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阿拉伯人意識到自己不僅浪費了父親留給他的財產,也浪費了更寶貴的時間,他賣掉自己僅剩的幾件東西,加入一艘商船,駛向茫茫的未知世界……

又來了,埃米特想。

那天下午,埃米特把他從普爾曼車廂弄來的麵包、火腿和奶酪擺了出來,比利問尤利西斯想不想再聽一個航海者的故事。尤利西斯說好,比利便拿出他的大紅書,坐在黑人身邊,開始讀伊阿宋與阿爾戈英雄的故事。

在那個故事中,年輕的伊阿宋是忒薩利亞的合法國王,篡位的叔叔告訴他,如果他能航行至科爾喀斯王國並帶回金羊毛,王位就歸他所有。

在五十位冒險家的陪同下——包括還沒名氣的忒修斯和赫拉克勒斯——伊阿宋順風而行,向科爾喀斯進發。在接下來數不清的日子裏,他和他的隊伍經曆了一次又一次考驗,陸續迎戰青銅巨人、哈比鳥怪和斯巴托伊人(從種下的龍齒中長出的全副武裝的地生戰士)。在女巫美狄亞的幫助下,伊阿宋和他的阿爾戈英雄們最終戰勝敵人,取得金羊毛,安全返回忒薩利亞。

比利講得非常投入,尤利西斯也聽得非常入迷,以至於當埃米特把做好的三明治遞給他們時,他們似乎都沒意識到自己在吃什麽。

埃米特坐在貨運車廂另一頭吃著他的三明治,禁不住琢磨起比利的書。

埃米特無論如何都不明白,這個所謂的教授為什麽會把伽利略·加利萊伊、萊奧納爾多·達·芬奇和托馬斯·阿爾瓦·愛迪生這三位科學時代最偉大的人與赫拉克勒斯、忒修斯和伊阿宋之類的人物混為一談。伽利略、達·芬奇和愛迪生不是傳說中的英雄。他們是有血有肉的人,本領超群,可以不懷迷信或偏見地觀察自然現象。他們是勤奮刻苦之人,耐心而精確地研究世界的內部運作,在這個過程中,將他們在孤獨中習得的知識轉化成為人類服務的實用發明。

把這些人的生平與在傳說中的海域跟幻想中的怪物戰鬥的神話英雄混在一起有什麽好處呢?在埃米特看來,艾伯納西把他們混為一談是在鼓勵孩子相信偉大的科學發現者並非完全真實,而傳說中的英雄也並非全是想象。他們充分運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氣,沒錯,還有巫術和魔法,以及偶爾來自神祇的幹預,並肩穿越已知的和未知的領域。

人活一世,難道區分真實與幻想、所見與所求還不夠困難嗎?難道他們的父親不正是因為這種區分困難重重,才會在勤懇工作二十年後,落得破產和一無所有的下場嗎?

此刻白日將盡,比利和尤利西斯又換到辛巴達,這位英雄遠航七次,經曆了七次不同的冒險。

——我睡了,埃米特宣布。

——好的,他們異口同聲地回答。

於是,為了不打擾哥哥,比利壓低聲音,尤利西斯也低下腦袋,兩人看起來不像陌生人,倒像是同謀者。

埃米特躺下,盡量不去聽輕聲朗讀的阿拉伯水手的冒險故事。他完全明白,尤利西斯碰巧進入他們的貨運車廂真是走了大運,但這事也叫人丟臉。

做完介紹後,比利激動地講述約翰牧師從出現到離開火車的全部經過。埃米特向尤利西斯表達感謝,這個陌生人表示沒什麽可謝的。可一逮著機會——在比利從雙肩包裏取書的時候——尤利西斯就把埃米特拉到一邊,好好教育了他一番。他怎麽傻到把弟弟一個人留下來?就因為貨運車廂有四麵牆和一個頂並不代表它安全,一點都不安全。而且別搞錯了:牧師不隻想用手背扇比利,他是打定主意要把比利丟下火車。

尤利西斯轉身回到比利身旁坐下,準備聽伊阿宋的故事,而這番尖銳的訓斥讓埃米特感到臉孔滾燙。他也泛起一陣憤慨,憤慨這個剛認識的男人竟像家長責備孩子一樣擅自責備他。可埃米特也明白,他因自己被當成孩子對待而生氣,這本身就很孩子氣。就像他明白,因比利和尤利西斯沒有好好品味三明治而怨恨,或因他們突然的親密而嫉妒,這也是孩子氣的表現。

埃米特努力安撫著自己洶湧起伏的情緒,不再想今天的事,轉而關注未來的挑戰。

當他們一起坐在摩根的餐桌旁時,達奇斯說,在去阿迪朗達克山之前,他和伍利要先去曼哈頓看望他的父親。

從達奇斯講的故事可以判斷,休伊特先生鮮少有固定的住址。不過,湯豪斯在薩萊納的最後一天,達奇斯曾鼓勵湯豪斯進城找他——可以聯係簽下他父親的某家演出經紀公司。就算一個過氣演員正躲避債主、被警察通緝或改名換姓生活,達奇斯眨著眼睛說,他總會把自己的下落告知經紀公司。而在紐約市,所有過氣演員的大經紀公司都在時代廣場底下的同一棟大樓裏設有辦公室。

唯一的問題是,埃米特想不起大樓的名字了。

他很確定名字以S開頭。他躺在那裏,按字母順序係統地念道大樓名字前三個字母所有可能的組合,試圖喚醒記憶。從Sa開始,他自言自語著:Sab、Sac、Sad、Saf、Sag,等等。接著是以Sc、Se、Sh開頭的組合。

或許是因為比利的窸窣低語,或許是因為埃米特嘟囔著三個字母的詞。也或許是因為陽光曝曬一整天後,貨運車廂裏散發著溫暖的木頭味。不管是什麽原因,埃米特不再回想時代廣場底下大樓的名字,而是忽然變成了九歲的自己,待在自家房子的閣樓裏,關上小門,用父母的舊行李箱搭建堡壘——那些行李箱曾去到巴黎、威尼斯和羅馬,此後再沒去過任何地方。這又勾起了有關母親的回憶,她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便從一個房間找到另一個房間,一遍又一遍呼喚著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