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啊,這麽多房子,伍利驚歎道。你見過這麽多房子嗎?

——確實有很多房子,我讚同道。

今天稍早,我的出租車開到街角,我剛好看到伍利從一個公園走出來。在街對麵,我看到他把史蒂倍克停在一個消防栓前麵,副駕車門開著,還沒熄火。我也看到警察站在車後,手裏拿著罰單簿,正飛快記下車牌號。

——靠邊停,我對出租車司機說。

我不知道伍利向警察解釋時說了什麽,但等我給出租車司機付完錢,警察收起罰單簿,掏出了手銬。

我走近他們,臉上掛著最接近小鎮居民的微笑。

——出什麽事了嗎,長官?

(他們喜歡你叫他們長官。)

——你們倆是一起的嗎?

——可以這麽說吧。我給他的父母打工。

警察和我都看了一眼伍利,他已經繞到消防栓前仔細觀察起來。

警察向我羅列伍利的違規行為,包括他似乎沒帶駕照這件事,我搖了搖頭。

——你這是白費口舌,長官。我一直勸他們,要是想把他弄回家,最好雇個人盯著他。可我又懂什麽呢?我隻是個看門的。

警察又看了一眼伍利。

——你是說他有點失常?

——這麽說吧,他接收事情的頻率跟咱倆不一樣。他經常瞎走,所以他母親今早醒來發現自己的車不見了——又不見了——就讓我來找他。

——你怎麽知道他在哪裏?

——他特別喜歡亞伯拉罕·林肯。

長官帶著一絲懷疑瞧著我。我便向他證明。

——馬丁先生,我喊道。你為什麽來公園?

伍利想了一會兒,露出微笑。

——來看林肯總統的雕像。

現在,長官帶著一絲猶豫瞧著我。同時,他記下了一係列的違規行為,也宣誓要維護伊利諾伊州的法律和秩序。但他該怎麽辦呢?逮捕一個為了向正直的亞伯致敬而偷偷溜出家門的失常小孩?

警察來回看著我和伍利。然後,他挺了挺肩膀,拽了拽腰帶,就像警察慣常做的那樣。

——行吧,他說。不如你把他安全送回家吧。

——正有此意,長官。

——但一個頻繁失常的年輕人不該開車。也許他的家人是時候把車鑰匙放到更高的架子上了。

——我會告訴他們的。

警察駕車離開後,我們坐回史蒂倍克車裏,我稍微訓了伍利一通,給他講什麽是人人為我,我為人人。

——萬一你被抓了怎麽辦,伍利?或是你的名字出現在警察的那個記事簿上?一眨眼的工夫,他們就會把咱倆送上回薩萊納的巴士。那我們就永遠到不了營地,比利也永遠沒法兒在加利福尼亞蓋房子了。

——對不起,伍利說道,一臉真誠悔悟的神情——瞳孔瞪得像飛碟一樣大。

——你今天早上吃了幾滴藥?

……

——四滴?

——你還剩幾瓶藥?

……

——一瓶?

——一瓶!天哪,伍利。那玩意兒不是可口可樂啊。天知道我們什麽時候能給你弄到更多。最後一瓶藥最好暫時由我保管。

伍利溫馴地打開儲物箱,交出藍色的小瓶子。作為交換,我把從出租車司機那裏買來的印第安納州地圖遞給他。他看到後皺起眉頭。

——我明白。這不是菲利普斯66的地圖,但我盡力了。在我開車的時候,我要你搞明白怎麽去南本德杜鵑花路132號。

——誰在南本德杜鵑花路132號?

——一個老朋友。

—·—

一點半左右,我們到達南本德。此刻,我們身處一片嶄新的住宅小區中央,一模一樣的地上矗立著一模一樣的房屋,可能也住著一模一樣的人。這幾乎讓我懷念起內布拉斯加州的道路。

——這裏像比利書裏的迷宮,伍利帶著一絲驚歎說。代達羅斯精心設計的那座迷宮,進去的人沒有能活著出來的……

——所以,我嚴厲地指出,你更應該留心看路標。

——好的,好的。知道了,知道了。

伍利飛快地瞄了一眼地圖,靠向風擋玻璃,以便更加仔細地看路。

——卷丹巷左轉,他說。孤挺花大道右轉……等等,等等……在那裏!

我拐進杜鵑花路。草坪全都綠油油的,修剪得整整齊齊,但目前看來,杜鵑花這個名字完全是臆想。誰知道呢。也許一直都這樣。

我放慢車速,讓伍利看清門牌號。

——124……126……128……130……132!

我開過了那幢房子,伍利回頭看了看。

——就是那幢,他說。

我在下個十字路口轉彎,把車停在路邊。在街道對麵,一個穿著汗衫的退休胖老人正用水管給自家草坪澆水。他看起來倒也可以給自己澆一澆。

——你的朋友不是住在132號嗎?

——是的。但我想給他一個驚喜。

我吸取教訓,下車時帶走鑰匙,沒把它們留在遮陽板上。

——我應該隻要幾分鍾,我說。你待著別動。

——我會的,我會的。但達奇斯……

——怎麽了,伍利。

——我知道我們要盡快把史蒂倍克還給埃米特,但去阿迪朗達克山之前,你覺得我們能不能先去哈得孫河畔黑斯廷斯拜訪我的姐姐薩拉?

許多人習慣了要這要那。他們會毫不猶豫地問你借個火或問個時間。他們會向你搭個車或借個錢。請求幫個忙或施舍點什麽。有些人甚至會乞求你的原諒。但伍利·馬丁很少主動要什麽。所以,他要是真的開口,你明白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事。

——伍利,我說,如果你能把我們活著帶出這座迷宮,你想拜訪誰都行。

十分鍾後,我站在廚房,手裏握著一根擀麵杖,好奇它管不管用。考慮到它的形狀和重量,肯定比木棍好用。但我覺得這個工具更適於營造喜劇效果——比如一個主婦舉著它圍著餐桌追趕她的倒黴蛋丈夫。

我把擀麵杖放回抽屜,打開另一個抽屜。這個抽屜裏裝滿了一堆小工具,比如蔬菜削皮刀和量勺。下個抽屜裏是更大更輕的工具,比如刮刀和打蛋器。我在一把長柄勺下麵找到了一把肉錘[1]。我從抽屜裏取出肉錘,小心地沒有把其他東西弄得叮當響,發現它擁有漂亮的木柄和粗糙的捶打表麵,但它有點華而不實,更適合壓平肉排,而不是搗碎牛肋肉。

水池旁的台麵上放著所有常見的、摩登的、便利的設施——開罐器、烤麵包機、三鍵式攪拌機,如果你意在開罐子、烤麵包或攪拌什麽玩意兒,這裏的每樣東西都設計得很完美。在台麵上方的櫥櫃裏,我發現罐頭食品多得夠擺一個防空洞了。前麵和中間至少有十罐金寶湯。另外還有燉牛肉罐頭、辣肉罐頭和香腸豆子罐頭。看來阿克利一家唯一真正需要的工具是開罐器。

我不禁注意到,阿克利家櫥櫃裏的食物與薩萊納的飯菜存在相似之處。我們常常把這類飯菜大行其道歸因於其千篇一律的實用性,但它也許體現了監獄長本人的口味。有那麽一瞬間,我很想用香腸豆子罐頭來實現富有詩意的正義。可如果用罐頭砸人,我想手指受的傷可能跟那人腦殼受的傷一樣嚴重。

我關上櫥櫃,像薩莉那樣雙手叉腰。我想她知道該去哪裏找東西。我試著透過她的眼睛來觀察,將廚房的每個角落細細看了一遍。我確實找著了,爐灶上正放著一隻如蝙蝠俠披風那般漆黑的平底鍋。我拿起它,在手裏掂了掂,讚歎著它的設計感和耐用性。把手是漸細的錐形,邊緣呈弧形,握起來緊貼手掌,你也許使上兩百磅的力道都不打滑。而且鍋底的有效受力點又寬又平,你閉著眼睛都能給人當頭一擊。

是的,這隻鑄鐵平底鍋幾乎在各個方麵堪稱完美,盡管它一點都不摩登,也不方便。事實上,這隻平底鍋說不定有一百年的曆史了。阿克利的曾祖母在馬車隊上用的可能就是這隻鍋,它一直傳了下來,為阿克利家族四代男丁炸過豬排。為了向西部拓荒者們致敬,我拿起平底鍋走進客廳。

這是一個溫馨的小房間,原本是壁爐的地方放著一台電視機。窗簾、一把椅子和長沙發都綴著相同的花卉印花。阿克利太太十有八九穿的是用同款麵料裁製的連衣裙,如果她一動不動地坐在長沙發上,她的丈夫根本發現不了她。

阿克利仍在我發現他的地方——躺在巴卡躺椅[2]上,四肢舒展,睡得正香。

你從他臉上的笑容看得出來,他很喜歡那張躺椅。在薩萊納任職期間,每當阿克利執行鞭刑時,他一定夢想著有一天能擁有這樣一張躺椅,下午兩點躺在上麵睡覺。事實上,在期待了那麽多年後,他可能依然在做睡在巴卡躺椅上的夢,哪怕他此時就是這麽幹的。

——安睡中或會做夢[3],我一邊輕聲引述,一邊將平底鍋舉過他的頭頂。

然而,茶幾上的東西吸引了我的目光。那是一張新拍的照片,阿克利站在兩個小男孩中間,他們都有阿克利家族的鷹鉤鼻和眉毛。男孩們穿著少年棒球聯盟的製服,阿克利戴著同款棒球帽,說明他是去給孫子們的比賽加油的。當然了,他的臉上掛著大大的微笑,男孩們也在笑,仿佛他們很高興知道爺爺在看台上看比賽。這個老頭子勾起了我的一絲柔情,讓我的雙手都出汗了。可如果《聖經》告訴我們,子不應繼承父之罪孽,那麽理所當然的是,父不應擔當子之純真。

所以,我打了他。

在我擊中之後,他的身體猛然一震,仿佛一束電流竄遍全身。然後,他在椅子上稍稍下滑,卡其褲褲襠的顏色變深,因為他的**鬆弛了下來。

我讚賞地朝平底鍋點了點頭,心想這東西被精心設計用於一種用途,卻也能完美地另作他用。比起肉錘、烤麵包機和香腸豆子罐頭,使用平底鍋的另一個好處是,它在擊中時會發出一記悅耳的咚聲。就像教堂的鍾聲召喚虔誠之人前去祈禱。說真的,這聲音實在令人愉快,我很想再打他一下。

但我已經花時間仔細算好了,我很有把握,隻要在腦袋上狠狠打一下,阿克利欠我的債就還清了。打第二下隻會讓我欠他。於是,我把平底鍋放回爐灶上,從廚房門溜了出去,暗自思忖:一筆債清了,還剩兩筆。

注釋:

[1]狀似榔頭,用於敲擊肉塊,使肉質鬆嫩。

[2]美國巴卡躺椅公司推出的可調節躺椅。

[3]出自《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場“生存還是毀滅”經典獨白。——作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