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利西斯從門口轉過身來,發現白人男孩正仰頭望他,背包緊緊攥在懷裏。

尤利西斯朝銀幣揮了揮手。

——收好你的東西,小鬼。

但男孩沒有聽話照做。他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尤利西斯,不露一絲膽怯。

他一定隻有八九歲,尤利西斯心想。我兒子如今比他大不了多少。

——你聽到我對牧師說的話了,他更溫和地繼續說。我獨來獨往。過去是這樣,以後也這樣。不過,大約半小時後,會經過一個陡坡,火車會減速。等我們到了,我會把你放到草地上,你不會受傷。你明白了嗎?

可男孩一直注視著他,好像一句話都沒聽到,尤利西斯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傻子。這時,男孩卻開口了。

——你打過仗嗎?

尤利西斯被這個問題嚇了一跳。

——是的,他過了一會兒說。我打過仗。

男孩向前一步。

——你渡過海嗎?

——我們全都被派到海外,尤利西斯略帶戒備地回答。

男孩想了想,又向前一步。

——你離開了妻子和兒子?

尤利西斯從未在任何人麵前退縮,卻在這個孩子麵前後退一步。他後退得如此突然,在旁人看來,仿佛是這孩子用**的電線觸到了他的皮膚。

——我們認識嗎?他吃驚地問道。

——不,我們不認識。但我想我知道你的名字是怎麽來的。

——大家都知道我的名字是怎麽來的:來自聯邦軍司令尤利西斯·S.格蘭特[1],林肯先生手中那把百折不撓的利劍。

——不,男孩搖搖頭說。不對,不是那個尤利西斯。

——我還不清楚嗎。

男孩繼續搖頭,但不是反對的意思,而是耐心而親切地搖著頭。

——不對,他重複道。你的名字一定來自偉大的尤利西斯[2]。

尤利西斯看著這個男孩,心中的狐疑越積越深,仿佛忽然發現自己正麵對著一個不懂人情世故的人。

男孩仰頭盯著貨運車廂頂部看了一會兒。當他再次望向尤利西斯時,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像是忽然有了一個主意。

——我能證明給你看,他說。

他坐在地上,打開背包的翻蓋,拿出一本大紅書。他翻到接近末尾的一頁,開始朗讀:

啊,繆斯,為我歌唱那位偉大而足智多謀的流浪者

奧德修斯,又名尤利西斯

他身材高大,頭腦靈活

在戰場上英勇無比

卻注定要長途跋涉

前往一個又一個的陌生之地……

此刻輪到尤利西斯向前一步。

——這裏全寫了,男孩說,盯著書沒有抬頭。古時候,偉大的尤利西斯極不情願地離開了自己的妻子和兒子,渡過大海去參加特洛伊戰爭。希臘人獲勝後,尤利西斯與戰友一起踏上回家的路,不料他的船一次又一次偏離了航線。

男孩抬起頭。

——這一定就是你名字的由來,尤利西斯。

尤利西斯聽別人叫過他的名字上萬遍,但此時此刻從這個男孩的口中說出——在這節行至他要去的地方以西、他去過的地方以東的貨運車廂裏——這仿佛是他第一次聽到。

男孩傾斜書,讓尤利西斯看得更清楚。然後,他往右挪了一點,就像一個人在長凳上給另一個人騰地方那樣。尤利西斯不由得在男孩身邊坐下,聽他讀書,仿佛這個男孩是久經戰爭、飽經滄桑的旅行者,而他,尤利西斯,才是孩子。

在接下來的時間裏,這個名叫比利·沃森的男孩朗讀著偉大的尤利西斯的故事,他是如何調整航線,掌舵歸家,因刺瞎獨眼巨人庫克羅普斯而觸怒其父親海神波塞冬,由此遭受詛咒,在無情的大海上漂泊。他讀到風神埃俄羅斯贈予尤利西斯一袋風,助他加速前進,他的船員卻懷疑他私藏金子,便解開袋子放出風,讓尤利西斯的船偏離航線一千裏格[3]——就在他心心念念的故鄉的海岸映入眼簾那一刻。

尤利西斯聽著聽著,自有記憶以來,他第一次落淚。他為與他同名之人及其船員哭泣。他為珀涅羅珀和忒勒瑪科斯哭泣。他為戰死沙場的戰友哭泣,也為自己拋下的妻兒哭泣。而最重要的是,他為自己哭泣。

—·—

一九三九年夏天,尤利西斯與梅茜相遇,那時他們在這世上孑然無依。在大蕭條最嚴重的時候,他們都失去了父母,也都離開了出生之地——她離開亞拉巴馬州,他離開田納西州——來到聖路易斯。剛到那裏時,他們各自輾轉於一個又一個出租公寓,換了一份又一份工作,沒有朋友,也沒有親人。直到他們碰巧在星光舞廳深處的吧台並肩而立——比起跳舞,兩人都更喜歡傾聽——那時他們已經相信,上天對他們這類人的安排就是孤獨一生。

他們喜不自勝地發現情況並非如此。那天晚上,他們盡興聊天,笑容滿麵——仿佛他們倆不僅了解彼此的怪毛病,也看到彼此如何用自己的夢想、虛榮和魯莽執拗地塑造了這些怪毛病。他鼓足勇氣邀請她跳舞,她與他滑入舞池,難舍難分。三個月後,他被一家電話公司雇為線務員,每周掙二十美元,他們便結了婚,搬進第十四街的一套兩居室公寓。在那裏,從黎明到黃昏,還有之後的那幾個小時,他們繼續如膠似漆地共舞。

隨後,海外戰爭開始了。

尤利西斯一直想象著,如果時機成熟,他會像父親在一九一七年[4]那樣響應國家的號召。一九四一年十二月,日本轟炸珍珠港,所有小夥子開始擁到征兵辦公室。可這時,已經孤獨等候多年的梅茜迎向他的目光,她眯著眼睛,輕輕搖頭,就像在說:尤利西斯·狄克遜,你敢。

美國政府仿佛也被梅茜堅定不移的目光說服了似的,一九四二年初宣布所有具備兩年工作經驗的線務員非常重要,不可服役。因此,哪怕戰事愈演愈烈,他和梅茜仍在同一張**醒來,在同一張桌子吃早餐,拎著同樣的午餐桶去上班。可日子一天天過去,尤利西斯遠離戰爭的意願受到了嚴峻的考驗。

考驗來自羅斯福總統在無線電廣播中發表的講話,他向全國人民保證,我們將齊心協力,戰勝邪惡力量。考驗來自報紙上的頭條新聞。考驗來自街區的小夥子們,他們為了參戰謊報自己的年齡。最大的考驗來自那些六十多歲的老男人,在尤利西斯上班的路上,他們會斜眼瞧他,不明白當整個世界都在打仗,一個身強體壯的男人早上八點坐在電車裏究竟算怎麽回事。可每當他偶遇一個穿著新製服的新兵時,梅茜眯起的雙眼會提醒他,她已經等候良久。所以,尤利西斯咽下了自尊,而一個月又一個月過去,他眼神低垂著搭坐電車,在公寓四壁之間消磨閑暇的時光。

一九四三年七月,梅茜發現自己懷孕了。時間一周周過去,無論哪個前線傳來怎樣的消息,她都開始由內而外煥發出無法掩蓋的光芒。她開始去電車站接尤利西斯,她穿著夏日長裙,頭戴黃色寬帽,她會挽著他的胳膊,一起慢慢踱回他們的公寓,無論遇上朋友還是陌生人,她都會點頭致意。到了十一月底,就在她剛顯懷時,她不顧他的心意,說服他身著盛裝,帶她去哈利路亞禮堂參加感恩節舞會。

一進門,尤利西斯就明白自己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因為無論走到哪裏,他都會遇上別人的目光,來自失去兒子的母親,來自失去丈夫的妻子,來自失去父親的孩子,每個人的目光在梅茜的幸福中顯得愈加苦澀。更糟的是遇上其他同齡男人的目光。因為他們看到他尷尬地站在舞池邊,便走過來跟他握手,他們的笑容因自身的怯懦顯得溫和,他們的心靈因找到另一個身強體壯的兄弟分擔恥辱而如釋重負。

那天晚上,尤利西斯和梅茜回到他們的公寓,還沒等他們脫下外套,尤利西斯就宣布他決定入伍。他已經做好梅茜可能會生氣或流淚的心理準備,便用一種板上釘釘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意圖,這個決定不容爭辯。可當他講完之後,她既沒有渾身顫抖,也沒有掉一滴淚。當她回應時,更沒有提高嗓音。

——如果你非要去打仗,她說,那就去吧。單手對付希特勒和東條[5],我才不在乎呢。但是,別指望我們會在這裏等你回來。

第二天,他走進征兵辦公室,擔心四十二歲的自己會被拒之門外,結果十天後,他就到了芬斯頓軍營[6],又過了十個月,他被派往意大利戰場第五軍第九十二步兵師服役。在那些殘酷的日子裏,雖然他從未收到妻子的一封信,但他從未想過——或者更確切地說,從未允許自己想過——她和孩子不會等他歸家。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日,他的火車到達聖路易斯,妻子和孩子沒來車站。他回到第十四街,妻子和孩子也不在公寓。他找到房東、鄰居和她的同事,得到的回應總是一模一樣:生下一個可愛兒子的兩周後,梅茜·狄克遜收拾行李離開了這座城市,沒告訴任何人她要去哪裏。

回聖路易斯不到二十四小時,尤利西斯就扛上自己的包,走回聯合車站。在那裏,他搭上下一班火車,毫不關心它開往哪裏。火車開到哪裏,他就坐到哪裏——遠赴佐治亞州的亞特蘭大——然後不出車站又搭上下一班開往另一個方向的火車,一路行至聖菲。那是八年多以前的事了。從那以後,他就一直乘火車旅行——有錢的時候坐客運車廂,沒錢的時候坐貨運車廂——全國各地來回跑,從不讓自己在任何地方住兩晚,就跳上下一班火車,隨它前往下一個目的地。

—·—

男孩繼續讀著,偉大的尤利西斯從一塊陸地航行到另一塊陸地,接受一次又一次的考驗。尤利西斯靜靜聽著,淚水恣意湧出眼眶。他聽著那個與他同名之人經曆喀耳刻的變形咒語,塞壬的無情**,以及斯庫拉與卡律布狄斯的左右夾擊。男孩讀到尤利西斯的饑餓船員無視預言者提瑞西阿斯的警告,屠殺太陽神赫利俄斯的聖牛,促使宙斯再次用雷電和巨浪圍攻這位英雄,這時尤利西斯將一隻手橫在男孩的書頁上。

——夠了,他說。

男孩訝異地抬起頭。

——你不想聽完結局嗎?

尤利西斯沉默了片刻。

——沒有結局,比利。對那些觸怒神的人來說,苦難無窮無盡。

比利搖搖頭,再次顯露親切。

——不是這樣的,他說。雖然偉大的尤利西斯激怒了波塞冬和赫利俄斯,但他並沒有永遠流浪下去。你是什麽時候從戰場起航返回美國的?

尤利西斯不確定這有什麽關係,他回答道: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十四日。

男孩輕輕推開尤利西斯的手,翻動書頁,指著一段話。

——艾伯納西教授告訴我們,經過漫長的十年,偉大的尤利西斯回到伊薩卡,與他的妻子和兒子團聚了。

男孩抬起頭。

——這說明你的流浪生涯快結束了,再過不到兩年的時間,你將與你的家人團聚。

尤利西斯搖搖頭。

——比利,我連他們在哪裏都不知道。

——沒關係的,男孩回答。如果你知道他們在哪裏,那你就不用尋找了。

然後,男孩低頭看書,滿意地點點頭,認為事實便是如此。

這可能嗎?尤利西斯感到懷疑。

的確,在戰場上,他以各種可能的方式嚴重觸犯了主耶穌基督的教義,以至於再度心安理得地邁過教堂的門檻都很難以想象。可是,所有與他並肩作戰的戰友——以及那些與他對戰的敵人——都觸犯了同樣的教義,違背了同樣的契約,無視了同樣的戒律。因此,尤利西斯已與戰場上的罪孽達成某種和解,認為它們是一代人的罪孽。讓尤利西斯無法心安的、壓迫著他的良心的,是他對妻子的背叛。他們的婚姻也是一種契約,是他一意孤行地背叛了它。

當他一身軍裝站在他們舊公寓昏暗的走廊上,他感覺自己不像一個英雄,倒更像一個傻瓜,他明白,自己的所作所為產生的後果活該無可挽回。正因為這樣,他才回到聯合車站,過上流浪的生活——一種注定無依無靠、漫無目的的生活。

可也許這個男孩說得對……

也許把自己的羞恥感置於他們神聖的婚姻之上,也許如此輕易地讓自己墮入孤獨的生活,他又一次背叛了他的妻子。背叛了他的妻子和兒子。

在尤利西斯思考時,男孩合上書,開始撿地上的硬幣,他用袖口拂去灰塵,將它們放回罐子裏。

——來,尤利西斯說,我來幫你。

尤利西斯也開始撿硬幣,用袖子將它們擦淨後扔進罐子裏。

男孩正要收起最後一枚硬幣,這時他忽然越過尤利西斯的肩頭望去,像是聽到了什麽動靜。男孩迅速收好罐子和大紅書,係緊背包帶子,將包甩在背上。

——怎麽了?尤利西斯問道,有點被男孩突如其來的動作驚著了。

——火車正在減速,他起身解釋。我們一定到達坡地了。

尤利西斯過了一會兒才明白男孩在說什麽。

——不,比利,他說,跟著男孩走到門口。你不用離開。你應該跟我一起。

——你確定嗎,尤利西斯?

——我確定。

比利點頭表示接受,可當他凝視門外閃過的灌木叢時,尤利西斯看出他有別的顧慮。

——怎麽了,小鬼?

——你覺得約翰牧師跳下火車時受傷了嗎?

——沒超過他應得的程度。

比利仰頭看尤利西斯。

——可他是牧師。

——在那個人的心裏,尤利西斯說著把門拉上,背信棄義多於傳經講道。

兩人走到車廂另一端,打算重新坐下,但正準備這麽做時,尤利西斯聽到身後傳來刮擦聲,像是有人小心翼翼地爬下梯子。

沒等聲音繼續,尤利西斯掄起雙臂轉身,不小心將比利撞倒在地。

聽到刮擦聲時,尤利西斯的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約翰牧師不知怎的又回到火車,回來找他報仇。但那不是約翰牧師。那是一個白人小子,身上有挫傷,神情堅定。他右手提著袋子,看樣子是個小偷。他放下袋子,向前一步,雙臂伸展,擺出幹架的姿勢。

——我不想和你打,那小子說。

——沒人敢和我打,尤利西斯說。

兩人都向前邁了一步。

尤利西斯真希望自己沒關上貨運車廂的門。要是門開著,他就能幹幹淨淨了結這事。他隻需抓住那小子的胳膊,把他扔下火車。因為門關著,他要麽得把那小子打暈,要麽得箍住他,讓比利開門。不過,他不想讓比利出現在那小子夠得著的地方。所以,他要瞅準時機。他會站在比利和那小子中間,一點一點靠近,然後擊中他有瘀傷的那側臉頰,那裏一定會很疼。

尤利西斯聽到比利在他身後努力站起來的動靜。

——別過來,比利。尤利西斯和那小子同時說話。

然後,他們困惑地麵麵相覷,但都不願放下雙臂。

尤利西斯聽到比利往旁邊走了一步,像是要繞過他看看情況。

——嘿,埃米特。

那小子依然舉著雙臂,一隻眼睛盯著尤利西斯,向左走了一步。

——你沒事吧,比利?

——我沒事。

——你認識他嗎?尤利西斯問道。

——他是我的哥哥,比利說。埃米特,這是尤利西斯。他跟偉大的尤利西斯一樣上過戰場,現在必須流浪十年才能與他的妻子和兒子團聚。但你不用擔心。我們還不是朋友。我們剛剛認識。

注釋:

[1]尤利西斯·S.格蘭特(1822—1885),美國軍事家,第十八任美國總統,任內重建美國南方,維護黑人權利。

[2]即荷馬史詩《奧德賽》中的主人公。

[3]1裏格約合3海裏,相當於5.556千米。

[4]美國於一九一七年四月六日正式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戰。

[5]指二戰日本甲級戰犯東條英機(1884—1948),時任日本首相。

[6]位於美國堪薩斯州賴利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