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特和比利迅速穿過路堤底部的灌木叢往西走。在鐵軌上行走原本更容易,但埃米特覺得,即便有月光的鋪灑,這麽做也是魯莽的。他停下腳步,回頭看正努力跟上的比利。
——你確定不要我幫你背包嗎?
——我可以的,埃米特。
埃米特繼續前行,他瞥了一眼比利的手表,發現已經十一點四十五分了。他們十一點一刻離開的車站。這段路比埃米特預想的更難走,但他們此刻好像快到鬆樹林了。當他終於看到前麵浮現常青樹尖尖的剪影時,他鬆了口氣。到了小樹林,他們往樹影中挪了幾步,靜靜等待著,一邊聽著貓頭鷹在頭頂上方啼叫,一邊聞著腳下鬆針散發的清香。
埃米特又瞥了一眼比利的手表,現在是十一點五十五分。
——在這裏等著,他說。
埃米特爬上路堤,俯瞰鐵軌。他看到遠處的火車頭前部亮起了細細的燈光。埃米特回到樹影中,站在弟弟身旁,他很慶幸他們沒有在鐵軌上行走。因為盡管埃米特目測火車頭似乎在一英裏之外,但他剛走到弟弟身邊,一長串貨運車廂就飛馳而過。
不知是因為激動還是焦慮,比利牽住埃米特的手。
在火車開始減速前,埃米特估摸有五十節車廂一閃而過。等火車終於停穩,倒數第十節車廂恰好停在埃米特和比利麵前,就跟乞丐說的一模一樣。
到目前為止,所有事都跟乞丐說的一字不差。
一噸麵粉和一噸餅幹有什麽差別?這是乞丐在貨運站問埃米特的問題。然後,他眨眨眼,回答了自己的謎題:體積差大約為一百立方英尺。
乞丐耐心地解釋道,如果一家公司的貨物在同一條線上來回運輸,擁有固定的裝載量通常更實惠,這樣就不會受到價格波動的影響。納貝斯克[1]在曼哈頓的工廠每周接收中西部來的麵粉,每周再把成品送回該地區,所以他們擁有自己的車廂是明智的。唯一的問題是,很少有東西的密度比一袋麵粉更大、比一盒餅幹更小。因此,盡管這家公司的車廂西行時都是滿的,但返回紐約時,總有五六節車廂是空的,而且沒人費心看管。
乞丐指出,對免費搭車的人來說,空車掛在火車尾部這碼事非常走運,因為午夜剛過那會兒,當東方夕陽號的火車頭抵達劉易斯時,它的守車[2]離站台還有一英裏遠呢。
火車一停,埃米特立刻翻過路堤,推了推最近幾節車廂的門,發現第三節車廂沒上鎖。埃米特招呼比利過去,扶了弟弟一把,然後爬進車廂,哐啷一聲關上門——車廂陷入一片黑暗。
乞丐說,他們可以把車頂的艙口打開,便於采光和通風——隻要他們在快到芝加哥時一定關上就行,因為到了那裏,艙口敞開很可能會引人注意。不過,埃米特忘記在關上貨運車廂門之前先打開艙口,甚至忘記留意它的位置。他伸出雙手,摸索門閂,想再把門打開,但火車猛地向前一動,他撞到了對麵的牆上。
在黑暗中,他聽到弟弟在動。
——別動,比利,他告誡道,我去找艙口。
忽然,一束光朝他的方向射來。
——你想用我的手電筒嗎?
埃米特笑了。
——是的,比利,我要。更好的辦法是,不如由你給角落的梯子打光吧。
埃米特爬上梯子,打開艙口,月光和宜人的空氣湧入。貨運車廂被曬了一整天,裏麵的溫度得有二十七度了。
——我們來這裏放鬆一下吧,埃米特說,領著比利去車廂另一頭,這樣萬一有人從艙口往裏看,他們不會那麽輕易被發現。
比利從雙肩包裏拿出兩件襯衫,遞給埃米特一件,說可以把它們疊起來當枕頭用,就跟士兵一樣。比利重新係緊帶子,然後躺下來,腦袋枕著疊好的襯衫,很快睡熟了。
埃米特幾乎跟弟弟一樣筋疲力盡,但他知道自己不可能這麽快睡著。這一整天的事把他搞得太緊繃了。他真正想要的是來根煙,但隻能將就著喝口水。
埃米特輕輕拿起比利的雙肩包,到艙口下麵涼快一點的地方,背靠著牆坐下。他解開雙肩包的帶子,取出比利的水壺,擰開蓋子喝了一口。埃米特渴極了,可以一下子喝光,但在抵達紐約前,他們可能沒機會弄到更多的水,所以他又喝了一口,然後把水壺放回雙肩包,像弟弟那樣牢牢係緊帶子。正準備放下雙肩包時,埃米特注意到了外層的口袋。他瞥了一眼比利,解開翻蓋,取出馬尼拉紙信封。
埃米特握著信封坐了一會兒,像在掂量它的分量。他又瞥了一眼弟弟,然後解開紅繩,將母親的明信片倒在自己的腿上。
小時候,埃米特一定不會說母親不快樂。對別人不會,對自己也不會。但到了某個時刻,在某個沒有言明的層麵上,他漸漸明白她並不快樂。他不是通過眼淚或露骨的抱怨明白的,而是從下午稍早時沒幹完的家務中看明白的。他下樓走進廚房,發現砧板上躺著一打胡蘿卜,菜刀擱在旁邊,六根切成薄片,六根還是完整的。或是他從穀倉回來,發現洗好的衣服一半在晾衣繩上翻飛,另一半濕漉漉地堆在籃子裏。四下尋找母親時,他常常發現她坐在屋前的台階上,手肘擱在膝蓋上。當埃米特輕聲地、幾乎是怯生生地喊:媽媽?她會抬起頭,看上去很驚喜似的。她在台階上給他騰出地方,一隻胳膊環住他的肩膀,或是揉弄他的頭發,然後轉頭繼續盯著之前一直在看的東西——在前廊台階和地平線之間某個地方的某樣東西。
由於小孩子不諳世事,他們以為自家的習慣就是這個世界的習慣。如果孩子在一個晚餐時爭來吵去的家庭中長大,他就以為所有家庭在餐桌上都會爭來吵去;如果孩子在一個晚餐時一言不發的家庭中長大,他就以為所有家庭吃飯時都會安安靜靜。然而,盡管這個道理具有普遍性,但小埃米特知道,下午稍早時幹了一半的家務說明哪裏出了問題——就像若幹年後,他漸漸明白,每一季都更換農作物說明一個農民拎不清自己該幹什麽。
埃米特把明信片舉到月光下,按西行的順序一張一張重看——奧加拉拉、夏延、羅林斯、羅克斯普林斯、鹽湖城、伊利、裏諾、薩克拉門托、舊金山——他審視著照片的每個角落,逐字閱讀寫下的話,仿佛他是一名情報官員,正在搜尋外勤特工的加密訊息。不過,要說他今晚端詳這些卡片比在餐桌上更認真,那他看得最仔細的是最後一張。
上麵寫道:這是位於舊金山林肯公園的榮勳宮,每年七月四日,這裏會舉辦全加利福尼亞最盛大的煙花秀之一!
埃米特不記得他曾告訴比利,母親喜愛煙花,但這是毋庸置疑的。母親在波士頓長大,夏天會去科德角[3]的一個小鎮度假。她雖然沒怎麽提過在那裏度過的時光,卻也曾懷舊而興奮地聊起誌願消防隊每年七月四日會讚助港灣上空的煙花秀這件事。小時候,她和家人會站在自家碼頭的盡頭欣賞。長大後獲準劃船外出,她便會劃到自家停泊區裏搖搖晃晃的帆船中間,這樣就能獨自躺在船底觀賞煙花。
埃米特八歲時,母親從五金店的卡特賴特先生那裏得知,距摩根一個多小時車程的蘇厄德鎮在七月四日這天有不少慶祝活動,下午有遊行,入夜後有煙花。母親對遊行不感興趣。因此,早早吃完晚飯後,埃米特和爸爸媽媽便開著卡車出發了。
當卡特賴特先生說有不少慶祝活動時,母親原以為是像其他小鎮的慶祝活動那樣,由小學生們製作橫幅,由教區婦女們在折疊桌上賣茶點。可抵達之後,她震驚地發現,蘇厄德的獨立日慶典令她經曆過的所有獨立日慶典黯然失色。這是小鎮準備了整整一年的慶典,還有人從得梅因[4]遠道而來。等沃森一家抵達時,唯一能停車的地方離鎮中心一英裏遠,等他們終於走進煙花秀場地梅溪公園時,那裏的每寸草坪都被人占了,一戶戶人家鋪著毯子,正在野餐。
第二年,母親不打算犯同樣的錯誤。七月四日當天吃早餐時,她便宣布他們午飯過後就動身去蘇厄德。不過,當她準備好野餐的食物,拉開餐具抽屜取刀叉時,她停了下來,眼睛定定地看著。隨後,她轉身離開廚房上樓,埃米特緊緊地跟在她的身後。她從自己的臥室裏搬出一把椅子,爬了上去,伸手去拉從天花板上垂下的一小截繩子。她拉動繩子,一道小門落下,露出通往閣樓的滑梯。
埃米特目瞪口呆,以為母親會告誡他在原地等著,但她忙著自己的事,沒說一句警告的話就爬上了梯子。他跟著她爬上狹窄的梯子,她忙著搬箱子,也懶得再讓他下去。
母親四處找東西,埃米特打量著閣樓裏奇奇怪怪的物品:一台跟他差不多高的無線電收音機,一把破搖椅,一台黑色打字機,還有兩隻貼滿彩色貼紙的大旅行箱。
——找到了,母親說。
她朝埃米特微微一笑,舉起一個小手提箱似的東西。但它不是皮製的,而是藤編的。
回到廚房後,母親把手提箱放在桌上。
埃米特看到她因為閣樓的高溫正在出汗,她用手背擦拭眉頭,皮膚上留下了一道灰塵印子。她解開箱子的搭扣,又對埃米特笑了笑,然後掀開蓋子。
埃米特很清楚,放在閣樓上的手提箱很可能是空的,所以看到這隻箱子不僅裝得滿滿當當,還整整齊齊時,他大吃一驚。裏麵整齊地碼放著野餐可能需要的所有東西。在一條綁帶下麵,六隻紅盤子疊成一摞;而在另一條綁帶下麵,六隻紅杯子碼成一排。細長的凹槽裏擺著刀叉和勺子,另有一個短槽放紅酒開瓶器。甚至還有兩個特製的凹槽放鹽瓶和胡椒瓶。在蓋子的凹處,兩條皮帶固定著一塊紅白格桌布。
埃米特這輩子從沒見過如此巧妙組合在一起的東西——什麽都不缺,什麽都不多餘,一切井井有條。他後來再沒見過類似的東西,直到十五歲時,他看到舒爾特先生工具間裏的工作台,上麵整整齊齊地碼著用來擺放各種工具的孔槽、釘子和掛鉤。
——天哪,埃米特驚歎,母親哈哈一笑。
——是你的好姨媽埃德娜送的。
然後,她搖了搖頭。
——我想我結婚之後就沒打開過。但我們今晚要用上它!
那年,他們下午兩點抵達蘇厄德,在草坪正中央找了個地方鋪開他們的格子桌布。父親原本有些不情願這麽早來,可一到那裏,他卻沒有絲毫不耐煩。事實上,令人驚喜的是,他從自己的包裏掏出了一瓶酒。一邊喝著酒,父親一邊講故事,提到他那一毛不拔的薩迪姑姑,粗心大意的戴夫叔叔,還有東部其他古裏古怪的親戚,逗得母親哈哈大笑,她很少這麽笑。
時間慢慢過去,草坪上的毯子和籃子越來越多,笑聲越來越多,氣氛也越來越好。夜幕終於降臨,沃森一家躺在格子桌布上,埃米特夾在中間,第一束煙花呼嘯升空後綻開,母親說:我無論如何都不想錯過這一刻。那天晚上開車回家時,埃米特覺得他們三人往後都會參加蘇厄德的獨立日慶典。
但來年二月——也就是比利出生幾周後——母親突然變得不像她自己了。有時候,她過於疲憊,甚至連以前能勉強做的一半家務都做不了。另一些時候,她根本下不了床。
在比利三周大的時候,埃貝斯太太——她的孩子們也有了自己的小孩——開始每天來幫忙做家務和照看比利,母親則努力恢複精力。到了四月,埃貝斯太太隻在早上來。到了六月,她就不來了。七月一日吃晚餐時,父親興致頗高地問他們什麽時候動身去蘇厄德,母親說她不確定自己想不想去。
埃米特望了一眼桌子對麵,他從未見過父親如此傷心。但父親一向堅持不懈,他的自信心以一種極度不願從經驗中吸取教訓的方式膨脹著。七月四日的早晨,父親準備好野餐需要的食物。他拉下小門,爬上狹窄的梯子,從閣樓上取下籃子。他把比利放進搖籃,把卡車開到前門。下午一點,他進屋喊道:所有人出發嘍!我們可不想錯過最喜歡的位置!母親答應了一起去。
或者說,她隻是默默地順從了。
她爬上卡車,一句話也沒說。
他們全都一言不發。
他們抵達蘇厄德,走到公園中央,父親展開格子桌布,開始從凹槽裏取刀叉,這時母親說道:
——來,我來幫忙。
那一瞬間,似乎所有人都卸下了重擔。
她取出紅色塑料杯,擺好丈夫做的三明治。她給比利喂了丈夫有心準備的蘋果泥,來回搖晃比利的搖籃,直到他睡著。他們喝著父親帶的酒,她讓他講他那些古裏古怪的叔叔和姑姑的故事。夜幕降臨後不久,第一朵煙花在公園上空爆開,綻放色彩繽紛的火花,她伸手握住丈夫的手,朝他溫柔地笑了笑,眼淚順著她的臉頰簌簌而下。埃米特和父親看到她的淚水,對她回以微笑,因為他們知道那是感激的淚水——感激她的丈夫沒有因她一開始的興致索然讓步,而是堅持不懈,這樣他們一家四口才能在這個溫暖的夏夜一同欣賞這場燦爛的煙花秀。
回到家後,父親將搖籃和野餐籃拿進屋。母親拉著埃米特的手領他上樓,她掖緊他的被子,親吻他的額頭,然後穿過走廊,同樣掖緊比利的被子,也親吻了他的額頭。
那天晚上,埃米特像平常一樣沉沉睡去。當他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母親已經離開。
埃米特最後看了一眼榮勳宮,然後把明信片裝回信封。他繞緊紅色細繩,將它們封好後塞進比利的雙肩包,再次係牢帶子。
埃米特一邊在弟弟的身邊躺下,一邊回憶。對查理·沃森而言,母親離開後的第一年很艱難。天氣的考驗有增無減。經濟的困難悄然出現。鎮上的人肆無忌憚地議論著沃森太太的突然離去。然而,讓父親——讓父親和埃米特兩人——備感沉重的是,他們意識到,當煙花開始盛放時,母親緊握父親的手並非是在感激他的堅持、忠貞和支持,而是感激他將她從萎靡不振中溫柔地喚醒,親眼見證這場不可思議的煙花秀。他提醒了她,隻要她願意拋棄日常生活,她將擁有無與倫比的快樂。
注釋:
[1]美國餅幹和零食製造商,主要品牌有奧利奧、樂之等。
[2]一般掛在貨運車廂尾部,配備專人值守,用來觀察火車的運行狀況,並協助刹車。
[3]美國馬薩諸塞州東南部半島,位於科德角灣和大西洋之間,又稱鱈魚角。
[4]美國艾奧瓦州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