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特醒來時,隱約感覺火車已經停了。他瞥了一眼比利的手表,發現剛過八點。他們一定已經抵達錫達拉皮茲[1]。

為了不吵醒弟弟,埃米特輕輕起身,爬上梯子,把頭伸出廂頂的艙口。他回頭一看,看到火車此刻停在一條側線上,新接了至少二十節車廂。

埃米特站在梯子上,臉龐沐浴在清晨涼爽的空氣中,不再因念著過去而心煩意亂。現在讓他心煩意亂的是饑餓。離開摩根後,他隻吃了弟弟在車站給他的三明治。孤兒院提供早餐時,比利至少聰明地吃了。據埃米特估計,他們還要三十小時才到紐約,而比利的雙肩包裏隻剩下一壺水和薩莉做的最後一塊餅幹。

但乞丐之前告訴埃米特,他們會在一條私營側線上停幾個小時,讓通用磨坊[2]在火車後麵接上一些車廂——這些車廂裏堆滿了一盒盒麥片。

埃米特爬下梯子,輕輕叫醒弟弟。

——火車會在這裏停一小會兒,比利。我去看看能不能給咱們找點吃的。

——好的,埃米特。

比利繼續睡下,埃米特爬上梯子,從艙口爬出去。他看到鐵軌前後都沒人,便開始朝火車尾部走去。通用磨坊的車廂因為裝滿貨物,埃米特明白它們很可能上了鎖。他隻能寄希望於某個艙口不小心漏鎖了。他估摸著離出發還剩不到一小時,便以最快的速度行動,在一節節車廂頂部跑跳。

到納貝斯克的最後一節空車廂時,他卻停了下來。雖然他能看到通用磨坊的車廂平坦的矩形車頂延伸到遠處,但他正前方的那兩節車廂是弧形車頂的客運車廂。

猶豫片刻後,埃米特爬下去,站在狹窄的平台上,透過門上的小窗向內窺視。裏麵大部分被窗子內側的窗簾遮住了,但僅就埃米特瞧見的那些還是有希望的。這裏似乎是陳設齊全的私人車廂的客廳,裏麵經曆了通宵狂歡。除了兩把背對著他的高背椅,他還看到一張矮茶幾,上麵堆著空酒杯和一個倒扣在冰桶裏的香檳酒瓶,還有一個小小的自助餐桌,上麵剩了些殘羹冷炙。乘客大概都在隔壁車廂的臥鋪隔間睡覺呢。

埃米特打開門,悄悄地走進去。適應環境後,他看到之前的狂歡讓房間一片淩亂。地上散落著一個破枕頭裏掉出的羽毛,還有麵包卷和葡萄,仿佛它們被用作戰鬥中的彈藥。落地鍾的玻璃門是開著的,鍾麵上的指針不見了。一個二十五六歲的男人在自助餐桌旁的長沙發上酣睡,他穿著一件髒兮兮的燕尾服,臉頰上抹著阿帕奇人[3]的鮮紅條紋。

埃米特考慮退出車廂,繼續翻車頂,但他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了。埃米特留意著那個熟睡的人,從高背椅中間穿過,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自助餐桌上有一碗水果、幾條麵包、大塊的奶酪和一隻吃了一半的火腿。還有一罐打翻的番茄醬,作戰彩繪的顏料顯然來源於此。埃米特在他的腳邊發現了那隻破枕頭的枕套。他迅速往裏麵裝夠兩天的食物,繞著頂部旋轉收緊。接著,他最後看了一眼那個熟睡的人,轉身朝門口走去。

——哎,乘務員……

其中一把高背椅上癱坐著另一個穿燕尾服的男人。

埃米特的注意力一直在那個熟睡的人身上,經過這個人時根本沒留意——考慮到他的體形,真是越發令人匪夷所思。他一定將近六英尺高,兩百磅重。他沒有抹作戰彩繪,但胸前口袋裏整齊地插著一片火腿,仿佛那是一塊手帕。

這個狂歡者半睜著眼睛,舉起一隻手,慢慢展開一根手指,指著地上的什麽東西。

——麻煩你……

埃米特朝手指的方向看去,看到那裏倒著半瓶杜鬆子酒。埃米特放下枕套,拿起杜鬆子酒遞給狂歡者,他籲了口氣接過去。

——我盯著這瓶酒快一小時了,想方設法讓它到我手裏。但我不得不放棄一個又一個點子,因為它們要麽欠考慮,要麽不明智,要麽違背萬有引力。最後,作為一個渴望成事的人,一個除了親自動手,已經窮盡所有辦法的人,我使出了最後一招——也就是祈禱。我向費迪南德和巴多羅買祈禱,他們是普爾曼車廂[4]和翻倒酒瓶的守護神。於是,一位仁慈的天使忽然從天而降。

他帶著感激的微笑望著埃米特,卻突然麵露驚訝。

——你不是乘務員!

——我是一名製動員,埃米特說。

——照樣謝謝你。

狂歡者轉向左側,拿起小圓桌上的馬提尼酒杯,開始小心翼翼地往裏麵倒杜鬆子酒。在他倒酒時,埃米特發現杯底的橄欖上紮著落地鍾的分針。

斟滿酒杯後,狂歡者看向埃米特。

——有興趣來……?

——不了,謝謝。

——我猜是在上班吧。

他朝埃米特輕揚酒杯,一飲而盡,然後遺憾地品咂。

——你拒絕真聰明。這杜鬆子酒溫暾得古怪。簡直是糟蹋了。不過……

他又把酒杯斟滿,再次舉到唇邊,但這次突然停住,麵露擔憂。

——你知不知道我們到哪裏了?

——錫達拉皮茲城外。

——艾奧瓦州?

——是的。

——幾點了?

——大約八點半。

——早上?

——是的,埃米特說。早上。

狂歡者開始傾斜酒杯,但再次停住。

——不會是星期四早上吧?

——不是,埃米特努力克製自己的不耐煩。今天是星期二。

狂歡者鬆了口氣,然後靠向睡在長沙發上的人。

——你聽到了嗎,派克先生?

派克沒有回答,狂歡者放下酒杯,從外套口袋掏出一個麵包卷,砸中派克的腦袋。

——我說:你聽到了嗎?

——聽到什麽,帕克先生?

——還沒到星期四呢。

派克翻了個身,麵向牆壁。

——星期三的孩子多悲傷,星期四的孩子去遠方[5]。

帕克若有所思地盯著自己的同伴,然後靠向埃米特。

——私下告訴你,派克先生也溫暾得古怪。

——我聽見了,派克對著牆說。

帕克沒理他,繼續向埃米特傾訴。

——通常,我不是那種會為今天星期幾這類事煩惱的人。但派克先生和我身負神聖的任務。因為在隔壁車廂酣睡的正是亞曆山大·坎寧安三世,這節奢華車廂主人疼愛的孫子。我們發誓要在星期四晚上六點之前把坎寧安先生送到芝加哥的球拍俱樂部門口(注意,中間是q的那個詞[6]),這樣我們就能把他安全送到……

——送到抓他的人手裏,派克說。

——送到他的準新娘手裏,帕克糾正。不能對這項任務掉以輕心,製動員先生。因為坎寧安先生的爺爺是美國最大的冷藏貨運車廂的運營商,而新娘的爺爺是最大的香腸生產商。所以,我想你能明白我們把坎寧安先生準時送到芝加哥有多重要了吧。

——美國早餐的未來全係於此啊,派克說。

——一點都沒錯,帕克表示同意。一點都沒錯。

埃米特從小就被教育不能輕視任何人。他的父親會說,輕蔑待人是你自以為十分了解別人的命運,十分了解別人的意圖,十分了解別人在公開場合和私下的行為,以至於敢拿他的品性與你自己的品性一較高下,而不怕出錯。可看著那個叫帕克的人又喝光了一杯溫暾的杜鬆子酒,用牙齒咬下分針上的橄欖,埃米特忍不住做出評價:這人真蠢。

在薩萊納,當他們在田裏幹活兒或在營房消磨時間時,達奇斯喜歡講一個演員的故事,那人自稱是心靈感應大師海因裏希·施魏策爾教授。

幕布升起,教授現身,他坐在舞台中央一張鋪著白色桌布的小桌旁,桌上擺著一套餐具和一支沒點燃的蠟燭。一個服務員從後台上來,為教授端上一份牛排,倒上一杯紅酒,再點燃蠟燭。服務員離開後,教授從容地吃吃牛排,喝喝紅酒,然後把叉子筆直地插進肉裏——全程沒說一句話。他用餐巾擦擦嘴,大拇指和食指分開舉在半空。當他慢慢合上兩根手指,燭火畢剝作響,然後熄滅,留下一縷細煙。接著,教授盯著自己的酒,直到它沸騰溢出邊緣。當他把目光轉向餐盤,叉子的上半部分會彎曲,直到彎成九十度角。這時,此前被叮囑要保持絕對安靜的觀眾**起來,發出驚歎或懷疑的聲音。教授抬起一隻手,讓全場安靜下來。他閉上眼睛,將兩隻手掌對準桌子。他全神貫注發力,桌子開始劇烈顫抖,你能聽到桌腿撞擊舞台地麵的聲響。然後,教授重新睜眼,雙手突然向右一揮,桌布便飛到空中,而餐盤、酒杯和蠟燭則一動不動留在桌上。

當然,整場表演是一個騙局。借用隱形線纜、電和氣流呈現的一場精心打造的幻覺。那施魏策爾教授呢?據達奇斯的說法,他是一個來自波基普西的波蘭人,對心靈感應一竅不通,連弄把錘子砸自己的腳都做不到。

不,埃米特略帶苦澀地想到,這個世界上的施魏策爾們無法用一個眼神或揮一揮手來移動物品。這種權利是帕克們專享的。

十有八九,從未有人對帕克說過,他擁有心靈感應的能力,但用不著人們來說。從童年時代開始,他就靠經驗學會了這一點,那時他會索要商店櫥窗裏的一個玩具,或是公園小販賣的冰激淩。經驗教會他,如果他迫切渴望一樣東西,它最終會被送到他的手裏,哪怕違背萬有引力。一個人擁有如此超凡的能力,卻隻是為了不必從椅子上起身就拿到房間另一頭剩下的杜鬆子酒,除了輕蔑,還能怎麽看他呢。

正當埃米特這麽思考時,傳來一陣細微的嗡嗡聲,沒有指針的落地鍾開始報時。埃米特瞥了一眼比利的手表,心裏閃過一絲焦急,已經九點了。他完全低估了時間流逝得有多快。火車隨時可能開動。

埃米特伸手提起腳邊的枕套,帕克看了過來。

——你不是要走吧?

——我得回火車頭了。

——可我們剛認識。沒什麽可著急的。來,請坐。

帕克伸手將空扶手椅拉近自己的扶手椅,正好擋住埃米特去門口的路。

埃米特聽到遠處傳來刹車鬆開後蒸汽的響聲,火車開始移動。他一把推開空椅子,朝門口邁了一步。

——等等!帕克吼道。

他雙手撐著椅子的扶手站起來。他站起來後,埃米特發現他比看上去更加魁梧。他的腦袋幾乎撞上車頂,在原地搖晃了一下,他伸出雙手踉蹌前傾,像是要揪住埃米特的襯衫。

埃米特感到腎上腺素激增,泛起一陣惡心,往事重演,厄運即將到來。帕克身後幾英尺處是矮茶幾,上麵堆著空酒杯和倒扣的香檳酒瓶。因為帕克站不穩,埃米特不用細想就知道,要是他朝帕克的胸口用力一推,就能像推倒一棵樹那樣推倒他。這又是一個不走運的時機,一瞬間的行動將顛覆埃米特對未來的一切安排。

然而,帕克忽然異常敏捷地將一張疊好的五美元鈔票塞進埃米特的襯衫口袋。接著,他後退一步,跌坐在椅子上。

——感激不盡,帕克喊道,埃米特在喊聲中走出車廂門。

埃米特一手抓著枕套爬梯子,迅速走過貨運車廂頂部,從縫隙上方跳到下一節車廂——就跟今早一樣。

隻是此刻火車在移動,左右輕輕搖晃,速度也越來越快。埃米特估計車速隻有二十邁,但在車廂之間跳躍時,他感受到了迎麵襲來的氣流阻力。如果火車速度達到三十邁,他得以更快的速度跳過縫隙。如果達到四十邁,他完全沒把握自己能否跳過縫隙。

埃米特開始奔跑。

他記不清今早跳了多少節車廂才到普爾曼車廂。他越來越焦急,抬頭看能否找到艙門打開的那節車廂。可他卻看到,在前方半英裏處,火車正在軌道上拐彎。

雖然軌道上的彎道是固定的,移動的是火車,但從埃米特的視角看去,移動的似乎是那個彎道,它正沿著一節節貨運車廂飛速逼近,不可阻擋地朝他襲來,就像甩動鞭子的一頭,另一頭也會揮過來。

埃米特開始以最快的速度衝刺,希望在彎道襲來之前跳到下一節貨運車廂。但彎道來得比他預想的更快,就在他躍起之時從他的腳下經過。由於貨運車廂東搖西晃,埃米特落地不穩,猛地向前俯衝,眨眼之間橫摔在車頂上,一隻腳懸在車頂邊緣。

埃米特決意不鬆開枕套,急忙伸出空著的手抓東西,什麽都行。他瞎摸一通,抓住了一個金屬凹口,將自己拉回車頂中央。

他趴著,慢慢爬回剛剛躍過的縫隙。他用雙腳摸索梯子,繼續後退,爬下梯子,癱坐在狹窄的平台上,因用力過猛而大口喘氣,並自責不已。

他到底在想什麽?竟然從一節車廂全速衝刺跳到另一節車廂。他很可能直接被甩下火車。那比利該怎麽辦?

火車正以五十邁的速度行駛。在接下來的一小時內,它肯定會減速,那時他就能安全地回到他們的車廂了。埃米特低頭看弟弟的手表,想計算時間,卻發現表盤玻璃碎了,秒針也停了。

注釋:

[1]美國艾奧瓦州第二大城市。

[2]創立於一八六六年的著名食品公司,當時以生產早餐麥片為主。

[3]北美印第安人的一個部落,勇猛好鬥,每次作戰前會在身上塗滿彩繪,綽號“花紋武士”。

[4]美國工程師、實業家喬治·普爾曼(1831—1897)設計的豪華車廂,配有舒適的臥鋪或座椅,常用作特等客車。

[5]出自經典童謠《星期一的孩子》(“Monday’s Child”)。——作者注

[6]即“racquet”,中間有字母q,該詞同“racket”,指球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