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嘚嗒——嘚嗒,伍利一邊哼著歌,一邊又看了看腿上的地圖。性能更強大,誰都比不上,生活更完美[1]……噢,哼——嘚嗒——嘚嗒。

——滾開!有人超過史蒂倍克時大吼,連按三下喇叭。

——抱歉,抱歉,抱歉了!伍利相應回了三聲,友好地揮了揮手。

伍利轉回自己的車道,他承認把地圖放在腿上開車可能並不可取,因為你總在看上看下。於是,他左手握著方向盤,右手舉著地圖。這樣一來,他就能用一隻眼睛看地圖,用另一隻眼睛看路了。

昨天,達奇斯在菲利普斯66加油站拿了一份《菲利普斯66美國公路圖》給伍利,說因為他要開車,所以得由伍利導航。伍利懷著一絲不安接受了這項任務。當加油站的地圖遞到你手裏時,它的大小幾乎是完美的——就像劇院的節目單一樣。可要看加油站的地圖,你得把它展開、展開再展開,直到地圖上的太平洋緊貼著車裏的變速杆,大西洋拍打著副駕的車門。

加油站的地圖一旦完全展開,光是看一眼就可能讓你頭暈目眩,因為它一定從上到下、從左到右縱橫交錯著公路、馬路和無數小路,每條路都標著一個很小很小的名字或數字。這讓伍利想到在聖保羅學校上生物課用的課本。還是在聖馬克學校?無所謂了,課本開頭的左頁有一張人體骨架圖。仔細看過這副骨架各個位置上所有不同的骨頭之後,你翻到下一頁,滿心期待骨架會消失,它卻仍在那裏——因為下一頁用的是透明紙!用了透明紙,你就可以在骨架上方學習神經係統。再翻一頁,你又可以學習骨架、神經係統和布滿紅藍小血管的循環係統。

伍利明白,這種多層插圖意在讓東西一清二楚,可他卻覺得十分不安。比如說,這張圖畫的是男人還是女人?是老人還是年輕人?是黑人還是白人?在這些複雜網絡中遊走的所有血細胞和神經衝動是怎麽知道它們該去哪裏的?到達目的地之後,它們又如何回到開始的地方?菲利普斯66的地圖與之類似:一幅由成百上千條動脈、靜脈和毛細血管構成的插圖,不斷向外分叉延伸,直到每條路上的行人全都迷失了方向。

豪生酒店的餐墊地圖卻幾乎不存在這種問題!它根本不用展開。上麵也沒覆蓋混亂的公路和馬路。它的道路數量恰到好處。那些有名字的路,路名標得清清楚楚,那些名字標不清楚的路,根本就沒路名。

豪生酒店地圖另一個尤其值得稱讚的特點是插圖。大多數地圖繪製員特別擅長縮小東西。州、城鎮、河流、道路,每一樣都被縮小了尺寸。可在豪生酒店的餐墊上,縮小城鎮、河流和道路之後,地圖繪製員選擇性地往回加了些大於原本尺寸的插圖。例如,左下角有一個大稻草人,向你展示玉米田的位置。或是右上角有一隻大老虎,向你展示林肯公園動物園的位置。

海盜們以前就是這樣畫藏寶圖的。他們縮小海洋和島嶼,直到它們變得非常迷你和簡單,隨後又在岸邊加一艘大船,在海灘處加一棵高大的棕櫚樹,在山上加一塊狀似骷髏頭的大岩石,它離寶藏標記地點X恰好有十五步。

餐墊右下角的方框內另有一張市中心的地圖。根據這張地圖,如果在第二街右轉,再開上一英寸半,就能到自由公園,公園中央矗立著一座巨大的亞伯拉罕·林肯雕像。

突然,伍利左眼的餘光瞄到了第二街的路標。他一刻也沒耽擱,在另一聲刺耳的喇叭聲中向右急轉。

——抱歉啊,他喊道。

他向風擋玻璃傾身,瞥見一抹綠意。

——到了,他說。到了。

不一會兒,他抵達公園。

他把車停在路邊,打開車門,車門差點被一輛路過的小轎車撞掉。

——好險!

伍利關上車門,翻過座椅,從副駕那側下車,待車流間歇衝過馬路。

公園裏陽光燦爛。樹木枝繁葉茂,灌木叢綴滿花朵,小徑兩旁的雛菊正在萌芽。

——到嘍,他邊說邊快步向前。

然而,布滿雛菊的小徑忽然與另一條小徑交叉,伍利麵臨三種不同的選擇:向左走,向右走,或徑直向前。伍利朝每個方向看了看,想著要是自己帶上餐墊地圖就好了。他的左邊是普通樹木、灌木和深綠色的長凳。他的右邊是更多的普通樹木、灌木和長凳,還有一個穿著寬鬆外套、頭戴軟帽的男人,他看起來有點眼熟。而在正前方,伍利如果眯起眼睛瞧的話,可以依稀看到一座噴泉。

——啊哈!他大喊一聲。

因為根據伍利的經驗,雕像常常出現在噴泉附近。比如華盛頓廣場公園噴泉附近的加裏波第[2]雕像,或是中央公園大噴泉頂部的天使雕像。

伍利信心滿滿地跑向噴泉口,在清新的水霧中停下腳步,辨別方向。他飛快地掃了一眼,發現以噴泉為中心延伸出了八條不同的小徑(如果算上他剛剛快步走來的那條)。他忍住氣餒,開始繞著噴泉的外圍順時針慢慢走,像出海的船長那樣一手遮擋眼睛,遙望每一條小徑。而立在第六條小徑盡頭的正是正直的亞伯[3]本人。

出於對雕像的尊重,伍利沒有沿著小徑疾步快走,而是邁著林肯式的大步子,走到離雕像幾英尺遠的地方停下。

伍利心想,真是太像了。雕像不僅捕捉到林肯總統的神態,似乎也傳達出他的道德勇氣。這座林肯像雕得基本上與人們印象中的一模一樣——留著謝南多胡子[4],穿著黑色長外套——但這位雕塑家做了一個不同尋常的選擇:總統的右手輕捏帽簷,仿佛他在街上遇見熟人,剛剛摘下帽子。

伍利坐在雕像前的長凳上,想起昨天比利在埃米特的汽車後座講林肯公路的曆史。比利提到,林肯公路一開始建造時(大概是一九幾幾年),支持者在沿途的穀倉和柵欄上噴塗紅白藍條紋。伍利完全可以想象這一幕,因為這讓他想起每年七月四日這一天,他的家人會在大客廳的椽木和門廊的欄杆上懸掛紅白藍彩旗。

噢,他的曾外公多麽喜歡獨立日啊。

在感恩節、聖誕節和複活節,伍利的曾外公不在乎自己的孩子選擇跟他還是跟別人一起慶祝。可到了獨立日,他不允許任何人無故缺席。他說得清清楚楚,無論要趕多遠的路,兒輩、孫輩、曾孫輩的所有人都得出現在阿迪朗達克山。

他們也確實全員歡聚!

七月一日,家人們開始陸續自駕回來,或到達火車站,或降落在二十英裏外的小飛機場。七月二日下午,整棟房子所有可以睡覺的地方都被人占了——外公外婆們、舅舅姨父們和舅媽姨媽們睡臥室,年紀小的堂表親睡在涼台,所有十二歲以上的堂表親就幸運了,他們可以在鬆林間搭帳篷。

七月四日當天,他們在草坪上野餐,之後有皮劃艇、遊泳、步槍和射箭比賽,還有一場盛大的奪旗競賽。六點整,門廊擺上雞尾酒。七點半,鈴聲響起,大家進屋享用晚餐,有炸雞和玉米棒,還有多蘿西拿手的藍莓瑪芬蛋糕。到了十點,鮑勃叔叔和蘭迪叔叔會劃木筏至湖心,點燃他們從賓夕法尼亞買的煙花。

伍利笑著想,比利一定很喜歡。他會喜歡柵欄上的彩旗,樹林間的帳篷,還有一筐筐的藍莓瑪芬蛋糕。而最重要的是,他會喜歡煙花,它們總是呼嘯著升空爆開,然後綻放得越來越大,像是要鋪滿整片天空似的。

伍利回想著這些美好的回憶,但他的表情卻漸漸憂鬱起來,因為他差點忘記母親的說法了,我們所有人相聚於此的原因:朗誦。每年七月四日,等所有食物上桌後,年滿十六歲的最小的孩子會站在桌首朗誦《獨立宣言》,以此替代飯前禱告。

在有關人類事務的發展過程中,以及我們認為這些真理是不言而喻的,等等。

伍利的曾外公喜歡說,雖然華盛頓先生、傑斐遜先生和亞當斯先生[5]擁有遠見建立合眾國,但英勇無畏地完善它的是林肯先生。所以,等朗誦完《獨立宣言》的孩子回到座位,年滿十歲的最小的孩子會接替他們的位置,站在桌首朗誦《葛底斯堡演講》全文。

朗誦結束後,朗誦者會鞠躬,整個房間爆發出幾乎跟煙花秀結束時一樣熱烈的歡呼。然後,在一片歡聲笑語中,裝有食物的盤子和籃子在桌上傳來傳去。這是伍利一向期待的時刻。

這是伍利一向期待的時刻,直到一九四四年三月十六日,也就是他滿十歲的那天。

就在母親和姐姐們為他唱完《生日快樂》歌後,大姐凱特琳覺得有必要指出,今年七月四日將輪到伍利站在桌首了。伍利被這個消息嚇壞了,差點沒吃完自己的那塊巧克力蛋糕。因為要說十歲的伍利懂點什麽,那便是他一點都不擅長記誦[6]。

姐姐薩拉察覺到了伍利的擔憂——她七年前曾表演過一場完美的朗誦——主動提出當他的教練。

——你完全有能力記住《葛底斯堡演講》,她笑著對伍利說。畢竟,它隻有十句話。

起初,這個保證讓伍利受到鼓舞。可當姐姐給他看實際的演講稿時,伍利發現,雖然它乍一看似乎隻有十句話,但最後一句其實是由三個不同的句子並成的一句話。

——講真(伍利以前常這麽說),這是十二句話,不是十句。

——那又怎樣,薩拉回答。

但保險起見,她建議他們提前開始準備。在四月的第一周,伍利要學會逐字背誦第一句。到四月的第二周,他要學會第一句和第二句。到第三周,他要學會前三句,以此類推。十二周後,快到六月底時,伍利就能絲毫不差地背誦整篇演講。

他們也的確是這麽準備的。一周又一周過去,伍利學會了一句又一句話,直到他能背誦整篇演講。事實上,到了七月一日,他不僅在薩拉麵前從頭到尾背過,他一個人的時候也從頭到尾背過:在鏡子前、在廚房水池旁幫多蘿西洗盤子時,還有一次是劃皮劃艇到湖心時。所以,當決定命運的那天到來時,伍利已經準備妥當了。

愛德華哥哥朗誦完《獨立宣言》後收到了熱情的掌聲,隨後伍利站到了那個光榮的位置上。

可正當他準備開口時,他發現姐姐的計劃出現了第一個問題:人。伍利在姐姐麵前背過很多次,也常常獨自背誦,但他從沒在別人麵前背過。他們甚至不算別人。他們是他的三十位至親,圍著桌子麵對麵坐成兩排,專心聆聽,而坐在桌子另一頭的也不是別人,正是他的曾外公。

伍利瞄了薩拉一眼,她點頭以示鼓勵,這增強了他的信心。可正當他準備開口時,他發現姐姐的計劃出現了第二個問題:服裝。伍利之前背誦時穿過燈芯絨褲子、睡衣和泳衣,但他從沒穿著癢兮兮的藍色西裝背誦過,紅白紋的領帶緊緊勒住了他的喉嚨。

伍利勾起手指拉扯衣領,比他小的孩子們開始咯咯直笑。

——噓,外婆說。

伍利又看了看薩拉,她再次友好地點點頭。

——加油,她說。

就像她教的那樣,伍利挺直身子,深吸兩口氣,然後開口:

——八十七年,他說。八十七年前。

小孩子們竊笑得更厲害了,外婆又噓了一聲。

他記得薩拉說過,如果感到緊張,就抬頭看家裏的動物腦袋。伍利將目光投向牆上的駝鹿頭,卻發現駝鹿的眼神冷漠無情,便試著低頭看自己的鞋子。

——八十七年前……他又說道。

——我們的先輩們建立,薩拉輕聲提示。

——我們的先輩們建立,伍利說著抬頭看姐姐。我們的先輩們在這張臉上[7]建立……

——在這個大陸上……

——在這個大陸上建立了一個嶄新的國家。一個嶄新的國家……

——……在自由中孕育,一個友好的聲音傳來。

但那不是薩拉的聲音,而是詹姆斯哥哥的聲音,他幾周前剛從普林斯頓大學畢業。這一次,當伍利重新朗誦時,薩拉和詹姆斯也加入了進來。

——在自由中孕育,他們三人一起說,並獻身於人人生而平等的理念。

接著,以前到了年紀背過林肯先生演講的其他親戚也開口了。隨後,以前從未被要求背誦的家庭成員也加入進來,他們聽過太多次,早已熟記於心。很快,餐桌上的每一個人——包括曾外公——都在朗誦。當所有人齊聲說出那句莊重而鼓舞人心的話,要讓這個民有、民治、民享的政府永世長存,家裏響起前所未有的陣陣歡呼。

顯然,這種朗誦方式正是亞伯拉罕·林肯所期望的。不是由一個小男孩穿著癢兮兮的外套孤零零地站在桌首朗誦,而是由一家四世同堂齊聲朗誦。

啊,要是那時父親也在就好了,伍利想到這裏,用手掌拭去臉頰上的一滴淚。要是此刻父親也在就好了。

—·—

伍利趕走憂鬱,向林肯總統致以敬意,然後回到來時的路。這次走到噴泉邊時,他小心翼翼地繞著噴泉逆時針行走,一直走到第六條小徑。

小徑前後看起來不一樣了,所以伍利走著走著,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也許他在繞噴泉逆時針行走時數錯了路。他正考慮折回,卻看到了那個戴軟帽的男人。

伍利朝他微笑示意,他也朝伍利微笑示意。可當伍利朝他輕輕揮手,他沒有回應,而是把手伸進寬鬆外套的大口袋裏。然後,他把右拳搭在左肩,把左拳搭在右肩,雙臂圍成一個圈圈。伍利好奇地看著那個男人開始用雙手順著手臂一路下滑,每移動一英寸便在手臂上留下白色的小東西。

——是爆米花,伍利驚歎道。

從肩膀到手腕都沾滿爆米花後,那個男人開始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張開雙臂,直到它們在他的身體兩側伸展開來,就像……就像……

就像稻草人!伍利明白了。那個戴軟帽的男人之所以看起來這麽眼熟,是因為他看著就跟餐墊地圖左下角的稻草人一模一樣。

隻不過,他不是稻草人。他與稻草人截然相反[8]。因為當他的雙臂完全展開後,所有飛來飛去的小麻雀開始在空中撲騰,在他的雙臂附近盤旋。

麻雀啄食著爆米花,一直躲在長凳下的兩隻鬆鼠竄到那位先生的腳下。伍利瞪大眼睛,有那麽一瞬間,他以為鬆鼠們會像爬樹那樣爬到他的身上。但鬆鼠們很懂行,等著麻雀們不時將那位先生雙臂上的爆米花敲落在地。

我一定要記得把這一切告訴達奇斯,伍利快步前行時想著。

因為自由公園的這個鳥人看起來就像達奇斯愛跟他們提起的某個老馬戲演員。

然而,當伍利走到街上,鳥人伸展雙臂站立的愉快畫麵被一個不那麽愉快的畫麵取代了:埃米特的車子後麵站著一個手拿罰單簿的警察。

注釋:

[1]來自美國著名歌手黛娜·肖爾(1916—1994)為雪佛蘭汽車演唱的廣告曲《乘著雪佛蘭看遍美國》(“See the USA in Your Chevrolet”)。

[2]朱塞佩·加裏波第(1807—1882),意大利國家獨立和統一運動的傑出領袖、軍事家。

[3]亞伯拉罕·林肯的昵稱。

[4]也稱為阿米什胡須、林肯胡須等。是一種下巴上的胡須留得又密又長,與鬢角相接,而嘴唇上方的胡須則被剃掉的胡須造型。——編者注

[5]約翰·亞當斯(1735—1826),美國第一任副總統、第二任總統,美國開國元勳之一,《獨立宣言》簽署者之一。

[6]原文為“rememorizing”,是“remember”與“memorize”的結合體,是伍利自己造的詞。——作者注

[7]此處伍利記錯了單詞,把“continent(州,大陸)”和“countenance(臉,表情)”弄混了。

[8]稻草人立於田間一般用來防止鳥雀啄食莊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