埃米特沒有回答。
——唔,或許你覺得自己罪有應得,警長繼續沉吟。也或許,經曆這一切之後,你下定決心再也不打架了。
警長看著埃米特,像是在等他說些什麽,但埃米特保持沉默,盯著風擋玻璃外的秋千。
——你介意我在你車裏抽煙嗎?警長過了一會兒問道。瑪麗不許我再在屋裏抽煙了。
——不介意。
彼得森警長從口袋裏掏出一包煙,從開口處倒出兩根煙,遞了一根給埃米特。埃米特接過後,警長用自己的打火機點燃兩根煙。接著,出於對埃米特的汽車的尊重,警長搖下車窗。
——戰爭結束快十年了,他吸了一口煙又吐出來,然後說道。但回國的一些小夥子仍表現得像在打仗。比如丹尼·霍格蘭。我每個月都會接到跟他相關的電話。他這周在路邊旅館惹是生非跟人打架,幾周後又在超市過道上扇他那個年輕漂亮的妻子。
警長搖了搖頭,像是疑惑這個年輕漂亮的女人當初怎麽會看上丹尼·霍格蘭。
——上周二呢?我淩晨兩點被人從**叫醒,因為丹尼站在艾弗森家門口,手裏拿著一把手槍,大喊大叫著一些陳年舊怨。艾弗森一家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因為丹尼的積怨其實不是和艾弗森一家結下的,而是和巴克一家。他壓根兒沒找對房子。仔細想想,他都沒找對街區。
埃米特忍不住笑起來。
——另一方麵呢,警長用香煙指著某些神秘觀眾說道,另一些從戰場回來的小夥子發誓再也不對人動手。我非常尊重他們的立場。他們確實有權這麽做。問題是,一提到喝威士忌,那些小子讓丹尼·霍格蘭看起來像教堂的執事。我從沒因為他們被叫起來。因為他們不會在淩晨兩點出現在艾弗森家、巴克家或任何人家門口。那個時間,他們正坐在自家客廳裏,在黑暗中一點一點喝光整瓶酒。我想說的是,埃米特,我不確定這兩種方法是否都奏效。你不能一直打,但也不能拋棄自己的男子氣概。當然,你可以讓自己被揍上一兩頓。那是你的權利。可到最後,你還得像從前一樣捍衛自己。
這時,警長凝視著埃米特。
——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埃米特?
——是的,長官,我明白。
——我從埃德·蘭塞姆那裏得知你們可能要離開這裏了……
——我們明天出發。
——那好吧。等你收拾幹淨,我就開車去斯奈德家,確保他們在這期間不找你麻煩。說到這個,還有別人找你麻煩嗎?
埃米特搖下車窗,彈掉香煙。
——通常,他說,別人找我都是提建議。
注釋:
[1]在各類罐頭中,果凍沒有籽;果醬因果肉被碾碎所以有籽;蜜餞中的果肉是完整的。——作者注
[2]1磅約合0.45千克。
[3]1邁即1英裏/小時,約合1.6千米/小時。
[4]美國軍隊征兵時,3-C(基本工作)、4-F(精神問題)、4-E(出於良心拒絕服役——和平主義)可免服兵役。——作者注
[5]傑克是雅各布的昵稱。
[6]漢克·威廉斯(1923—1953),美國鄉村音樂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