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芝加哥以西約五十英裏的一家豪生酒店[1]裏,伍利和我躺在**。剛越過密西西比河進入伊利諾伊州時,我們經過第一家豪生酒店,伍利對它的橙色屋頂和藍色尖塔讚歎不已。當我們經過第二家時,他多看了一眼——像是擔心自己產生幻覺,或是我不知怎的迷路了。

——不用擔心,我說。一家霍華德·約翰遜而已。

——霍華德什麽鬼?

——那是一家連鎖的餐廳和汽車旅館,伍利。哪裏都有,而且都長這樣。

——全都這樣?

——全都這樣。

到十六歲時,伍利已經去過歐洲至少五次。他去過倫敦、巴黎和維也納,曾在博物館的大廳裏閑**,聽過歌劇,也曾登頂埃菲爾鐵塔。可在他的祖國,大部分時間他都穿梭於公園大道的公寓、阿迪朗達克山的別墅和新英格蘭的三所預科學校之間。關於美國,伍利不知道的東西可以填滿大峽穀。

我們開車經過餐廳門口,伍利回頭看了一眼。

——冰激淩有二十八種口味,他有些驚訝地念道。

於是,當天色漸晚,我們又累又餓,伍利再次看到一座亮藍色尖塔從天際升起時,我們隻好入住。

伍利住過很多酒店,但從沒住過像豪生這樣的。我們走進房間,他就像來自另一個星球的私家偵探一樣仔細檢查。他打開衣櫥,驚訝地發現熨衣板和熨鬥。他打開床頭櫃抽屜,驚訝地發現一本《聖經》。他走進浴室,又立刻出來,手裏舉著兩塊小肥皂。

——它們是獨立包裝的!

我們剛安頓好,伍利就打開電視機。信號亮起,獨行俠[2]亮相,戴的帽子比博亞迪主廚的帽子更大更白。他正跟一個年輕的槍手談話,給他講什麽是真理、正義和美國做派。你看得出年輕槍手漸漸失去耐心,可就在他準備伸手掏自己的六發手槍時,伍利轉台了。

現在亮相的是喬·弗雷迪警長[3],他穿著西裝,戴著軟呢帽,對一個正在擺弄摩托車的不良少年說了一模一樣的話。不良少年也漸漸失去耐心。可就在他看起來要把棘輪砸向弗雷迪警長的腦袋時,伍利轉台了。

又來了,我心想。

果不其然,伍利一直轉台,直到轉到一支廣告。他把音量調到最低,然後舒舒服服地靠在枕頭上。

真不愧是伍利啊。在車裏,他著迷於沒有畫麵的廣告聲音。現在呢,他想看沒有聲音的廣告畫麵。廣告插播結束後,伍利熄掉他那側的燈,身子往下一滑,雙手抱頭平躺,瞧著天花板。

晚飯後,伍利又吃了幾滴藥,我估摸著它們眼下正在發揮魔力。所以,當他對我講話時,我有點意外。

——喂,達奇斯,他說,依然盯著天花板。

——怎麽了,伍利?

——星期六晚上八點,當你、我、埃米特和比利坐在點唱機旁邊的餐桌時,那裏還有誰?

我也躺下,盯著天花板。

——在萊奧內洛餐廳嗎?讓我們來瞧瞧。在星期六晚上,你會碰到市政府的一些大人物。一個拳擊手和一些黑幫分子。可能還有喬·迪馬喬[4]和瑪麗蓮·夢露,如果他們剛好在城裏的話。

——他們當晚都出現在萊奧內洛?

——沒錯,伍利。開一家沒人進得去的餐廳,結果每個人都想去。

伍利思考了一會兒。

——他們坐在哪裏呢?

我指著天花板的一個地方。

——黑幫分子坐在市長旁邊的卡座。拳擊手帶著女歌手在吧台吃生蠔。迪馬喬兩口子坐在我們隔壁。但最重要的是,伍利,在廚房門邊的卡座裏,一個穿細條紋西裝的禿頂矮個子男人正獨自坐著。

——我看到他了,伍利說。他是誰?

——萊奧內洛·布蘭多利尼。

……

——你是說老板?

——正是他。

——他一個人坐著?

——沒錯。至少剛入夜時是這樣。通常,他六點左右到餐廳,那時其他人還沒來。他會吃點東西,喝杯基安蒂紅酒。他會瀏覽賬簿,可能還會接個電話,就是那種接了長線、可以直接拉到你桌邊的電話。到了八點左右,餐廳開始熱鬧起來,他會一口悶掉一杯雙份意式濃縮咖啡,在餐桌之間來回走動。他會一邊拍著顧客的肩膀一邊說,大家今晚都好嗎?很高興又見到你們。你們餓了嗎?希望如此啊。因為有很多好吃的。他會對女士們說些恭維話,然後朝酒保打手勢。哎,羅科,再給我的朋友們來一杯。接著,他會走到下一桌,繼續拍人肩膀,繼續恭維女士,繼續來一杯。也許這次會上一盤魷魚圈或一些提拉米蘇。不管是什麽,全都免費。等萊奧內洛打完招呼,在場的每個人——我是說從市長到瑪麗蓮·夢露在內的所有人——都會覺得今晚很特別。

伍利一言不發,細細品味著這一刻。然後,我對他說了一些從沒跟別人提過的事。

——這就是我想做的事,伍利。如果我有五萬美元,我就想這麽幹。

我聽到他翻了個身,側躺著看我。

——你想在萊奧內洛留張桌子?

我哈哈一笑。

——不,伍利。我想開一家屬於我的萊奧內洛。一家意式小餐廳,裏麵有紅色皮革卡座,點唱機裏播著西納特拉。餐廳沒有菜單,每張桌子都被人訂了。我會在廚房旁邊的卡座裏吃頓簡單的晚餐,再接幾個電話。到八點左右,我會喝上一杯雙份意式濃縮咖啡,然後一桌一桌地跟顧客打招呼,告訴酒保給所有人再來一杯——免費送的。

我看得出來,伍利喜歡我的想法,幾乎不亞於喜歡比利的想法,因為他翻身平躺之後對著天花板笑起來,想象著整個場景的樣子,幾乎跟我想的一樣清晰,或許更甚。

明天,我心想,我要讓他給我畫一張平麵圖。

——開在哪裏呢?他過了一會兒問道。

——我還不知道,伍利。一旦確定,我第一個告訴你。

聽了這話,他又笑了。

幾分鍾後,他進入夢鄉。我這麽說是因為他的一隻手臂從床沿滑落,懸在半空,手指擦著地毯。

我從**爬起來,把他的手臂放回他的身側,從床尾拉起毯子給他蓋上。然後,我倒了一杯水,放在床頭櫃上。伍利的藥總是讓他早起時感到口渴,但他似乎從來不記得入睡前要在夠得著的地方放杯水。

我關掉電視,脫掉衣服,鑽進自己的被窩,不禁思考起來:開在哪裏呢?

打從一開始,我就一直幻想著,等我擁有屬於我的餐廳,它會開在紐約——可能是在格林尼治村的麥克杜格爾街或是沙利文街,在那些爵士俱樂部和咖啡館附近的某個小地方。但或許我搞錯了。或許我應該在一個還沒有萊奧內洛的州開店。比如……加利福尼亞。

妥了,我心想,就加利福尼亞。

等拿到伍利的信托基金,開車回到內布拉斯加,我們甚至不用下車。就像今天早上那樣,伍利和比利坐在後座,我和埃米特坐在前座,隻是到時比利的指南針箭頭將朝西指。

問題是,我對舊金山不太有把握。

別誤會。舊金山是個充滿魅力的城市——碼頭上籠罩著霧氣,酒鬼們在田德隆區遊**,巨大的紙龍在唐人街的街道上飄來飄去。這就是為什麽電影中總有人在那裏被謀殺。不過,舊金山雖然充滿魅力,卻不像一個配得上萊奧內洛的地方。它就沒那種瀟灑的派頭。

那洛杉磯呢?

洛杉磯派頭十足,多得可以裝到瓶裏遠銷海外。自電影明星誕生以來,那裏就是電影明星的聚居地。近來,拳擊手和黑幫分子開始在那裏開店。就連西納特拉也搬了過去。如果連老藍眼睛[5]都能舍了大蘋果去浮華城[6],那我們也行。

我心想,洛杉磯的冬天溫暖如夏日,每個女服務員都是成長中的新星,街道命名也早就用光了總統和樹木的名字。

這才是我心目中的重新開始!

但埃米特關於背包的說法是正確的。重新開始不隻是在一個新的城市擁有一個新的地址。重點不在於擁有一份新的工作,一個新的電話號碼,甚或一個新的名字。重新開始需要放下包袱。這意味著你要還清所有欠別人的債,也收回所有別人欠你的債。

埃米特放棄了農場,在廣場上挨了一頓揍,他的賬已經平了。如果我們要一起去西岸,那麽也許是時候去平我自己的賬了。

我很快就算清楚了。在薩萊納的鋪位上,我已經花了太多個夜晚思考自己沒結清的債,所以要緊的債直接浮出水麵,總共有三筆:一筆是我必須償還的,兩筆是我必須收回的。

注釋:

[1]一九二五年,霍華德·約翰遜(1897—1972)創立豪生餐廳,五十年代擴展酒店業務,至七十年代成為知名連鎖餐廳和汽車旅館品牌。

[2]一九四九年至一九五七年在美國廣播公司電視台播出的西部電視劇《獨行俠》(The Lone Ranger)中的主角,戴著一個巨大的白色西部牛仔帽。

[3]美國電影《警網擒凶》(Dragnet)的主角。

[4]喬·迪馬喬(1914—1999),美國傳奇棒球運動員,與著名女演員瑪麗蓮·夢露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

[5]即西納特拉,他有首歌就叫《老藍眼睛》(“Ol’Blue Eyes”)。

[6]浮華城(Tinseltown)即好萊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