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美好的一天,多美好的一天,多美好的一天啊!埃米特的車或許不是路上最快的,但太陽高升,天空湛藍,我們路過的所有人都麵帶笑容。
離開劉易斯後的一百五十英裏,我們看到的穀倉比人還多。我們經過的大多數城鎮似乎受當地法令限製,每樣東西隻有一個:一家電影院,一家餐館,一塊公墓,一家儲貸銀行,十有八九也隻有一種是非觀。
但對大多數人來說,住在哪裏不重要。每天早上起床時,他們不會想著改變世界。他們想的是喝杯咖啡,吃片吐司,消磨八小時,然後坐在電視機前喝上一瓶啤酒,以此結束一整天。無論是住在佐治亞州的亞特蘭大,還是阿拉斯加的諾姆,人們差不多都這麽幹。對大多數人來說,如果住在哪裏不重要,那麽去哪裏自然也不重要。
這就是林肯公路的魅力所在。
當你在地圖上看這條公路時,它看著就像比利口中那個叫費希爾的家夥拿了把尺子,無視山脈河流,畫了條橫貫全國的直線。他一定設想過,這麽一來,這條公路將為東西兩岸之間的貨物運輸和思想流動提供一個便捷的渠道,最終實現它注定的使命。但我們路過的所有人似乎都滿足於自己的漫無目的。愛爾蘭人說,願道路為你升起[1],林肯公路上勇敢的旅行者便是如此。道路升起迎接每一個人,無論他們是東奔西走,還是在兜圈子。
——埃米特把他的車借給我們真是太好了,伍利說。
——可不是嘛。
他笑了一會兒,然後像比利那樣皺起眉頭。
——你覺得他們回家有困難嗎?
——不會,我說。我跟你打賭,薩莉會急匆匆地開著她的皮卡過去,他們仨已經回到她的廚房吃餅幹和果凍了。
——你是說餅幹和蜜餞。
——沒錯。
讓埃米特不得不往返劉易斯,我確實有些過意不去。早知道他把車鑰匙放在遮陽板上麵,我就能讓他少跑一趟了。
諷刺的是,當我們從埃米特家出發時,我沒打算借車。那時,我已經等著坐灰狗了。為什麽不呢?在巴士上,你可以靠著椅子放鬆。你可以打個盹兒,或是跟過道對麵的推銷員聊聊天。可就在我們準備拐彎去奧馬哈時,比利大聲說著林肯公路的事,一眨眼我們就開到劉易斯郊區了。後來,等我從聖尼克[2]出來時,那輛史蒂倍克就停在路邊,鑰匙插在鎖槽裏,駕駛座上沒有人。這一切仿佛是埃米特和比利策劃好的。要麽是老天爺。不管怎樣,命運似乎響亮而清晰地顯形了——哪怕埃米特不得不跑個來回。
——好消息是,我對伍利說,如果保持現在的速度,我們應該周三早上到紐約。我們可以去看一下我老爹,迅速去一趟營地,在埃米特念叨我們之前帶上他那份錢回去。考慮到你和比利構想的房子的規模,我想埃米特會很高興多帶些鈔票去舊金山的。
提到比利的房子,伍利笑開了。
——說到速度,我說,我們還要多久到芝加哥?
伍利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比利不在,我把導航的任務交給了伍利。因為比利不讓我們借他的地圖,我們隻好自己找了一張(當然是從菲利普斯66加油站拿的)。伍利像比利那樣,用一條黑線仔細標記我們的路線,沿著林肯公路一直到紐約。可等我們一上路,他表現得像是恨不得趕緊把地圖塞進儲物箱。
——你要我計算距離?他明顯惴惴不安地問道。
——聽我說,伍利:忘了芝加哥吧,在廣播裏給咱倆找點東西聽吧。
就這樣,他的笑容又回來了。
按理說,頻道一般調在埃米特最喜歡的電台,但我們在內布拉斯加某個地方就跟那個信號斷開了。所以,當伍利打開廣播時,喇叭裏傳出的全是靜電聲。
有那麽幾秒鍾,伍利全神貫注地聽著,仿佛想辨別這到底是哪種靜電聲。但當他開始轉動旋鈕時,我看得出他要展示另一項隱藏才能了——就跟洗盤子、畫平麵圖一樣。因為伍利不隻在旋轉按鈕,以期調到最好的節目,他旋轉按鈕的樣子像一個撬保險箱的賊。他眯起眼睛,舌頭抵著牙齒,慢慢移動頻譜盤上那根橙色的小指針,直到能聽見最微弱的信號。接著,他進一步放慢速度,讓信號逐漸增強,逐漸清晰,在最佳接收頻率上忽然打住。
伍利調到的第一個信號是個鄉村音樂電台。它正在播放一首關於牧場牛仔的曲子,他不知是失去了女人還是失去了馬。還沒等我弄清楚是哪個,伍利已經把按鈕旋轉到別的電台了。接下來是遙遠的艾奧瓦城傳來的農作物實況報道,浸禮會傳教士充滿**的布道,以及一小段磨光棱角的貝多芬。當他連sh-boom sh-boom[3]都跳過去,我開始懷疑廣播裏到底有沒有值得聽的東西。可當他調到1540調頻時,一個早餐麥片的廣告剛剛開始。伍利鬆開旋鈕,盯著廣播,拿出對待醫生或算命先生的認真態度對待這支廣告。就這樣,廣告開播。
哎,這孩子多喜歡廣告呀。接下來的一百英裏,我們聽了得有五十支廣告。什麽都有。凱迪拉克轎跑,新款貝兒樂文胸之類的。是什麽無所謂。因為伍利什麽都不想買。讓他著迷的是戲劇效果。
廣告開始時,伍利會認真聽男演員或女演員講述他們的特殊困境。比如他們的薄荷香煙味道太淡,或是他們孩子的褲子沾上了草漬。你從伍利的表情中看得出,他不僅對他們的苦惱感同身受,也隱約懷疑一切追求幸福之舉注定落空。可一旦這些陷入困境的人決定嚐試這個或那個新品牌,伍利就會麵露喜色;當他們發現某個產品不僅去除了土豆泥中的結塊,也去除了他們生活中的不痛快,伍利就會綻開笑容,看起來既興奮又安心。
行至艾奧瓦州埃姆斯市以西幾英裏處,伍利碰巧聽到的廣告向我們介紹了一位愁眉不展的母親,她剛剛得知,她的三個兒子各帶了一位客人回來吃晚飯。聽到這樁麻煩事,伍利倒吸一口氣,清晰可辨。忽然,我們聽到了魔法棒揮動的聲音,博亞迪主廚[4]出現了,他戴著誇張的大帽子,操著更誇張的口音。魔法棒又一揮,他的六罐肉醬意麵在廚台上一字排開,局麵有救嘍。
——聽起來真美味,伍利歎著氣說。廣播裏的男孩們正大口享用晚餐。
——美味!我震驚地喊道。那是罐頭食品,伍利。
——我知道。難道不神奇嗎?
——管它神奇不神奇的,意大利餐可不是那麽吃的。
伍利滿臉好奇地轉向我。
——意大利餐該怎麽吃呢,達奇斯?
噢,該從何說起呢。
——你聽說過萊奧內洛餐廳嗎?我問。在東哈勒姆[5]?
——沒有。
——那你最好拉把椅子過來聽好了。
伍利假裝照做,以示誠意。
——萊奧內洛餐廳,我開口說道,是一家意式小餐廳,有十個卡座、十張餐桌和一個吧台。卡座用的是紅色皮椅,餐桌鋪著紅白桌布,點唱機裏播著西納特拉,正如你所期待的那樣。唯一的問題是,如果你在星期四晚上從街上走進餐廳,想要訂一張桌子,他們不會讓你坐下來吃晚飯——哪怕餐廳空無一人。
作為一個一向鍾愛謎題的人,伍利臉色一亮。
——他們為什麽不讓你坐下來吃晚飯,達奇斯?
——他們之所以不讓你坐下,伍利,是因為所有桌子都被人占了。
——可你剛才說整個餐廳空無一人。
——沒錯。
——那被誰占了?
——啊,我的朋友,問題就在這裏[6]。你瞧,萊奧內洛的經營方式是,餐廳的每張桌子都是永久保留的。如果你是萊奧內洛的顧客,你想在星期六晚上八點要一張點唱機旁邊的四人桌。那麽,每個星期六晚上,不管你來不來,你都要為那張桌子付錢,這樣別人就坐不了了。
我看了看伍利。
——說到這,你聽懂了?
——懂了,他說。
我看得出來他懂了。
——假設你不是萊奧內洛的顧客,但你很幸運有個朋友是,而這個朋友在他出城時允許你坐他的桌子。到了星期六晚上,你穿上最漂亮的衣服,和你最要好的三個朋友一起去哈勒姆。
——比如你、比利和埃米特。
——沒錯。比如我、比利和埃米特。等我們入座,點好喝的,用不著要菜單。
——為什麽不要?
——因為萊奧內洛沒有菜單。
我果然騙到了伍利。我是說,他倒吸一大口氣,比聽博亞迪主廚廣告時更為驚訝。
——沒有菜單怎麽點菜呢,達奇斯?
——在萊奧內洛,我解釋道,你一旦入座並點好喝的,服務員就會拖一把椅子到你的餐桌旁,把它轉上一圈,跨坐下來,雙臂擱在椅背上,明明白白地告訴你當晚有什麽菜。他會說:歡迎來到萊奧內洛,我們今晚的開胃菜有釀洋薊、番茄蒜味貽貝、香烤蛤蜊、酥炸魷魚。前菜有蛤蜊扁意麵、奶油培根意麵、肉醬通心粉。主菜有罐燜雞、薄煎小牛肉、米蘭炸小牛肉排、香燴牛膝。
我飛快地瞄了一眼副駕。
——我從你的表情看得出,這麽多選擇讓你有點眼花繚亂了,伍利,不過別擔心。因為在萊奧內洛,你唯一必點的是服務員沒提的那道菜:餐廳招牌菜,摯愛意式寬麵。用番茄、培根、焦糖洋蔥和幹辣椒調味的醬汁新鮮烹製的意麵。
——既然是餐廳招牌菜,服務員為什麽不提呢?
——他不提正因為那是餐廳招牌菜。這就是摯愛意式寬麵的妙處。你要麽懂行會點,要麽不配享用。
我從伍利臉上的笑容看得出,萊奧內洛的這一晚讓他很盡興。
——你父親在萊奧內洛留桌了嗎?他問道。
我哈哈一笑。
——沒有,伍利。我老爹在哪裏都沒有留桌。不過,他曾在餐廳當了六個月威風凜凜的領班,我隻要不礙事,就能在廚房閑逛。
我正準備跟伍利說說盧主廚,這時一個卡車司機揮舞著拳頭從我們身邊飛馳而過。
一般情況下,我會嗤之以鼻[7],我正準備這麽做時,卻發現自己太沉浸於講故事,讓車速降到了三十邁。難怪那個卡車司機怒氣衝衝。
我踩下油門,車速盤上的橙色小指針卻從二十五落到二十。我把油門踩到底,車速降到十五邁。等我把車開到路肩後,車熄火了。
我把鑰匙擰到關又擰到開,數到三後啟動,一點用都沒有。
該死的史蒂倍克,我喃喃自語。可能又是電池的問題。我正這麽思考時,卻發現廣播還在播放,所以不是電池的緣故。也許是因為火花塞……
——我們沒油了嗎?伍利問道。
我看了伍利一秒,又看了看燃油表。它也有一根橙色細指針,指針果然落到底了。
——看起來是的,伍利。看起來是的。
幸運的是,我們仍在埃姆斯市地界內,而在馬路的不遠處,我看到美孚加油站的紅色飛馬[8]。我把雙手伸進口袋,掏出從沃森先生書桌裏拿的零錢。去掉我在摩根買漢堡和蛋筒花的錢,一共還剩七美分。
——伍利,你身上有沒有錢?
——錢?他回答。
我真不明白,為什麽生來有錢的人說這個詞的時候總像在說外語呢?
我下車,來回打量著馬路。街對麵是一家小餐館,吃午飯的人開始湧入。旁邊是一家自助洗衣店,店前停著兩輛車。遠處是一家酒類專賣店,看樣子還沒營業。
在紐約,沒有哪個稱職的酒類專賣店老板會把現金留在店裏過夜。但我們不在紐約。我們在腹地,這裏的大多數人對一美元上的我們信仰上帝[9]堅信不疑。不過,萬一收銀機裏沒錢,我想我可以順一箱威士忌,送幾瓶給加油站服務員,換點油來加。
唯一的問題是怎麽進去。
——把鑰匙遞給我,好嗎?
伍利俯身,拔下點火開關上的鑰匙,從窗口遞給我。
——謝了,我說著轉身走向後備廂。
——達奇斯?
——怎麽了,伍利?
——你覺得可不可以……你覺得我可以……
一般來說,我不喜歡幹預別人的習慣。如果他想早起去做彌撒,那就讓他早起去做彌撒。如果他想穿著昨晚的衣服睡到中午,那就讓他穿著昨晚的衣服睡到中午。但考慮到伍利的藥隻剩最後幾瓶,我又需要有人幫忙導航,我讓他上午別吃藥。
我又看了一眼酒類專賣店。我不知道進進出出要花多長時間。所以在這期間,讓伍利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或許沒什麽不好。
——行吧,我說。但你還是控製一下,吃個一兩滴吧。
當我往車尾走時,他已經朝儲物箱伸手了。
我打開後備廂,忍不住笑了起來。因為之前比利說他和埃米特隻帶一個背包裝得下的東西去加利福尼亞,當時我以為他在打比方。結果壓根兒不是打比方。就一個背包,一點不假。我把背包拿到一邊,折起蓋住備用輪胎的毛氈。我在輪胎旁邊找到了千斤頂和把手。把手差不多有一根拐杖糖那麽寬,可它要是堅固得撬得起一輛史蒂倍克,那我想也撬得開鄉村商店的門。
我用左手拾起把手,用右手重新蓋上毛氈。就在這時,它映入我的眼簾:黑色輪胎後麵露出了一個小小的紙角,純白一如天使的翅膀。
注釋:
[1]原文為“Let the road rise up to meet you”,也是一種祝福語,即“一路平安”或“願你一路順風”。
[2]聖尼古拉斯學校的簡稱。
[3]來自平頭四重唱(The Crew Cuts)的歌曲《生活可以是一場夢》(“Life Could Be a Dream”)。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美國開始流行杜-沃普(Doo-wop)音樂類型,其特征是在和聲中唱出毫無意義的歌調。
[4]源自意大利,在美國銷售的罐裝食物品牌。
[5]哈勒姆是位於曼哈頓北部的黑人聚居區,其中東哈勒姆又稱西班牙哈勒姆,是紐約最大的拉丁族裔社區之一,居民主要為波多黎各裔,也包括其他拉丁族裔和黑人。
[6]達奇斯在此處引用了《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場“生存還是毀滅”經典獨白中的話語。——作者注
[7]原文為“bite of the thumb”,原意為“咬大拇指”,以示侮辱或蔑視,典出《羅密歐與朱麗葉》第一幕第一場。
[8]美孚加油站舊商標上的圖案。
[9]原文為“In God We Trust”,美國國家格言,常被印在美元硬幣及紙幣上。——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