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特花了半小時才找到貨運站的大門。雖然客運火車緊鄰貨運火車,但它們背對著背。因此,盡管它們各自的終點站僅相隔幾百碼,但要從一個站的入口到另一個站的入口,你得繞行一英裏。起初,埃米特走的是一條商店林立的幹淨大道,後來穿過鐵軌,他便進入了一片遍布鑄造廠、廢品場和車庫的區域。
埃米特沿著貨運站外的鐵絲網走,他開始意識到眼前的任務多麽艱巨。因為客運站的大小剛夠容納在一天內抵達或離開這座中等城市的幾百名旅客,但貨運站卻縱橫交錯。它呈扇形展開,占地超過五英畝,包括一處接收場,一處轉運場,一些火車頭、辦公區和維修區,但最重要的是貨運車廂。有幾百節呢。鏽色的貨運車廂首尾相連,一排又一排地直線排開,幾乎一眼望不到頭。無論朝東還是朝西,向北還是向南,滿載東西還是空無一物,它們就跟常識告訴他的一模一樣:千篇一律,隨意替換。
貨運站的入口在一條寬闊的街上,街道兩旁是倉庫。埃米特走近時,隻見大門口有個坐輪椅的中年男人。即便相隔一段距離,埃米特也能看到他的雙腿從膝蓋上方截斷了——毫無疑問是戰爭導致的傷殘。如果這個老兵意在向善良的陌生人討些錢,那他最好去客運站前麵。
為了了解情況,埃米特站在大門對街一棟帶百葉窗的建築門口。在圍欄後麵不遠處,他看到了一棟修繕得相對不錯的兩層樓磚房。那是指揮中心的所在地——那裏有貨單和時刻表。埃米特天真地以為自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那棟房子,從貼在牆上的時刻表中選取他需要的信息。可大門邊上有一棟小樓,看著很像警衛室。
果然,正當埃米特仔細琢磨時,一輛卡車開到了入口,一個穿製服的男人拿著寫字板從樓裏出來,給卡車清貨放行。埃米特心想,看來無法偷溜進去找信息了。他得等消息自己送上門。
比利把軍用剩餘手表借給了埃米特,埃米特瞥了一眼表盤。十一點一刻。埃米特想,到了飯點就有機會了,便靠在門口的陰影中耐心等待,他的思緒又回到弟弟身上。
埃米特和比利進入客運站後,比利目不轉睛地盯著高高的天花板、售票窗口、咖啡店、擦鞋攤和報攤。
——我從沒來過火車站,比利說。
——它跟你想象的不一樣嗎?
——一模一樣。
——來,埃米特笑著說。我們坐在這兒吧。
埃米特領弟弟穿過主候車廳,來到一個安靜的角落,那裏有一張空長凳。
比利取下雙肩包,坐下來,往邊上一滑,給埃米特騰地方,但埃米特沒有坐下。
——我要去了解一下開往紐約的火車,比利。但可能要花點時間。在我回來之前,我要你答應我待在原地。
——好的,埃米特。
——要記住,這裏不是摩根。會有很多人來來往往,他們都是陌生人。你最好一個人待著。
——我明白。
——很好。
——可是,如果你想了解開往紐約的火車,為什麽不去問詢處問問呢?它就在時鍾下麵。
比利指了指,埃米特回頭看了看問詢處,然後跟弟弟一起坐在長凳上。
——比利,我們不坐客運火車。
——為什麽不坐,埃米特?
——因為我們所有的錢都在史蒂倍克車裏。
比利想了想,然後伸手拿他的雙肩包。
——我們可以用我的銀幣。
埃米特笑著拉住弟弟的手。
——我們不能那麽做。你花了好多年收集那些。你隻剩幾個就集齊了,對嗎?
——那我們該怎麽辦,埃米特?
——我們要找一輛貨運火車搭便車。
埃米特認為,對大多數人來說,規則是一種必要的惡。要想有幸生活在一個有序的世界中,規則是必須忍受的負累。這也是為什麽如果讓大多數人自行選擇,他們樂於放寬規則的邊界。比如在空****的路上超速,或從無人看管的果園裏順一個蘋果。可說到規則,比利不隻循規蹈矩,更是堅守不移。他會自己鋪床和刷牙,用不著別人催。他堅持要在第一聲鈴響前十五分鍾到校,課上發言前也總是先舉手。因此,埃米特考慮許久該怎麽開口,最後決定用搭便車這個詞,希望可以減輕弟弟一定會產生的疑慮。埃米特從比利的表情看得出,他選的詞不錯。
——就像偷渡者,比利說,眼睛瞪大了一些。
——是的。就像偷渡者。
埃米特拍了拍弟弟的膝蓋,從長凳上起身,轉身要走。
——就像達奇斯和伍利搭監獄長的車。
埃米特停住腳步,轉過身來。
——你怎麽知道的,比利?
——達奇斯告訴我的。昨天早餐之後。我們聊到《基督山伯爵》,以及受冤入獄的埃德蒙·唐泰斯是如何從伊夫堡逃脫的,他把自己縫進了原本要裝法裏亞神父屍體的麻袋,讓不知情的守衛把他抬出了監獄大門。達奇斯說他和伍利做了幾乎一模一樣的事。受冤入獄的他們藏進監獄長的汽車後備廂,不知情的監獄長開車把他們帶出大門。隻不過,達奇斯和伍利沒被扔進海裏。
講這些時,比利的語氣就跟向薩莉描述孤兒院的事一樣激動——打碎玻璃,抓了一大把勺子。
埃米特又坐下來。
——比利,你好像很喜歡達奇斯。
比利困惑地轉頭。
——你不喜歡達奇斯嗎,埃米特?
——我喜歡。但我喜歡一個人並不意味著我喜歡他們做的所有事。
——比如他把薩莉的蜜餞送人?
埃米特笑了。
——不是。這個我沒意見。我是指別的事……
比利一直盯著他,埃米特想找個合適的例子。
——你還記得達奇斯說去看電影的故事嗎?
——你是說他從浴室窗戶偷溜出去,小跑穿過土豆田的事。
——是的。呃,那個故事除了達奇斯講的之外,還發生了一些其他的事。偷溜到鎮上這件事,他不僅是參與者,還是煽動者。出主意的人是他,他每次想看電影,就會召集其他幾個人。大多數時候,事情就跟他說的一樣。如果他們周六晚上九點左右偷溜出去,他們能在淩晨一點回來,誰也不會知道。但有一天晚上,達奇斯特別想看約翰·韋恩[1]演的新西部片。因為下了整整一周的雨,而且看樣子還會繼續下,所以他唯一說動一起去的人是我的上鋪湯豪斯。他們在玉米田還沒走一半,就下起了瓢潑大雨。他們都被淋濕了,靴子也沾滿了泥,但他們還是繼續往前走了。可當他們終於到達河邊,河卻因為下雨而漲水嚴重,達奇斯就坐下來不幹了。他說他太冷,渾身濕淋淋的,累得走不動了。湯豪斯覺得自己已經走了那麽遠,不想回頭。於是,他拋下達奇斯,遊了過去。
比利一邊聽埃米特說話,一邊點頭,專注得眉頭緊鎖。
——這一切本來沒事,埃米特繼續說,但湯豪斯離開之後,達奇斯覺得自己又濕又冷,累得沒法兒一路走回營地。於是,他走到最近的馬路,攔下一輛路過的皮卡,問能不能搭車去前麵的一家小餐館。唯一的問題是,皮卡司機是個下了班的警察。他沒有把達奇斯送去小餐館,而是送去見了監獄長。淩晨一點,當湯豪斯回來時,警衛們已經候著了。
——湯豪斯受到懲罰了嗎?
——是的,比利。而且相當嚴重。
埃米特沒有告訴弟弟的是,針對故意違紀,阿克利監獄長有兩條簡單的規則。第一條規則是,你可以選擇按周延長刑期或挨鞭子作為懲罰。如果你在食堂跟人打架,要麽在你的刑期上加三周,要麽在你的背上抽三鞭。他的第二條規則是,由於黑人男孩的學習能力隻有白人男孩的一半,他們的教訓得加倍。因此,達奇斯的刑期被延長了四周,湯豪斯卻挨了八鞭——就在食堂前麵,所有人列隊觀看。
——重點是,比利,達奇斯精力旺盛,熱情滿滿,人也善良。可有時候,他的精力和熱情會妨礙他的善良,而當這種情況發生時,承擔後果的往往是別人。
埃米特希望這段回憶能讓比利清醒一點,從比利的表情來看,目的似乎達到了。
——這是一個令人難過的故事,他說。
——是的,埃米特說。
——我挺同情達奇斯的。
埃米特詫異地看著弟弟。
——為什麽是達奇斯,比利?是他讓湯豪斯惹上麻煩的。
——是因為達奇斯不願在漲水時過河才發生那種事的。
——確實。可這怎麽會讓你同情他呢?
——因為他肯定不會遊泳,埃米特。他太害羞,不願承認。
—·—
正如埃米特所料,剛過中午,貨運站的一些員工開始走出大門去吃午飯。埃米特在觀察時發現,他對老兵位置的判斷真是大錯特錯。幾乎每個出門的人都會給他一些東西——五美分,十美分,或是一句善意的問候。
埃米特明白,從行政大樓裏出來的人最有可能掌握他所需要的信息。他們負責安排和調度,知道哪些貨運車廂會在哪個時間連在哪列火車上開往哪裏。但埃米特沒有接近他們,而是在等其他人:製動員、裝卸工和機修工——這些人靠自己的雙手勞動,按小時計酬。埃米特本能地知道,這些人更有可能在他身上看到他們自己的影子,就算不會實實在在同情他,至少通情達理,不在意鐵路部門有沒有多收一個人的車票錢。不過,要說直覺告訴埃米特應該接近這些人,那麽理智告訴他應該等一個落單的人,因為即使一個工人願意為一個陌生人違反規定,但若有其他人在場,他也不太可能這麽做。
埃米特等了將近半小時才等到第一個機會——一個穿牛仔褲和黑色T恤的落單工人,看起來不超過二十五歲。當那個年輕人停下來點煙時,埃米特穿過街道。
——打擾了,埃米特說。
年輕人揮手滅掉火柴,上下掃了埃米特一眼,但沒有回應。埃米特順勢講他編造的故事,說自己有個叔叔來自堪薩斯城,是一名工程師,今天下午會搭一列開往紐約的貨運火車停靠劉易斯,但他不記得是哪班火車,也不記得火車什麽時候到達。
第一眼見這個年輕人時,埃米特以為年齡相近對自己有利。可他一開口說話,就意識到自己又錯了。那個年輕人露出年輕人才有的鄙夷,對埃米特一臉不屑。
——騙誰呢,他歪嘴一笑說道。來自堪薩斯城的叔叔。虧你想得出來。
年輕人吸了一口煙,將沒抽完的香煙彈到街上。
——你為什麽不省省事回家去呢,小屁孩。你媽咪在找你呢。
年輕人慢慢踱遠,埃米特撞上那個乞丐的目光,他目睹了整場談話。埃米特將視線轉向警衛室,想看看警衛是不是也在瞧,但他正靠在椅子上看報紙。
這時,一個穿連體工作服的年長男人走出了大門,停下來與乞丐友好地閑聊幾句。那人頭戴一頂被推得很靠後的帽子,讓人忍不住好奇他何必要戴。他正要走開時,埃米特走過去。
既然與第一個人年齡相近被證明是一種不利的因素,埃米特決定充分利用與第二個人的年齡差。
——打擾了,先生,埃米特恭敬地說。
那人轉身看埃米特,露出和藹的微笑。
——你好啊,孩子。有什麽事嗎?
埃米特又講了一遍叔叔的故事,穿連體工作服的男人饒有興趣地聽著,身體甚至微微前傾,仿佛不想漏掉一個字。可埃米特說完後,他搖了搖頭。
——我很想幫你,孩子,但我隻負責修車,不問它們往哪兒開。
機修工沿著街道繼續前行,埃米特開始接受事實,他得想個全新的行動計劃。
——你好啊,有人喊道。
埃米特轉身,發現是那個乞丐。
——不好意思,埃米特邊說邊把褲子口袋翻出來。我沒什麽能給你的。
——你誤會了,朋友。是我有東西要給你。
埃米特猶豫不決,乞丐自己推著輪椅靠近。
——你想搭一輛貨運火車去紐約。是這樣吧?
埃米特略顯驚訝。
——我沒腿,不是沒耳朵!聽著:如果你想搭火車,那你問錯人嘍。就算你的腳趾著火,傑克遜也懶得幫你踩滅。阿尼也說了,他隻負責修車。說真的,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它與火車運行密切相關,與火車開往哪裏無關。所以問傑克遜或阿尼沒用。絕對沒用,小子。如果你想知道怎麽搭火車去紐約,你應該找我。
埃米特一定暴露了自己的懷疑,因為乞丐咧嘴一笑,用拇指戳戳自己的胸口。
——我在鐵路上工作了二十五年。前十五年是製動員,後十年就在劉易斯的轉運場。你以為我是怎麽失去雙腿的?
他又笑著指指自己的腿。然後,他上下打量埃米特,但態度比那個年輕工人更為寬厚。
——你——十八歲?
——是的,埃米特說。
——信不信由你,我在比你小幾歲的年紀就開始在鐵路上幹活兒了。以前啊,如果你滿十六歲,他們就會雇用你;如果你個子夠高,十五歲也行。
乞丐搖了搖頭,露出了懷舊的微笑。然後,他往後一靠,像一個老人坐在最喜歡的客廳椅子上一樣,讓自己舒舒服服的。
——我一開始在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工作,在西南走廊幹了七年,之後又在賓夕法尼亞鐵路公司幹了八年——那是全國最大的鐵路公司。那時候,我在路上的時間比站著不動的時間都多。到什麽程度呢,回家之後,當我早上起床時,感覺整棟房子在我腳下晃個不停。我得抓著家具才能去洗手間。
乞丐又笑著搖了搖頭。
——是呢。賓夕法尼亞鐵路公司。伯靈頓鐵路公司。聯合太平洋鐵路公司。大北部鐵路公司。我了解所有路線。
然後,他沉默了。
——你剛剛說到去紐約的火車,埃米特輕聲提醒。
——對,他回答。大蘋果[2]!但你確定要去紐約嗎?貨運站的特點是,你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也可以去很多你沒想過的地方。佛羅裏達、得克薩斯、加利福尼亞。聖菲[3]怎麽樣?你去過那裏嗎?它現在可是個有模有樣的地方了。每年這個時候,白天暖和,夜晚涼爽,那裏還有你這輩子遇到過的最友善的姑娘[4]。
乞丐開始哈哈大笑,埃米特擔心談話再次跑偏。
——有機會我也想去一趟聖菲,埃米特說,但眼下我必須去紐約。
乞丐停止大笑,擺出更嚴肅的表情。
——唉,簡而言之,人生就這樣,不是嗎?想去一個地方,卻不得不去另一個地方。
乞丐左右看了看,又將輪椅推近些。
——我聽到你剛才問傑克遜有沒有下午去紐約的火車。有帝國專列號,一點五十五分出發,她是輛好車。時速九十英裏,隻停靠六站,不到二十小時就能到紐約。可如果你想進城,那就別坐帝國專列號。因為到芝加哥後,她會載著一車無記名債券前往華爾街。車上的武裝警衛從沒少於四個,他們要是想把你從火車上趕下去,可不會等火車進站。
乞丐仰頭望天。
——還有西岸生鮮號,六點經停劉易斯,車也不算差。但每年這個時候,車上裝滿了東西,你還得大白天溜上去。所以生鮮號也不行。你需要的是東方夕陽號,午夜過後不久經停劉易斯。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訴你怎麽溜上去,但在這之前,你必須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問吧,埃米特說。
乞丐咧嘴一笑。
——一噸麵粉和一噸餅幹有什麽差別?
—·—
埃米特回到客運站,發現比利仍在原地,他鬆了口氣。比利坐在長凳上,雙肩包放在身側,大紅書擱在腿上。
埃米特走到他的身邊,比利有些興奮地抬起頭。
——你弄清楚我們要找哪列火車搭便車了嗎,埃米特?
——是的,比利。但它要半夜十二點多才發車。
比利點頭表示讚同,仿佛半夜十二點多正是應該發車的時候。
——給你,埃米特說著摘下弟弟的手表。
——不,比利說。你暫時戴著吧。你要看時間。
埃米特重新戴上手表,發現已經快兩點了。
——我餓了,他說。要麽我四處轉轉,看看能不能給咱們討點吃的。
——你用不著討吃的,埃米特。我們有午餐。
比利把手伸進雙肩包,拿出他的水壺、兩張紙巾和兩個三明治。三明治用蠟紙緊緊包著,露出明顯的折痕和尖角。埃米特笑了,他發現薩莉包三明治就跟她鋪床一樣幹淨利落。
——一個是烤牛肉的,一個是火腿的,比利說。我不記得你是更喜歡烤牛肉的,還是更喜歡火腿的,所以我們決定一樣來一個。它們都有奶酪,但隻有烤牛肉的加了蛋黃醬。
——我拿烤牛肉的吧,埃米特說。
兄弟倆打開三明治,狼吞虎咽起來。
——願上帝保佑你,薩莉。
比利抬頭,讚同埃米特的感歎,但顯然對說這話的時機感到奇怪。埃米特揚了揚三明治作為解釋。
——噢,比利說。這些不是薩莉給的。
——不是嗎?
——是辛普森太太給的。
埃米特愣了一下,三明治舉在半空,比利則又咬了一口。
——辛普森太太是誰,比利?
——坐在我旁邊的好心人。
——坐在你這邊?
埃米特指了指自己坐的地方。
——不是,比利說著指了指他右邊的空位。坐在我這邊。
——這些三明治是她做的?
——是她在咖啡店買了拿回來的,因為我告訴她,我必須待在原地。
埃米特放下三明治。
——你不該接受陌生人給的三明治,比利。
——可我沒在我們是陌生人的時候接受三明治,埃米特。我是在我們成為朋友之後接受的。
埃米特閉了一會兒眼睛。
——比利,他盡可能柔聲說,光是跟人在火車站聊會兒天是不能成為朋友的。就算你們在同一張長凳上坐了一小時,你對他們幾乎一點都不了解。
——我很了解辛普森太太,比利糾正道。我知道她在艾奧瓦州奧塔姆瓦城外的一個農場長大,跟我們的農場很像,但他們隻種玉米,農場也沒被止贖。她有兩個女兒,一個住在聖路易斯[5],一個住在芝加哥。住在芝加哥的那個叫瑪麗,她快生第一個寶寶了。辛普森太太來火車站就是為了這事。她要坐帝國專列號去芝加哥,幫瑪麗照顧寶寶。辛普森先生去不了,因為他是獅子會[6]的會長,星期四晚上要主持一場晚宴。
埃米特舉起雙手。
——好吧,比利。我知道你很了解辛普森太太。所以確切地說,你們倆可能不算陌生人。你們已經是熟人了。可就算這樣,你們依然不是朋友。隻用一兩個小時成不了朋友。要更久一點。懂嗎?
——懂了。
埃米特拿起三明治,又咬了一口。
——多久?比利問。
埃米特吞下食物。
——多久?
——跟陌生人還要聊多久才能成為朋友?
有那麽一會兒,埃米特想詳細解釋人際關係隨時間變化的複雜性,最後卻隻說了一句:
——十天。
比利想了一會兒,然後搖搖頭。
——要等十天才能成為朋友,似乎太久了,埃米特。
——六天?埃米特提議。
比利咬了一口三明治,一邊咀嚼一邊思考,然後滿意地點點頭。
——三天,他說。
——好吧,埃米特說。我們說好了,跟人交朋友至少需要三天。在此之前,我們要把他們當成陌生人。
——或是熟人,比利說。
——或是熟人。
兄弟二人繼續吃三明治。
比利把大紅書放在辛普森太太剛剛坐的地方,埃米特朝書揚了揚頭。
——你一直在讀什麽書?
——《艾博克斯·艾伯納西教授之英雄、冒險家和其他勇敢旅行者匯編》。
——聽起來真厲害。我能看看嗎?
比利有點擔心地來回看著書和哥哥的手。
埃米特把三明治放在長凳上,用紙巾仔細擦淨雙手。然後,比利把書遞給他。
埃米特了解他的弟弟,所以沒有隨便翻開一頁。他從扉頁——最開頭的地方——開始翻起。他這麽做是明智的。因為這本書的封麵是紅底襯著燙金的標題,而扉頁上畫了一幅詳細的世界地圖,一連串虛線縱橫交錯。每條不同的線都用一個字母標識,大概表示不同冒險家走過的路線。
比利放下三明治,用紙巾擦淨雙手,朝埃米特挪近一些,這樣兩人就能一起看書了——就像在比利小時候,埃米特給他讀繪本那樣。埃米特跟那時一樣,看看比利有沒有準備好繼續往下讀。比利點點頭,埃米特翻到標題頁,意外地發現一段題詞。
送給勇敢的比利·沃森:
萬千旅程與冒險,願一路平安。
埃莉·馬西森
這個名字似曾相識,但埃米特不記得埃莉·馬西森是誰了。比利定是察覺到哥哥的好奇,因為他用一根手指輕輕指著她的簽名。
——圖書管理員。
可不是嘛,埃米特心想。是那個戴眼鏡的人,提起比利時一臉歡喜。
埃米特翻了一頁,翻到目錄。
Achilles(阿喀琉斯)
Boone(布恩)[7]
Caesar(愷撒)
Dantes(唐泰斯)
Edison(愛迪生)
Fogg(福格)[8]
Galileo(伽利略)
Hercules(赫拉克勒斯)
Ishmael(以實瑪利)
Jason(伊阿宋)
King Arthur(亞瑟王)
Lincoln(林肯)
Magellan(麥哲倫)
Napoleon(拿破侖)
Orpheus(俄耳甫斯)
Polo(波羅)[9]
Quixote(堂吉訶德)
Robin Hood(羅賓漢)
Sinbad(辛巴達)
Theseus(忒修斯)
Ulysses(尤利西斯)
da Vinci(達·芬奇)
Washington(華盛頓)
Xenos(瑟諾斯)
You(你)
Zorro(佐羅)
——他們是按字母順序排列的,比利說。
過了一會兒,埃米特翻回扉頁,將英雄們的名字與各條虛線上的字母進行比對。沒錯,他心想,麥哲倫從西班牙航行到東印度群島,拿破侖行軍至俄羅斯,丹尼爾·布恩在肯塔基州的荒野探險。
埃米特瞄了一眼序言,然後開始翻閱書裏的二十六個章節,每章都是八頁長。每章都簡要介紹了主人公的童年,但重點是其探險經曆、成就和影響。埃米特理解弟弟為什麽一遍又一遍地閱讀這本書,因為每章都有大量引人入勝的地圖和插圖:比如達·芬奇的飛行器草圖,忒修斯與彌諾陶洛斯戰鬥[10]的迷宮地形圖。
快翻到結尾時,埃米特在兩頁空白處停下。
——看來他們漏印了一章。
——你漏看了一頁。
比利伸手往前翻一頁。又是兩頁空白,但左頁上方是這章的標題:You(你)。
比利帶著一絲敬意撫摸空白頁。
——艾伯納西教授邀請你在這裏寫下自己的冒險故事。
——我猜你還沒經曆過冒險,埃米特笑著說。
——我覺得我們已經開始了,比利說。
——在我們等火車時,你也許可以寫個開頭。
比利搖搖頭,把書直接翻回第一章,讀起開頭的句子:
——以快腳阿喀琉斯開啟我們的冒險之旅是恰到好處的,他古老的功績在荷馬史詩《伊利亞特》中永垂不朽。
比利放下書,抬頭解釋。
——特洛伊戰爭起於帕裏斯的裁決。因為沒被邀請參加奧林匹斯山的一場宴會,不和女神厄裏斯被惹怒了,她往桌上扔了一隻金蘋果,上麵寫著獻給最美的女神。雅典娜、赫拉、阿芙洛狄忒都聲稱蘋果屬於自己,宙斯將她們送去人間,選中特洛伊王子帕裏斯來解決爭端。
比利指著一幅插圖,上麵畫著三個衣著**的女人圍著一個坐在樹下的年輕男人。
——為了拉攏帕裏斯,雅典娜答應給他智慧,赫拉答應給他權力,阿芙洛狄忒則答應給他世上最漂亮的女人,就是斯巴達國王墨涅拉俄斯的妻子海倫。帕裏斯選擇了阿芙洛狄忒,她便幫他拐走海倫,引起墨涅拉俄斯的震怒和宣戰。可是,荷馬的故事不是從頭開始講的。
比利將手指移到第三段,指著由三個詞組成的拉丁短語。
——荷馬是in medias res開始講故事的,意思是從中間。他從戰爭的第九年開始講起,主人公阿喀琉斯在營帳中滿腔怒火。從此,很多最偉大的冒險故事都采用了這樣的講述方式。
比利抬頭望著哥哥。
——我很確定我們正在冒險,埃米特。可除非知道故事的中間在哪兒,不然我寫不了開頭。
注釋:
[1]約翰·韋恩(1907—1979),美國男演員,經常飾演西部片和戰爭片中的硬漢。
[2]大蘋果(The Big Apple)是紐約的別稱。
[3]美國新墨西哥州州府。
[4]原文為西班牙語“se?oritas”。
[5]美國密蘇裏州第二大城市。
[6]由梅爾文·瓊斯(1879—1961)創立的非營利服務性組織。
[7]丹尼爾·布恩(1734—1820),美國知名拓荒者和探險家。
[8]菲萊亞斯·福格是法國作家儒勒·凡爾納(1828—1905)創作的小說《八十天環遊地球》中的主人公。
[9]馬可·波羅(約1254—1324),意大利旅行家。
[10]彌諾陶洛斯是古希臘神話中的牛頭人身怪物,受困於代達羅斯建造的迷宮。傳說中,雅典人每年要向被囚禁在迷宮中的怪物彌諾陶洛斯進貢七對童男童女,忒修斯自願作為貢品前往,在戰鬥中殺死了彌諾陶洛斯。——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