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奇斯

——這是一張地圖!伍利驚訝地喊道。

——確實。

我們坐在豪生酒店餐廳的卡座裏等著早餐送來。我們麵前各有一張紙質餐墊,這也是伊利諾伊州的簡版地圖,上麵畫著主要的道路和城鎮,還有一些比例失調的當地地標插圖。此外,上麵還標注著十六家豪生酒店,每家都有橙色屋頂和藍色小尖塔。

——我們在這裏,伍利指著其中一家說。

——我信你。

——這是林肯公路。看這裏!

我還沒來得及看這裏是哪裏,我們的女服務員——看起來不超過十七歲——就將餐盤放在了餐墊上。

伍利皺起眉頭。他看著她離開,然後把餐盤往右一推,一邊假模假樣地吃飯,一邊繼續研究地圖。

考慮到伍利點早餐時頗費心思,看他現在這麽不在意早餐倒是諷刺。當女服務員把菜單遞給他時,他看起來有些被菜單的尺寸嚇到了。他吸了一口氣,開始大聲朗讀每道菜的描述。然後,為了確保沒有任何遺漏,他翻到開頭又讀了一遍。等女服務員回來為我們點單時,他自信滿滿地說自己要吃華夫餅——還是炒蛋吧——她正要轉身離開時,他又換成了薄煎餅。可精心撒了一圈糖漿的薄煎餅送來後,他卻置之不理,光吃培根。而我嘛,我連菜單都懶得看,迅速點了鹹牛肉土豆泥和太陽蛋。

吃完之後,我往後一靠,環顧四周,想著如果伍利想知道我的餐廳長什麽模樣,他沒必要繼續研究豪生酒店的餐廳。因為我的餐廳在各方麵都會與這裏截然相反。

從環境的角度來看,豪生酒店的好人們決定將自家著名屋頂的配色融入餐廳,把卡座弄成亮橙色,讓女服務員們身穿亮藍色製服——盡管自古以來,橙藍混搭並不能刺激食欲。這個地方的標誌性建築元素是一長排觀景窗,讓每個人都能看清停車場。這裏的食物是小餐館的華麗升級版,而顧客的典型特征是,隻要瞧上一眼,你對他們的了解會多於你想知道的。

比如隔壁卡座那個紅臉的家夥,他正捏著全麥吐司一角抹幹淨蛋黃。我一眼就看得出,他是一個旅行推銷員——我這輩子見過的旅行推銷員數不勝數。在由寂寂無聞的中年男人匯成的家譜上,旅行推銷員是過氣演員的表親。他們開著同樣的車,去同樣的城鎮,入住同樣的酒店。事實上,你區分他們的唯一辦法是,推銷員的鞋子更實用耐穿。

好像需要什麽證據似的,我看著他按百分比折算小費給女服務員,又在收據上做了注釋,對折之後收進錢包,回頭交給會計部門的人處理。

推銷員起身準備離開,我看到牆上的鍾已經七點半了。

——伍利,我說,早起的全部意義就在於早點出發。所以,在我去洗手間時,你不如吃點薄煎餅吧。然後,我們結賬上路。

——沒問題,伍利說著又把自己的餐盤往右推開幾英寸。

去洗手間之前,我向收銀員換了些零錢,溜進一個電話亭。我知道阿克利退休後去了印第安納州,隻是不曉得地址。所以,我讓接線員查了薩萊納的電話號碼,並幫我接通。因為時間尚早,電話響了八次才終於有人接起。我猜是露辛達,那個戴粉色眼鏡的褐發女人,她是給監獄長看門的。我借鑒父親的做法,為她來了一出李爾王的老戲碼。每當父親需要電話那頭的人幫點小忙時,他都會用這招。當然了,說話時得帶著英國口音,還要摻著一絲迷茫。

我向她解釋,我是阿克利的叔叔,住在英國,想在獨立日給他寄張卡片,讓他放心,我沒生氣,但我好像找不到地址簿了,她能不能幫幫一個健忘的老頭子?不一會兒,她帶著答案回來了:南本德[1]杜鵑花路132號。

我吹著口哨從電話亭去洗手間,結果發現站在小便池前的正是隔壁卡座那個紅臉的家夥。尿完之後,我和他一起在水池前洗手,我對著鏡子朝他淺淺一笑。

——先生,你看起來像個推銷員。

他有點吃驚,鏡子裏的他轉頭看我。

——我是幹銷售的。

我點點頭。

——你一看就是見過世麵的好人。

——噢,謝謝。

——挨家挨戶推銷?

——不是,他說,有點被冒犯到了。我對接客戶。

——原來如此。如果你不介意我問的話,是幹哪一行的?

——廚房用具。

——像冰箱和洗碗機?

他微微皺眉,像是被我戳到痛處。

——我們專營小型電動設備。像攪拌機和手動攪拌器。

——小而重要,我指出。

——啊,是的,確實。

——那跟我說說,你們是怎麽做的?我的意思是,你們遇到客戶是怎麽推銷的?比如攪拌機?

——我們的攪拌機有口皆碑,銷量不愁。

從他說這句話的方式,我看得出他此前已經說過一萬遍了。

——你太謙虛了,我敢肯定。但說真的,提到自家攪拌機和競爭對手家的,你怎麽……區別呢?

聽到區別一詞,他變得相當嚴肅、神秘兮兮的。哪怕他是在豪生酒店的洗手間跟一個十八歲的孩子說話。他現在已經準備好廣告語了,由不得自己停下。

——我先前說我們的攪拌機有口皆碑、銷量不愁,他開始了,隻是半開玩笑。因為你要知道,所有主要品牌的攪拌機不久前才配備三種設置:低、中、高。我們是第一家根據攪拌類型來區分攪拌機按鈕的公司:混合、攪打、打發。

——真巧妙。你們一定獨占市場。

——有一段時間是這樣的,他承認。但我們的競爭對手很快便紛紛效仿。

——那你們必須快人一步。

——沒錯。所以今年,我可以自豪地說,我們已經成為美國第一家推出第四種攪拌模式的攪拌機製造商。

——第四種?在混合、攪打、打發之後?

懸念簡直要了我的命。

——壓泥。

——厲害啊,我說。

在某種程度上,我是真心的。

我又上下掃了他一眼,這一次心懷欽佩。然後,我問他有沒有參戰。

——我沒有這個榮幸,他說。這話聽著也像說過一萬遍了。

我同情地搖搖頭。

——那些小夥子回來時多熱鬧呀。煙花咯,遊行咯。市長在他們的翻領上別獎章。所有的漂亮姑娘排著隊親吻這些穿製服的蠢貨。但你知道我是怎麽想的嗎?我認為美國人民應該對旅行推銷員多些尊敬。

他不確定我是不是在揶揄他。於是,我在聲音中融入一些感情。

——我父親也是一名旅行推銷員。噢,他走過多少路,按響過多少門鈴啊。有多少個夜晚,他遠離舒適的家。我跟你說,旅行推銷員不僅是勤懇工作的人,也是資本主義的步兵!

我想他聽到這句話時真的臉紅了。但因為他的膚色,很難看出來。

——很榮幸認識你,先生,我說著伸出了手,盡管還沒擦幹。

我從洗手間出來,看到我們的女服務員,便招呼她過來。

——你還需要什麽嗎?她問道。

——結賬就行,我回答。我們還有地方要去,還有人要見。

聽到有地方要去這句話,她露出一絲向往。我堅信,如果我告訴她,我們要去紐約,並讓她搭車,她一定顧不上換製服就跳進後座——沒別的原因,就想看看一路開到“餐墊盡頭”會發生什麽。

——我馬上拿來,她說。

走回卡座時,我後悔打趣我們的鄰座對收據上心了。因為我忽然想到,為了埃米特,我們也應該這麽做。既然我們在用他信封裏的錢支付開銷,他完全有權利在我們還錢時要求一份完整的賬單——這樣他就能在我們平分信托基金之前拿到還款。

昨天晚上,在我辦理酒店入住時,我讓伍利付了晚餐賬單。我要問問他最後花了多少,可我走到卡座時,伍利不見了。

他會去哪裏呢,我感到疑惑,翻了個白眼。他不可能在洗手間,因為我剛從那裏出來。我知道他這人喜歡閃閃發光、色彩斑斕的東西,便看了看冰激淩櫃台,但那裏隻有兩個小孩,鼻子緊貼玻璃,希望此刻不是大早上。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我轉身看向平板玻璃窗。

我朝停車場望去,目光越過一片由玻璃和鉻合金匯成的粼粼海洋,看向我原本停史蒂倍克的地方,可車子卻不見蹤影。為了避開兩個擋住視線的蜂窩式發型,我往右邁了一步,望向停車場的入口,剛好看到埃米特的車右轉拐上林肯公路。

——真他媽操蛋到家了。

就在那時,我們的女服務員恰好拿來賬單,她的臉色一下煞白。

——請原諒我的髒話,我說。

我瞄了一眼賬單,從信封裏抽了張二十美元給她。

在她急忙去找零錢時,我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盯著對麵伍利本該坐著的地方。他的盤子被放回了一開始在的地方,上麵的培根沒了,一小塊薄煎餅也沒了。

伍利能從一遝薄煎餅中精確地取出如此纖小的一塊,我真是佩服。這時,我發現他的白色瓷盤下麵是餐桌的富美家[2]貼麵。也就是說,餐墊不見了。

我推開我的餐盤,拿起餐墊。我先前提過,這是一張伊利諾伊州的地圖,上麵畫著主要的道路和城鎮。但右下角嵌著一幅本地市中心的小地圖,地圖中央是一個綠色小廣場,綠色小廣場中央則矗立著一座雕像,竟然是亞伯拉罕·林肯。

注釋:

[1]美國印第安納州第四大城市,聖約瑟夫縣縣治,位於聖約瑟夫河最南端拐彎處,城市名由此而來。

[2]一九一三年發明於美國的表麵裝飾飾材,後成為知名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