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奇斯
我敲響42號房間的門,然後聽到一聲呻吟,彈簧床吃力地發出響動,仿佛我的敲門聲將他從沉睡中喚醒。因為快中午了,時間剛剛好。片刻之後,我聽到宿醉未醒的他將雙腳踩在地板上。我聽到他在房裏四處張望,試著弄明白自己身在何處,帶著一絲迷糊望著天花板上開裂的石膏和剝落的牆紙,似乎不太理解自己在這樣一個房間裏幹什麽,哪怕過了這麽多年,還是難以置信。
唉,來了,我幾乎能聽到他說話。
我非常客氣地又敲了敲門。
又一聲呻吟——這聲呻吟顯得沉重——然後他起身,彈簧床彈開,他開始慢慢走向門口。
——來了,一個低沉的聲音喊道。
在等待時,我不禁真心好奇他變成了什麽模樣。才兩年不到,但以他的這把年紀和生活方式,兩年可能讓他衰老很多。
可當房門嘎吱一聲打開,出現的卻不是我老爹。
——有事?
42號房間的房客大概七十多歲,風度翩翩,有著與身份匹配的優雅口音。他從前可能是一個莊園主,或是在某個莊園主手下幹活兒。
——有什麽能為你效勞嗎,年輕人?他問道,我朝他身後掃了一眼。
——我在找以前住這裏的人。其實是我的父親。
——噢,原來如此……
他的濃眉微微下垂,像是因自己讓一個陌生人失望而真心感到抱歉。隨後,他的眉毛又揚了起來。
——也許他在樓下留了轉寄地址?
——更可能是未付賬單,但我走之前會去問問。謝謝。
他同情地點點頭。可我轉身要走時,他叫住我。
——年輕人。你父親剛好是演員嗎?
——無人不知,他自詡是演員。
——那等一等。我想他可能落下東西了。
趁老先生蹣跚地走向五鬥櫥時,我環視房間,好奇他的癖好是什麽。在陽光旅館,每個房間都藏有一種癖好,而每種癖好都有一個物品為證。比如滾到床底的一個空酒瓶,床頭櫃上的一副薄紙牌,或是衣鉤上的一件亮粉色和服。有證據證明存在某種渴望,它令人如此心醉神怡,如此欲罷不能,以至於掩蓋了所有其他渴望,甚至超過對家庭、親人或人格尊嚴的渴望。
由於老人走得很慢,我有足夠的時間觀察,這個房間隻有十乘十英尺,可要說有什麽證據能證明他的癖好,我怎麽都看不出來。
——找到了,他說。
他蹣跚地走回來,把從五鬥櫥底層抽屜翻出來的東西遞給我。
那是一隻黑色的皮盒,大約十二英寸見方,三英寸高,有一個小小的銅扣——比鎖住雙層珍珠項鏈的盒子大一點。我猜,這種相似性並非巧合。因為父親名氣最大的時候,他是一個莎士比亞小劇團的男主演,為場下坐得半滿的觀眾演出,那時他有六個這樣的盒子,它們都是他的寶貝。
雖然這隻盒子上的鍍金壓花已經被磨損得掉色,但你仍能辨認出奧賽羅的首字母O[1]。我掀開搭扣,打開蓋子。緊貼天鵝絨襯裏的凹槽中放著四件東西:一副山羊胡子,一隻金耳環,一小罐黑臉油[2],以及一把匕首。
跟盒子一樣,匕首也是定製的。金刀柄製作精良,完美貼合我老爹的手,上麵鑲嵌著一排三顆大寶石:一顆紅寶石,一顆藍寶石,一顆綠寶石。不鏽鋼刀刃由匹茲堡的一位工匠大師鍛造、回火和拋光,能讓父親在第三幕用來切下一塊蘋果,再把匕首筆直地紮進桌麵,在他猜疑苔絲德蒙娜不忠時,匕首就一直不祥地留在桌上。
雖然刀刃是真的不鏽鋼,但刀柄卻是鍍金的黃銅,寶石也是人造的。如果用拇指摁下藍寶石,會露出一個暗扣,這樣一來,當我老爹在第五幕結尾刺中自己的腹部時,刀刃會縮進刀柄。當樓座裏的女士們發出陣陣驚呼時,他會盡情地享受表演時刻,在腳燈前來回搖晃,直至最終咽氣。也就是說,這把匕首跟他這個人一樣,都是噱頭。
這套盒子完整的一共有六隻,每隻都有鍍金壓花標簽:奧賽羅,哈姆雷特,亨利,李爾王,麥克白,以及——我不騙你——羅密歐。每隻盒子都有天鵝絨襯裏凹槽,存放對應戲劇的道具。麥克白的盒子裏有一瓶用來塗抹雙手的假血,李爾王的盒子裏有一副長長的灰色胡須,羅密歐的盒子裏有一小瓶毒藥和一小罐腮紅,那腮紅掩蓋不了歲月在我老爹臉上留下的摧殘,就像王冠掩蓋不了理查三世[3]的畸形一樣。
這些年來,父親的這套盒子慢慢減少。一隻被偷了,一隻不曉得放哪裏了,一隻被賣了。哈姆雷特在辛辛那提的一場梭哈賭局中輸掉了,恰好輸給一對K[4]。六隻盒子最後隻剩下奧賽羅並非巧合,因為我老爹最珍視這隻。不僅僅是因為他在扮演這位摩爾人時收獲了一些最好的評價,也因為曾有好幾次,黑臉油罐讓他得以及時安全脫身。他穿著侍應生的製服,頂著阿爾·喬爾森[5]那樣的臉,提著自己的行李走出電梯,穿過大廳,徑直走過那些追債的人、憤怒的丈夫或碰巧候在盆栽棕櫚樹中間的某個人。我老爹落下了奧賽羅的盒子,一定是走得相當匆忙……
——是的,我說著合上蓋子,這是我父親的。如果你不介意我問問的話,你在這個房間住多久了?
——噢,沒多久。
——如果你能記得更清楚些,那就幫大忙了。
——讓我想想。星期三,星期二,星期一……我想是從星期一開始的。對。星期一。
換句話說,我老爹在我們離開薩萊納的第二天就搬走了——毫無疑問,他接到了憂心忡忡的監獄長打來的令人不安的電話。
——希望你能找到他。
——我一定可以。總之,抱歉給你添麻煩了。
——一點也不麻煩,老先生指著自己的床回答。我隻是在看書。
看到床單褶皺裏戳出書的一角,我心想,啊,我早該知道的。這個可憐的老家夥,他的苦難來自最危險的癖好。
走回樓梯時,我發現走廊的地上有一小道光,說明49號房間的門沒關牢。
我猶豫片刻,然後穿過樓梯井,沿著走廊繼續走,到達那個房間後,停下來聽動靜。我沒聽到裏麵有聲音,便用指節輕輕頂開門。透過門縫,我看到**沒人,床也沒鋪。我猜房客在走廊另一頭的浴室裏,便把門推開。
一九四八年,我和老爹第一次來到陽光旅館,那時49號房間是旅館最好的房間。它有兩扇麵對大樓背麵的窗戶,很安靜,天花板中央還安著一隻帶電扇的維多利亞風格的吊燈——整個旅館隻此一處有這樣的設施。而現在,天花板上僅垂下一個連著電線的光禿禿的燈泡。
角落裏的小木桌還在。在房客眼中,這是另一個讓房間增值的設施,盡管其實三十多年來沒人在陽光旅館寫過一封信。那把寫字椅也還在,看著就跟走廊那頭的先生一樣蒼老而挺拔。
這可能是我見過的最令人傷感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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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樓下大廳,我確認伍利仍坐在窗邊的一把椅子上等著。然後,我走到前台,一個留著稀疏胡子的胖男人正在聽收音機裏的球賽。
——有空房嗎?
——過夜還是鍾點房?他問道,心領神會地瞄了伍利一眼。
我一向感到驚訝,一個在這種地方上班的人居然自以為什麽都懂。他很幸運,我沒有平底鍋。
——兩間房,我說。過夜。
——預付四美元。如果你們要毛巾的話,再加二十五美分。
——我們要毛巾的。
我從口袋裏掏出埃米特的信封,拇指慢慢撥動那遝二十美元的鈔票。這抹去了他臉上的嘲笑,比平底鍋還快。我摸出在豪生酒店收到的找零,抽出一張五美元放在櫃台上。
——我們三樓有兩個很棒的房間,他說,聲音聽著突然像個服務員了。我叫伯尼。你們在這裏有任何需要——酒、女人、早餐——盡管找我。
——我想我們用不著這些,但你也許能另外幫我個忙。
我又從信封裏掏出兩美元。
——沒問題,他說著舔了舔嘴唇。
——我在找人,他最近才搬走。
——誰啊?
——42號房的人。
——你是說哈裏·休伊特?
——就是他。
——他前幾天退房了。
——我也是這麽聽說的。他說要去哪裏了嗎?
伯尼拚命想了一會兒,真的非常拚命,卻沒什麽用。我開始把鈔票放回去。
——等一下,他說,等一下。我不知道哈裏去了哪裏。但以前住這裏的一個人跟他關係很好。要說誰知道哈裏現在在哪裏,非他莫屬。
——他叫什麽?
——菲茨威廉斯。
——菲茲·菲茨威廉斯?
——就是他。
——伯尼,如果你告訴我在哪裏能找到菲茲·菲茨威廉斯,我就給你五塊錢。如果你今晚把收音機借給我,我就給你十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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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我父親和帕特裏克·菲茲·菲茨威廉斯剛成為朋友,菲茲是馬戲團二流舞台上的三流演員。他是一名詩歌朗誦者,通常在幕間被推上舞台,朗誦幾段洋溢著愛國或色情意味(有時兩者兼而有之)的精選詩節,將觀眾留在座位上。
但菲茲是個真正的文人,他最喜歡沃爾特·惠特曼[6]的詩。一九四一年,他發現這位詩人逝世五十周年的紀念日即將到來,便決定蓄起胡子,還買了一頂軟帽,希望說服戲院經理,讓他演繹詩人的詩句,以此慶祝紀念日。
胡須有各式各樣的。有埃羅爾·弗林[7]和傅滿洲[8]那樣的,有西格蒙德·弗洛伊德[9]那樣的,也有善良的阿米什人[10]那種留到脖子以下的。幸運的是,菲茲的胡子跟惠特曼的一樣又白又密,所以頭戴軟帽、配上奶藍色的眼睛,他活脫脫就是惠特曼本人。菲茲在布魯克林高地的一家廉價劇院首次登台扮演惠特曼——吟誦著移民不斷登陸,農夫勤勞耕種,礦工辛苦采礦,機修工在數不清的工廠裏辛勤勞動——工人階級觀眾讓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收到熱烈喝彩。
短短幾周內,從華盛頓特區到緬因州的波特蘭,所有安排惠特曼逝世周年紀念的機構都想邀請菲茲。他坐著頭等車廂穿梭在東北走廊鐵路線[11]上,在格蘭其[12]會堂、自由大廳、圖書館和曆史協會進行朗誦表演,六個月掙的錢比惠特曼一生掙的都多。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他回到曼哈頓,在紐約曆史學會舉行返場演出,一個叫弗洛倫斯·斯金納的人恰好在席間。斯金納太太是一位知名的社交名媛,以舉辦全城最引人矚目的派對為榮。那年,她計劃在十二月的第一個星期四舉辦一場盛大的活動,拉開聖誕季的序幕。看到菲茲後,她仿佛被一道閃電擊中:他擁有白白的大胡子和淡藍的眼睛,是聖誕老人的不二人選。
幾周後,菲茲果然出現在她的派對上,端著滿滿一碗軟糖,輕快地哼唱《聖誕前夜》,人群洋溢著節日的喜悅。每次菲茲一站起身,他的愛爾蘭血統總會讓他想喝上一杯,這事在戲劇界稱得上一種毛病。可他的愛爾蘭血統也讓他一喝酒就臉紅,這在斯金納太太的晚會上卻是一個優點——這為他扮演的聖誕老人繪上了絕妙的妝容。
斯金納太太的晚會結束第二天,菲茲的演出經紀人內德·莫斯利桌上的電話從早響到晚。範這個、範那個、範誰誰誰[13]全要辦節日派對,都指明必須用菲茲。莫斯利或許是個三流的經紀人,但他清楚誰是下金蛋的鵝。離聖誕節隻剩三周,他以遞增的標準結算菲茲的費用。十二月十日的一次出場費是三百美元,之後每天遞增五十美元。所以,如果你想讓他在平安夜爬進你家的煙囪,就得花上一千美元。你要是再加五十美元,孩子們就能扯扯他的胡子,平息他們磨人的懷疑。
不用說,在這個圈子慶祝耶穌的誕辰,錢不是問題。菲茲常常一晚上有三場預訂。沃爾特·惠特曼早已淘汰出局,菲茲一路歡歌,賺得盆滿缽滿。
作為上城區的聖誕老人,菲茲的地位一年比一年高,到戰爭結束時——盡管他隻在十二月工作——他住的是第五大道的公寓,穿的是三件套西裝,拄的是一根頂部有銀質馴鹿頭的拐杖。此外,還有一大幫年輕的社交名媛一看到這位聖誕老人就心跳加速。因此,在公園大道的一個派對結束表演後,當一位實業家的漂亮女兒問菲茲幾天後能否去拜訪他時,他並沒有特別意外。
她穿著一件既優雅又撩人的連衣裙出現在菲茲的公寓。結果,她心上想的卻不是浪漫的愛情。她婉拒喝酒,解釋來意,她說自己是格林尼治村進步協會的成員,他們計劃在五月一日舉辦一場大型活動。她看到菲茲的演出,然後想到,可以由他朗誦幾段卡爾·馬克思[14]的作品為集會開場,留著大白胡子的他是完美人選。
毫無疑問,菲茲被這個年輕的女人迷住了,被她的奉承打動,也被一筆可觀的報酬影響。但他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藝術家,他勇敢接受了生動演繹這位老哲學家的挑戰。
轉眼到了五月一日,菲茲站在後台,那感覺與其他夜晚站在舞台上別無二致。直到他從幕布後麵偷看了一下。場上不僅座無虛席,而且擠滿了勤懇工作的男男女女。他們當中有水管工、焊工、碼頭工人、女裁縫和女傭,多年前在布魯克林高地那個昏暗肮髒的禮堂裏,正是他們讓菲茲收獲第一次喝彩。菲茲懷著深深的感激,一股平民主義情感油然而生,他穿過幕布縫隙,站在講台上,呈現了此生最精彩的表演。
他的獨白直接摘自《共產黨宣言》,他的演講直擊觀眾的心靈。要不是禮堂的所有門突然被撞開,一小隊吹著口哨、揮著警棍的警察以違反消防法規為借口擁進來,他那直抵人心演講的激昂結尾定會讓觀眾們雀躍不已,掌聲雷動。
第二天早上,《每日新聞》的頭條標題是:
公園大道聖誕老人兼演
共產主義破壞分子
菲茲·菲茨威廉斯的上流人生就此結束。
菲茲在自己的胡須根兒上栽了跟頭,從幸運的台階上一落千丈。愛爾蘭威士忌曾在聖誕期間讓他的臉頰泛起歡樂的紅暈,如今卻掏空了他的積蓄,切斷他與潔淨衣物、上流社會之間的聯係,掌控了他的全部幸福。到一九四九年,菲茲淪落到手拿帽子在地鐵站背誦下流打油詩的下場,住在陽光旅館43號房間——就在我和老爹的房間對麵。
我很期待見到他。
注釋:
[1]奧賽羅即Othello,莎士比亞所作同名悲劇的主角。勇敢誠實的統帥、摩爾人奧賽羅,中了旗官伊阿古的奸計,誤認妻子苔絲德蒙娜不貞,將她殺死;在證實了妻子的清白後,悔而自盡。——編者注
[2]當時的白人演員會用黑色油彩塗臉以扮作黑人,常見於十九世紀美國流行的黑臉滑稽劇中,含種族歧視意味。
[3]理查三世(1452—1485),英格蘭約克王朝的最後一位國王。在莎士比亞創作的同名劇作中,理查三世被描繪成跛足駝背,麵容扭曲,內心邪惡。
[4]撲克牌中的K即國王(King),戲劇中的哈姆雷特手刃殺父仇人、篡位國王克勞狄斯,此處含反諷。
[5]阿爾·喬爾森(1886—1950),美國歌唱家、表演家,以扮演黑人著稱。
[6]沃爾特·惠特曼(1819—1892),美國詩人,被譽為“美國詩歌之父”,代表作《草葉集》。
[7]埃羅爾·弗林(1909—1959),澳大利亞演員、編劇、導演、歌手。
[8]英國小說家薩克斯·羅默(1883—1959)作品中的虛構人物,有著標誌性的胡須。
[9]西格蒙德·弗洛伊德(1856—1939),奧地利精神病醫師、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派創始人,著有《夢的解析》等。
[10]主要分布在加拿大的安大略省和美國的俄亥俄州、賓夕法尼亞州、印第安納州,阿米什人拒絕使用現代科技,已婚男士留有大胡須。
[11]位於美國東北部波士頓—華盛頓城市帶的電氣化鐵路,呈東北-西南走向,始於波士頓,向南連接普羅維登斯、紐黑文、紐約、費城、威爾明頓、巴爾的摩,終於華盛頓。
[12]格蘭其(Grange)是一八六七年美國成立的第一個全國性農民組織,正式名稱為“農業保護者協會”。
[13]範(Van)一度是荷蘭貴族姓氏的組成部分,這裏代表上流階層人士。
[14]卡爾·馬克思(1818—1883),無產階級革命導師,馬克思主義創始人,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開創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