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米特
早上五點半,當他們駛出車道時,埃米特精神抖擻。昨晚,他借助比利的地圖製定了一條路線。從摩根到舊金山有一千五百多英裏。如果他們以平均四十邁的速度行駛,每天開十小時——留出足夠的時間吃飯和睡覺——他們四天就能走完全程。
當然,從摩根到舊金山這一路有很多值得一看的地方。他們母親的明信片就是證明,有汽車旅館和紀念碑,也有牛仔競技場和公園。如果你願意偏離路線,還有拉什莫爾山[1]、老實泉[2]和大峽穀[3]。但埃米特不想在西行路上浪費時間或金錢。他們越早到達加利福尼亞,他就能越早開始工作;到那兒之後,他們手裏的錢越多,買到的房子就越好。如果他們在旅途中揮霍僅剩的這點錢,那他們隻能在一個稍差一點的社區買一棟稍差一點的房子,到出售的時候,利潤也會稍差一點。在埃米特看來,他們越快橫穿美國越好。
上床睡覺時,埃米特最擔心的是叫不醒其他人,擔心他會浪費一天的頭幾個小時叫大家起床和出門。但他用不著擔心。當他五點起床時,達奇斯已經在衝澡,他聽到伍利在走廊上哼歌。比利甚至和衣而睡,這樣醒來後就不用換衣服了。等埃米特坐上駕駛座,從遮陽板上取出鑰匙,達奇斯已經坐在副駕,比利和伍利並排坐在後座,比利的腿上攤著地圖。天蒙蒙亮,他們拐出車道,誰都沒再回頭望一眼。
埃米特心想,也許大家都有早起的理由。也許大家都準備好去往別的地方。
因為達奇斯坐在前排,比利問他想不想拿地圖。達奇斯拒絕了,理由是在車裏看東西會讓他犯惡心。埃米特稍稍鬆了口氣,他知道達奇斯一向不關注細節,而比利幾乎天生就會導航。他不僅備好了指南針和鉛筆,還帶了一把尺子,以便按一英寸的比例尺計算路程。可當埃米特打右轉燈準備進入34號公路時,他暗自希望達奇斯能接手這活兒。
——你現在還不用打轉向燈,比利說。我們還得直行一會兒。
——我要拐到34號公路,埃米特解釋道,因為那條路去奧馬哈最快。
——可林肯公路通往奧馬哈。
埃米特把車停在路肩,回頭看自己的弟弟。
——是的,比利。但這有點偏離我們的路線。
——有點偏離去哪裏的路線?達奇斯笑著問。
——有點偏離我們要去的地方,埃米特說。
達奇斯看向後座。
——離林肯公路還有多遠,比利?
比利已經拿尺子在地圖上量起來了,說是十七英裏半。
一直靜靜看風景的伍利轉向比利,一副好奇心被喚起的樣子。
——林肯公路是什麽,比利?它是一條特別的公路嗎?
——它是第一條橫跨美國的公路。
——第一條橫跨美國的公路,伍利驚歎地重複道。
——行了,埃米特,達奇斯起哄,十七英裏半算得了什麽?
埃米特想回答,為了送你們去奧馬哈,我們已經繞道一百三十英裏,那是額外的十七英裏半。但埃米特也知道,達奇斯說得對。新增的路程算不了什麽,尤其是考慮到如果他堅持走34號公路,比利將多麽失望。
——好吧,他說。我們走林肯公路吧。
他把車開回路上,幾乎可以聽到弟弟點頭讚許這是個好主意。
在接下來的十七英裏半,誰都沒說一句話。可當埃米特右轉開往森特勒爾城時,比利興奮地從地圖上抬起頭。
——到了,他說。這就是林肯公路。
比利開始往前靠,想看看路上有什麽,又側過臉看他們經過了什麽。雖然森特勒爾城隻是虛有其表,但比利幾個月來一直夢想著去加利福尼亞,他滿足地看著零星幾家餐館和汽車旅館,高興地發現它們跟母親明信片上的一模一樣。偏離方向似乎並沒有太大影響。
伍利跟比利一樣興奮,對路邊服務站燃起了新的興趣。
——所以這條路橫貫東西海岸?
——它幾乎橫貫東西海岸,比利糾正道。它從紐約通往舊金山。
——聽起來不就是東西海岸嗎,達奇斯說。
——但林肯公路的起點和終點都不在水域。它的起點是時代廣場,終點是榮勳宮。
——它是以亞伯拉罕·林肯的名字命名的嗎?伍利問道。
——是的,比利說。沿途都有他的雕像。
——沿途都有?
——是童子軍籌款委托建造的。
——我曾外公的書桌上有一座亞伯拉罕·林肯的半身像。他非常崇拜林肯總統。
——這條公路建了多久?達奇斯問。
——它是卡爾·G.費希爾[4]先生在一九一二年發明的。
——發明?
——是的,比利說。發明。費希爾先生認為美國人民需要能夠從國家的一端開車去另一端。一九一三年,他靠捐款建造了第一批路段。
——人們給他錢修路?達奇斯難以置信地問道。
比利認真地點點頭。
——包括托馬斯·愛迪生[5]和泰迪·羅斯福。
——泰迪·羅斯福!達奇斯驚歎。
——妙啊,伍利說。
他們向東行駛,比利盡職地說出他們經過的每個城鎮的名字,埃米特感到滿意,至少他們的時間很充裕。
是的,去奧馬哈讓他們偏離了路線,但因為早早上路,埃米特估摸著他們可以把達奇斯和伍利送到汽車站,然後掉頭,在天黑前輕鬆到達奧加拉拉。或許他們甚至能開到夏延。畢竟,在六月的這個時候,他們有十八小時的日照時間。說實話,埃米特想著,要是他們願意每天開十二小時,平均五十邁,那他們三天內就能走完全程。
就在這時,比利指向遠處的一座水塔,上麵印著劉易斯這個名字。
——看哪,達奇斯。是劉易斯。那不是你住過的城市嗎?
——你在內布拉斯加住過?埃米特看著達奇斯問道。
——小時候住過幾年,達奇斯承認。
然後,他在座位上坐直了些,開始興致勃勃地四下張望。
——嘿,他過了一會兒對埃米特說。我們能順道過去嗎?我很想看看那個地方。你懂的,懷舊一下。
——達奇斯……
——哎,行嗎。拜托了?我知道,你說想在八點前到奧馬哈,但看起來我們的時間很充裕呀。
——我們比原計劃提前了十二分鍾,比利看了看他的剩餘手表說道。
——瞧。是吧?
——好吧,埃米特說。我們可以順道過去。但隻能瞧上一眼。
——這就夠了。
他們抵達城市邊緣後,達奇斯接手導航,朝沿途經過的地標點頭致意。
——真棒。太好了。那裏!消防站左轉。
埃米特左轉,進入一片居民區,精心整修的地段上矗立著精美的房子。幾英裏後,他們經過一座尖頂教堂和一個公園。
——下個路口右轉,達奇斯說。
右轉後,他們進入一條彎彎繞繞、樹木掩映的寬闊道路。
——停在那裏。
埃米特停下車。
他們在一座青草蔥鬱的小山腳下,山頂上有一座宏偉的建築。三層樓高,兩側均有塔樓,看起來像一座莊園。
——這是你家的房子?比利問。
——不是,達奇斯大笑著說。這算是一所學校。
——寄宿學校?伍利問。
——差不多吧。
有那麽一會兒,他們都讚歎著它的巍峨,然後達奇斯轉向埃米特。
——我能進去嗎?
——幹嗎?
——打聲招呼。
——達奇斯,現在是早上六點半。
——如果沒人起床,我就留張紙條。他們會感到驚喜的。
——給你的老師們留紙條?比利問。
——沒錯。給我的老師們留紙條。怎麽樣,埃米特。隻要幾分鍾。頂多五分鍾。
埃米特瞥了一眼儀表盤上的時鍾。
——好吧,他說。就五分鍾。
達奇斯抓起腳邊的書包下車,向山上的建築小跑而去。
後座上的比利開始向伍利解釋為什麽他和埃米特要在七月四日前趕到舊金山。
埃米特熄了火,透過風擋玻璃望向車外,真希望自己有根煙。
達奇斯說的五分鍾過去了。
又過了五分鍾。
埃米特搖搖頭,自責不該讓達奇斯進那棟建築。無論在一天的什麽時刻,沒人會在任何地方隻待五分鍾。尤其是像達奇斯這麽愛聊天的人。
埃米特下車,走到副駕那側。他靠在門上,抬頭看向學校,發現它是用紅色石灰岩建造的,跟他們建造摩根法院用的材料一模一樣。石材可能來自卡斯縣[6]的某個采石場。十九世紀末,兩百英裏以內每個城鎮的市政廳、圖書館和法院都是用這種石材建造的。有些建築的外觀過於相似,以至於當你從一個城鎮前往另一個城鎮,你會感覺自己根本沒動。
即便如此,這棟建築還是有些不對勁的地方。過了幾分鍾,埃米特才意識到,奇怪之處在於這裏沒有顯眼的入口。無論它的設計初衷是作為莊園還是學校,這麽宏偉的建築應該有一個與之相配的入口。應該有一條綠樹成蔭的車道通往壯觀的前門。
埃米特想到,他們一定停在了建築的後麵。可達奇斯為什麽沒指路開到前麵呢?
還有,他為什麽拿上書包?
——我馬上回來,他對比利和伍利說。
——好的,他們回答,盯著比利的地圖沒有抬頭。
埃米特爬上山,向建築中央的一扇門走去。他一邊走,一邊越來越生氣,幾乎期待找到達奇斯後好好訓斥他一番,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他們沒時間搞這種破事。他不請自來已經是一種負擔,繞道奧馬哈還要額外耗掉他們兩個半小時。算上回程,就是五小時。可一看到離門把手最近的碎窗格,這些想法就從他的腦海中消失了。埃米特輕輕推門而入,玻璃碎片在他的靴底嘎吱作響。
埃米特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個大廚房,有兩口金屬水池、一架十頭爐灶和一個步入式冰箱。像大多數公共機構的廚房一樣,昨晚這裏被收拾得整整齊齊——廚台幹淨,櫥櫃關牢,所有鍋子都掛在鉤子上。
除了碎玻璃外,唯一淩亂的地方是廚房另一邊的配餐區,那裏的幾個抽屜被拉開,勺子散落在地。
埃米特穿過一扇旋轉門,進入一間鑲板餐廳,裏麵有六張修道院常見的那種長桌。一扇巨大的彩繪玻璃窗在對麵牆上投下黃色、紅色和藍色的圖案,讓宗教氛圍愈加濃重。窗戶上描繪的是耶穌起死回生的那一刻,他展示著手上的傷口——隻是在這幅畫中,震驚的門徒有孩子陪伴著。
埃米特走出餐廳大門,走進一個寬敞的大堂。他的左邊是料想中的壯觀前門,右邊是以同款拋光橡木建造的樓梯。換作別的場合,埃米特會逗留片刻,研究一下門板上的雕花和樓梯的欄杆。正當他讚賞著精湛的工藝時,他聽到樓上什麽地方傳來陣陣**。
埃米特一次爬兩級台階,又經過了一些散落的勺子。在二樓的樓梯口,走廊向不同的方向延伸,但孩童**的聲響分明是從右邊傳來的。於是,他走了右邊。
埃米特打開的第一扇門是一間宿舍。床排成齊整的兩排,床鋪卻淩亂不堪,**也沒人。隔壁是另一間宿舍,裏麵又是兩排床和淩亂的床鋪。但在這個房間,六十個身穿藍色睡衣的男孩分成吵吵嚷嚷的六組,每組中間都放著一罐草莓蜜餞。
在一些小組中,男孩們乖乖輪流舀著吃,而在另一些小組中,他們爭先恐後地把勺子戳進果醬,再迅速送進嘴裏,以便在罐子搶空前多吃一口。
埃米特第一次意識到,這不是一所寄宿學校。這是一家孤兒院。
埃米特看著混亂的場麵,一個戴眼鏡的十歲男孩注意到了他,拉了拉其中一個大男孩的袖子。大男孩抬頭看埃米特,朝一個夥伴示意。兩人一言不發,並肩向前,站在埃米特和其他人中間。
埃米特舉起雙手以示和平。
——我無意打擾你們。我隻是在找我的朋友。那個帶果醬來的人。
兩個大男孩一聲不吭地盯著埃米特,但戴眼鏡的男孩指了指走廊的方向。
——他原路離開了。
埃米特離開房間,折回樓梯口。正要下樓時,他聽到對麵走廊傳來一個女人幽微的呼喊,伴著拳頭砸木頭的聲響。埃米特停下腳步,沿著走廊繼續走,發現兩扇門的把手下麵各斜塞著一把椅子。叫喊和敲擊是從第一扇門背後傳來的。
——立刻把門打開!
埃米特移開椅子,打開門,一個身穿白色長睡袍的四十多歲女人差點摔向走廊。在她身後,埃米特看到另一個女人正坐在**哭泣。
——你好大的膽子!砸門的人重新站穩後大聲喝道。
埃米特沒理她,走到第二扇門前,移開第二把椅子。在這個房間裏,第三個女人正跪在她的床邊祈禱,還有一個年長的女人氣定神閑地坐在高背椅上抽煙。
——啊!她見到埃米特後說。謝謝你開門。請進,請進。
年長的女人將香煙在她腿上的煙灰缸裏撚滅,埃米特猶疑地向前邁了一步。就在這時,第一個房間裏的修女從他身後進來。
——你好大的膽子!她又喊道。
——貝雷妮絲修女,年長的女人說。你為什麽朝這個年輕人吼叫?難道你看不出是他解救了我們嗎?
這時,哭泣的修女走進房間,依舊噙著淚水,年長的女人轉身對跪著的修女說話。
——慈悲先於祈禱,埃倫修女。
——好的,阿格尼絲修女。
埃倫修女從床邊站起,將哭泣的修女抱在懷裏說,好了好了好了,阿格尼絲修女則將注意力轉回埃米特身上。
——你叫什麽,年輕人?
——埃米特·沃森。
——好的,埃米特·沃森,也許你能告訴我們,今早聖尼古拉斯學校發生了什麽。
埃米特很想轉身走出房門,但他更想回答阿格尼絲修女的問題。
——我開車送一個朋友去奧馬哈的汽車站,他讓我停在這裏。他說自己以前在這裏生活過……
這時,四位修女都注視著埃米特。哭泣的修女不再哭泣,安慰的修女不再安慰。喊叫的修女不再喊叫,但她恐嚇地朝埃米特逼近一步。
——誰以前在這裏生活過?
——他叫達奇斯……
——哈!她轉向阿格尼絲修女喊道。我就說我們還會再見到他!我就說他總有一天會回來,最後再搞一次惡作劇!
阿格尼絲修女沒有理睬貝雷妮絲修女,而是略帶好奇地看著埃米特。
——告訴我,埃米特,丹尼爾為什麽把我們鎖在房裏?有什麽目的?
埃米特猶豫不定。
——說呀?!貝雷妮絲修女命令道。
埃米特搖搖頭,指了指宿舍的方向。
——據我所知,他讓我停在這裏,是為了給孩子們帶幾罐草莓醬。
阿格尼絲修女滿意地舒了口氣。
——喏,瞧見了吧,貝雷妮絲修女?我們的小丹尼爾回來搞的是善事。
埃米特想,無論達奇斯搞的是什麽,這樁小小的消遣已經耽擱他們三十分鍾了。他覺得,要是他再猶豫不決,他們可能會困在這裏好幾個小時。
——那麽,他邊說邊退向門口,如果沒事的話……
——不,等等,阿格尼絲修女說著伸出手。
退到走廊後,埃米特迅速走向樓梯口。修女們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他衝下樓梯,經過餐廳,衝出廚房的門,感覺如釋重負。
走到半山腰時,他發現比利坐在草地上,雙肩包放在身側,大紅書擱在腿上——而達奇斯、伍利和史蒂倍克卻不見蹤影。
——車呢?埃米特跑到弟弟跟前,氣喘籲籲地說。
比利放下書,抬起頭來。
——達奇斯和伍利借走了。但他們會還回來的。
——什麽時候還回來?
——等他們去紐約之後。
埃米特又蒙又惱地瞪著弟弟片刻。
比利感覺有些不對勁,便向他保證。
——別擔心,他說。達奇斯承諾,他們會在六月十八日前回來,我們有足夠時間在七月四日前趕到舊金山。
沒等埃米特回答,比利指了指他身後。
——看哪,他說。
埃米特轉過身,看到阿格尼絲修女的身影正從山上下來,她黑色長袍的下擺在身後翻飛,讓她看起來仿佛飄在空中。
—·—
——你是說史蒂倍克?
埃米特獨自站在阿格尼絲修女的辦公室,跟薩莉打電話。
——是的,他說。史蒂倍克。
——達奇斯開走了?
——對。
電話那頭一片沉默。
——我不明白,她說。開去哪裏了?
——紐約。
——是那個紐約嗎?
——對,是那個紐約。
……
——然後你們在劉易斯。
——附近。
——我以為你們要去加利福尼亞。你們怎麽到劉易斯附近了?為什麽達奇斯要去紐約?
埃米特開始後悔打電話給薩莉了。但他有什麽選擇呢?
——聽著,薩莉,現在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得拿回自己的車。我給劉易斯的車站打了電話,確認今天稍晚有輛東行的火車靠站。如果趕得上,我就能比達奇斯先到紐約,拿回車,周五前回到內布拉斯加。我打電話的原因是,在此期間,我需要找人照顧比利。
——那你怎麽不直說。
給薩莉指完路後,埃米特掛上阿格尼絲修女的電話,望向窗外,想起自己被判刑的那天。
在與父親一起去法院前,埃米特將弟弟拉到一邊,解釋他已經棄審。他解釋道,他原本無意重傷吉米,卻讓憤怒衝昏了頭,他已經準備好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在埃米特解釋時,比利既沒有搖頭表示反對,也沒有爭辯說埃米特做錯了。他似乎明白埃米特的做法是正確的。但是,如果埃米特打算不經聽證會就認罪,那比利希望他承諾一件事。
——什麽事,比利?
——答應我,每當你氣得想打人時,先數到十。
埃米特不僅許下承諾,他們還握手為定。
然而,埃米特懷疑,如果達奇斯此刻出現,要讓他壓下怒火,十這個數字可能不夠數。
—·—
埃米特走進餐廳,那裏回**著六十個男孩同時講話的喧鬧聲。任何一個擠滿男孩的餐廳都可能吵吵嚷嚷,但埃米特猜這裏比平常更為喧囂,因為他們都在回顧早上發生的事:一個神秘夥伴突然出現,把修女們鎖在她們的房間,然後送來好幾罐果醬。薩萊納的生活讓埃米特知道,男孩子回顧這些事不隻是為了玩樂。他們回顧這些事是為了構建傳說——確認這個故事的所有關鍵細節,讓它在未來幾十年間一直在孤兒院的走廊上流傳。
埃米特發現比利和阿格尼絲修女並排坐在其中一張修道院長桌的中央。一盤吃了一半的法式吐司被推到一邊,騰出地方擺比利的大紅書。
——我本以為,阿格尼絲修女邊說邊將一根手指放在書頁上,你的艾伯納西教授會把伊阿宋換成耶穌[7]。因為他無疑是最無畏的旅行者之一。你同意嗎,威廉?啊!你的哥哥來了!
埃米特坐在阿格尼絲修女對麵的椅子上,因為比利對麵的椅子上放著他的雙肩包。
——來點法式吐司嗎,埃米特?要麽來點咖啡和雞蛋?
——不用了,謝謝,修女。我不餓。
她指了指雙肩包。
——我想你還沒來得及告訴我,你們碰巧來我們這裏之前,原本打算去哪裏?
碰巧來我們這裏,埃米特皺起眉頭想著。
——我們正帶著達奇斯——也就是丹尼爾——和另一位朋友去奧馬哈的汽車站。
——噢,是的,阿格尼絲修女說。我想你確實提過。
——但去車站隻是繞了個路,比利說。我們其實打算去加利福尼亞。
——加利福尼亞啊!阿格尼絲修女盯著比利驚歎道。真刺激。那你們為什麽去加利福尼亞?
於是,比利向阿格尼絲修女解釋,他們的母親在他們小時候離開了家,他們的父親因癌症去世,以及五鬥櫥盒子裏的明信片——他們的母親沿著林肯公路前往舊金山,在沿途九個不同的地方寄出了那些明信片。
——我們要去那裏找她,比利最後說道。
——嗯,阿格尼絲修女笑著說,這聽起來確實像一場冒險。
——我不覺得是冒險,埃米特說。現實情況是,銀行收回了農場。我們得重新開始,去一個我能找到工作的地方重新開始似乎是明智的做法。
——是的,當然,阿格尼絲修女語氣更鄭重地說。
她打量了埃米特一會兒,然後看向比利。
——你吃完早餐了嗎,比利?你不如清理一下自己的東西吧。廚房就在那邊。
阿格尼絲修女和埃米特看著比利將他的銀製餐具和玻璃杯放在餐盤上,小心翼翼地端走。然後,她把注意力轉回埃米特身上。
——有什麽問題嗎?
這個提問讓埃米特有些意外。
——什麽意思?
——剛才,當我附和你弟弟熱切期盼的西行之旅時,你好像有點不開心。
——我想,我寧願你別鼓勵他。
——為什麽呢?
——我們已經八年沒有母親的消息了,也不知道她在哪裏。你可能察覺到了,我弟弟有著非常豐富的想象力。所以,我會盡我所能幫他遠離失望,以免越積越多。
阿格尼絲修女端詳著埃米特,他不由得在椅子上動來動去。
埃米特一向不喜歡神職人員。傳教士似乎有一半時間想向你推銷你不需要的東西,另一半時間則在推銷你已經擁有的東西。可阿格尼絲修女比大多數神職人員更讓他緊張與不安。
——你有沒有注意到我身後的窗戶?她最後問道。
——有的。
她點點頭,然後輕輕合上比利的書。
——一九四二年,我剛到聖尼古拉斯學校,我發現那扇窗戶給我一種非常神秘的感受。有什麽東西以一種我說不太清楚的方式吸引著我。有些下午,當四周安靜下來時,我會端一杯咖啡坐下——差不多是你現在的位置——盯著窗戶瞧,就想弄明白。然後有一天,我意識到一直影響我的是什麽了。是門徒們和孩子們臉上不同的表情。
阿格尼絲修女在椅子上稍稍轉身,抬頭看窗戶。埃米特幾乎是不情不願地順著她的目光望去。
——如果看門徒們的臉,你看得出他們對剛剛見到的場景依然相當懷疑。毫無疑問,他們心想,這一定是某種騙局或幻象,因為我們親眼看見他被釘死在十字架上,又親手將他的屍體抬進墳墓。可如果看孩子們的臉,他們臉上沒有一絲一毫的懷疑。他們懷著敬畏和驚奇注視著這個奇跡,卻毫無懷疑。
埃米特知道阿格尼絲修女是一片好意。她是一個六十多歲的女人,為教會和孤兒奉獻了自己的一生,所以埃米特明白,當她開始講故事時,他應該全神貫注。可在她說話時,埃米特不由得注意到,她故事中的那扇窗戶在牆上投下的黃色、紅色和藍色圖案已經移到桌麵上了,這標誌著太陽的運行,以及又浪費了一小時。
—·—
——……然後,他拎著埃米特的書包爬上山,打破了廚房門的玻璃。
薩莉駕著貝蒂在車流中穿梭,比利像孤兒院裏的男孩一樣,興奮地講述早上發生的事。
——他打碎了玻璃?
——因為門鎖了!然後他走進廚房,抓了一大把勺子,拿到樓上的宿舍。
——他拿一大把勺子幹嗎?
——他拿勺子是因為他給他們帶了你的草莓蜜餞!
薩莉一臉震驚地看著比利。
——他把我的一罐草莓蜜餞給了他們?
——不,比利說。他給了他們六罐。你是這麽說的吧,埃米特?
比利和薩莉一起轉頭看埃米特,他正望著副駕窗外。
——是的,他頭也不回地答道。
——我搞不懂,薩莉幾乎是自言自語。
她向方向盤傾身,加速超過一輛小轎車。
——我隻給了他六罐。也許夠他從現在吃到聖誕節。他到底為什麽要把全部東西送給一幫陌生人?
——因為他們是孤兒,比利解釋說。
薩莉細想了一下。
——嗯,確實,比利。你說得沒錯。因為他們是孤兒。
薩莉點頭認可比利的思路和達奇斯的善舉,埃米特不禁留意到,更讓她憤憤不平的是她的果醬的命運,而不是他的車的命運。
——在那裏,埃米特指著車站說。
為了拐彎,薩莉插到一輛雪佛蘭前麵。等她停下車,他們三人從車裏下來。但就在埃米特瞥向車站入口時,比利走到皮卡後鬥,抓起雙肩包,甩到背上。
看到這一幕,薩莉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訝,然後她眯起眼睛,責備地看向埃米特。
——你還沒告訴他?她低聲問道。行,別指望我去說!
埃米特把弟弟拉到一邊。
——比利,他說,你現在不用背上你的雙肩包。
——沒事,比利一邊說一邊收緊肩帶。等我們上了火車,我就可以取下來。
埃米特蹲下來。
——你不上火車,比利。
——你什麽意思,埃米特?我為什麽不上火車?
——我去拿車,你跟薩莉一起走,這樣更合理。一拿到車,我就回摩根接你。應該隻要幾天。
埃米特解釋這些時,比利卻搖搖頭。
——不,他說。不行,我不能跟薩莉一起回去,埃米特。我們已經離開摩根了,我們要去舊金山。
——是的,比利。我們要去舊金山。可現在車去了紐約……
埃米特說這句話時,比利瞪大眼睛,神色一亮。
——紐約是林肯公路的起點,他說。我們坐火車去找史蒂倍克,之後可以開到時代廣場,從那裏開始我們的旅程。
埃米特望向薩莉,尋求支持。
她上前一步,一隻手搭在比利的肩上。
——比利,她用直截了當的語氣說,你說得一點都沒錯。
埃米特閉上眼睛。
這時,他把薩莉拉到一邊。
——薩莉……他說,但她打斷他。
——埃米特,你知道我最想做的就是讓比利在我身邊多待三天。上帝做證,我很樂意再留他三年。可是,他等你從薩萊納回來已經等了十五個月。與此同時,他失去了父親,也失去了家。在這個節骨眼上,比利應該待在你身邊,他明白這一點。而且我猜,到了這個地步,他以為你也該明白。
埃米特眼下明白的是,他需要盡快趕到紐約,找到達奇斯,帶上比利並不會讓事情更容易。
但有一點很重要,比利說得對:他們已經離開了摩根。他們安葬了父親,收拾好行李,將那段人生拋在了身後。無論接下來發生什麽,他們再也不會回去,明白這一點於他們而言多少算是一種安慰。
埃米特轉向弟弟。
——好吧,比利。我們一起去紐約。
比利點點頭,讚同這是明智的做法。
薩莉等比利重新係緊背包上的帶子,然後給了他一個擁抱,提醒他要懂事,也要照顧好哥哥。她沒有擁抱埃米特就爬上她的卡車。但發動車子後,她招手讓他來車窗前。
——還有一件事,她說。
——什麽事?
——你想追著你的車去紐約是你自己的事。但我不想接下來幾個星期都擔心得夜半驚醒。所以過幾天,你要給我打電話報平安。
埃米特開始說薩莉的要求不切實際——一旦到了紐約,他們的重點是找車,他不知道他們會住在哪裏,也不知道能不能用上電話……
——你今早七點似乎毫不費力就找到辦法給我打電話,我就這樣放下手頭的活兒,一路開到劉易斯。毫不懷疑,在紐約那麽大的城市,你一定能另找一部電話,再抽時間打個電話。
——好吧,埃米特說,我會打的。
——行,薩莉說。什麽時候?
——什麽什麽時候?
——你什麽時候打電話?
——薩莉,我甚至沒——
——那就星期五吧。你可以星期五下午兩點半打電話給我。
沒等埃米特回答,薩莉就把卡車掛上擋,開向車站出口,她停在那裏,等待車流間歇。
那天早上稍早,在他們準備離開孤兒院時,阿格尼絲修女送給比利一條帶掛墜的項鏈,說那是聖克裏斯托弗獎章,聖克裏斯托弗是旅行者的守護神。她轉向埃米特,他擔心她也要送他一個獎章。然而,她說她有些事想問他,但在此之前,她有另一個故事要講:達奇斯是如何流落到孤兒院受她照顧的。
她說,一九四四年夏天的一個下午,一個五十歲上下的男人出現在孤兒院門口,身邊跟著一個骨瘦如柴的八歲小男孩。當這個男人與阿格尼絲修女在她的辦公室獨處時,他解釋說,他的弟弟和弟妹死於一場車禍,他是小男孩唯一在世的親戚。當然,他很想照顧好侄子,尤其是在這樣一個敏感的年紀;可作為一名武裝部隊的軍官,他這周末即將乘船前往法國,他不知道自己何時能從戰場上回來,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回來……
——唉,這個男人說的話,我一個字都不相信。更別提他頭發蓬亂,根本不像武裝部隊的軍官,他的敞篷車副駕還坐著一個年輕漂亮的姑娘。顯而易見,他就是小男孩的父親。但我的使命不是關心無恥之人的表裏不一。我的使命是關心遭遺棄的男孩的福祉。毫無疑問,埃米特,小丹尼爾被遺棄了。是的,他的父親兩年後再次出現,在他覺得合適的時候接回了丹尼爾,可丹尼爾並不知道還有這樣的指望。我們照顧的大多數男孩是真正的孤兒。有些男孩的雙親死於流感或火災,有些男孩的母親死於難產,有些男孩的父親在諾曼底陣亡。對這些孩子而言,不得不在失去父母關愛的環境下長大是一場可怕的考驗。可想象一下,成為孤兒不是因為災難,而是因為親生父親的好惡——他認定你已經是個累贅了。
阿格尼絲修女讓這話沉澱了片刻。
——我相信你一定在生丹尼爾的氣,氣他自作主張開走你的車。但我們都知道,他身上有善良的一麵,那善良與生俱來,隻是從未有機會蓬勃生長。眼下是他人生的關鍵時刻,他最需要的是一個堅定地站在他身邊的朋友,一個能引導他遠離愚昧、幫助他實現基督徒使命的朋友。
——修女,你說的是你有些事想問我。你可沒說是有些事要我做。
修女端詳埃米特片刻,然後笑了。
——你說得一點沒錯,埃米特。我不是想問什麽。我是想拜托你。
——我已經有要照顧的人了。一個與我骨肉相連的人,一個本身稱得上孤兒的人。
她看著比利,溫柔地笑起來,卻依然堅定地轉向埃米特。
——你認為自己是基督徒嗎,埃米特?
——我不是那種會去教堂的人。
——但你覺得自己是基督徒嗎?
——我從小接受這種教育。
——那我想你應該知道好撒馬利亞人的寓言[8]。
——是的,修女,我知道這個寓言。我也知道善良的基督徒會幫助有需要的人。
——不錯,埃米特。善良的基督徒會同情那些身陷困境的人。這是這則寓言的要點。但耶穌想表達的同樣重要的一點是,我們往往無法選擇應向誰施予善意。
天剛亮時,埃米特駛出自家車道,拐上馬路,那時他知道自己和比利無牽無掛——他們會開始新的生活,沒有任何欠債,沒有任何束縛。而此刻,在偏離方向、離家僅六十英裏的地方,不過兩小時,他就做出了兩個承諾。
車流終於少了,薩莉左轉離開車站,埃米特以為她會轉頭揮手。但她向方向盤傾身,猛踩油門,貝蒂回火爆響,她們一路向西,沒朝他的方向看一眼。
她們絕塵而去,消失在視線中,埃米特這才發現自己一分錢都沒有。
注釋:
[1]南達科他州的美國總統紀念公園,又稱“總統山”。
[2]黃石國家公園內一口大型間歇式熱噴泉。
[3]位於美國亞利桑那州西北部,科羅拉多河從中穿過。
[4]卡爾·G.費希爾(1874—1939),美國企業家,是汽車工業、公路建設和房地產開發領域的重要人物。
[5]托馬斯·愛迪生(1847—1931),美國著名發明家、物理學家、企業家。
[6]位於美國內布拉斯加州東部,北臨普拉特河。
[7]伊阿宋(Jason)和耶穌(Jesus)均以字母“J”開頭。
[8]出自《聖經·路加福音》:一個猶太人被強盜打劫,受重傷躺在路邊。猶太祭司和利未人路過卻不聞不問,唯有一個撒馬利亞人經過時,不顧教派隔閡施以援手。好撒馬利亞人(The Good Samaritan)即指好心人、見義勇為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