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哪天我有幸生了一個孩子,我不會把她培養成和我一樣的天主教教徒,而會把她培養成聖公會教徒。雖然聖公會教徒在名義上是新教徒,但你從他們的禮拜儀式中是看不出來的——反正用的是一樣的法衣和英文讚美詩。我猜人們喜歡稱之為高教會派[1]。我則稱之為高不可攀。

但有件事你是可以指望聖公會教堂的,那就是他們的記錄保存完善。在這一點上,他們幾乎和摩門教徒一樣堅守不渝。所以,當埃米特沒有如約在星期五下午兩點半打電話給我,他讓我別無選擇,隻能聯係聖路加教堂的科默爾神父。

電話接通後,我向他解釋,我想找一位曼哈頓聖公會教堂的教友,問他是否知道我該怎麽做。他毫不猶豫地說,我應該聯係聖巴多羅買教區長漢密爾頓·斯皮爾斯牧師。他甚至給了我電話號碼。

我告訴你,這個聖巴多羅買一定是個了不得的教堂。因為我的電話打過去,接電話的不是斯皮爾斯牧師,而是一個接待員,她讓我稍等(盡管這是一個長途電話),然後幫我接通了一位副教區長,他也想知道我為什麽要和斯皮爾斯牧師通話。我解釋道,我與他教會裏的一家人是遠親,我父親夜裏去世了,我得把他的死訊告知紐約的表親,可我怎麽都找不到父親的通訊錄。

從最嚴格的意義上講,這個說法並不誠實。可是,雖然基督教一般不讚成喝烈酒,但喝點紅酒不僅是被允許的,也在聖餐儀式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我想,雖然教會一般不讚成說謊,但如果是為了侍奉主,一點善意的謊言也可以像星期日的那口紅酒一樣,彰顯基督徒的虔誠。

那家人姓什麽?副教區長問道。

我回答是伍利·馬丁一家,他讓我再等一下。又花了幾十分錢的話費後,斯皮爾斯牧師接起電話。首先,他想向我表示最深切的慰唁,也願我的父親安息。他接著說,伍利的家族,即沃爾科特家族,自一八五四年聖巴多羅買教堂成立以來一直是教會成員,他本人曾為該家族的四個人主持婚禮,也為十個人施洗。毫無疑問,他為他們主持的葬禮更多。

短短幾分鍾後,我就拿到了伍利母親的電話號碼和地址,她住在佛羅裏達,還有他兩個姐姐的電話號碼和地址,她們都已結婚,住在紐約地區。我先給那個叫凱特琳的打了電話。

雖說沃爾科特家族自一八五四年聖巴多羅買教堂成立以來一直是教會成員,但凱特琳·沃爾科特·威爾科克斯肯定沒怎麽聆聽聖訓。因為我一說想找他的弟弟,她就變得警惕起來。而我一說我聽說他可能在她那兒,她就變得相當不客氣了。

——我弟弟在堪薩斯,她說,他怎麽會在這裏?誰告訴你他在這裏的?你是誰?

等等。

接著,我打給薩拉。這次,電話響了又響都沒接通。

最後,我掛斷電話,幹坐了一會兒,手指敲擊著父親的書桌。

在父親的書房裏。

在父親的屋簷下。

我走進廚房,拿出錢包,數了五美元,放在電話旁邊,用來支付長途電話費。然後,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從衣櫥後麵取出行李箱,開始打包。

—·—

從摩根到紐約的車程是二十個小時,要花一天半的時間。

對一些人來說,開這麽一大段路似乎很辛苦。但我相信,我這輩子從未有過二十小時不受幹擾的思考時間。我發現自己不停思考的——我猜這挺自然的——是我們渴望遷徙的奧秘。

所有證據表明,人類對遷徙的渴望與人類本身一樣古老。以《舊約》中的人為例,他們總是在遷徙。起初,亞當和夏娃離開伊甸園。然後,該隱被罰為永恒的流浪者,挪亞在大洪水中漂流,摩西帶領以色列人離開埃及、前往應許之地。他們當中有些人不受上帝的眷顧,有些人得蒙上帝的愛護,但所有人都在遷徙。至於《新約》呢,我們的主耶穌基督就是人們所說的遊民——總是四處走動的人——無論是步行,騎在驢背上,還是乘著天使的翅膀。

然而,渴望遷徙的證據並不局限於《聖經》中的內容。任何一個十歲的小孩都能告訴你,動身上路是人類曆史記錄的首要主題。就拿比利總是捧著不放的那本大紅書來說吧。書裏有二十六個曆代流傳的故事,幾乎每個故事講的都是某個人前往某個地方,比如拿破侖出發征伐,亞瑟王出發尋找聖杯。書裏的一些人是曆史人物,一些是虛構人物,但無論是真實的還是想象的,幾乎每個人都會從自己所處之地前往別的地方。

所以,如果人類對遷徙的渴望與人類本身一樣古老,且每個小孩都能告訴你這個道理,那麽像我父親這樣的人是怎麽回事?他的內心深處是被撥動了什麽開關,把上帝賜予人類的遷徙渴望轉變成對原地踏步的渴望的呢?

不是因為失去活力。對於我父親這樣的男人,這種轉變不是在他們年老體弱時發生的,而是在他們精神矍鑠、活力充沛、生命力最旺盛的時刻發生的。如果你問他們是什麽引發了這種變化,他們會以美德為托詞加以掩飾。他們會告訴你,美國夢就是要安身立命,成家立業,踏踏實實地過日子。他們會驕傲地吹噓自己通過教會、扶輪社[2]、商會及所有其他形式的原地踏步與社區建立聯係。

但或許——我開車橫穿哈得孫河時思考著——或許對原地踏步的渴望並不源自一個人的美德,而是源自他的惡行。畢竟,暴食、懶惰和貪婪[3]不都與原地踏步有關嗎?它們不就等於坐在椅子裏吃得更多、閑得更多、要得更多嗎?在某種程度上,傲慢和嫉妒也與原地踏步有關。正如傲慢是基於你自身所建立的成就,嫉妒則基於你對街的鄰居所建立的成就。一個人的家可以成為他的城堡,但在我看來,護城河既能阻止外麵的人進來,也能阻止裏麵的人出去。

我相信仁慈的主為我們每個人都賦予了使命——這一使命包容我們的弱點,依據我們的優點量身打造,是專門為我們設計的。然而,主或許不會來敲我們的門,像捧著撒了糖霜的蛋糕一樣將使命捧到我們麵前。或許,隻是或許,他對我們的要求,他對我們的期待,他對我們的希望——就像對待他的親生子一樣——是要我們漫步世間,親自尋找。

我從貝蒂上下來,埃米特、伍利和比利都從屋裏擁了出來。比利和伍利的臉上都掛著大大的笑容,而埃米特像往常一樣,表現得好像笑容是一種寶貴的資源一樣。

伍利顯然很有教養,問我有沒有行李。

——謝謝關心,我沒看埃米特就回答。我的行李箱在卡車後麵。比利,後座有個籃子,麻煩你拿一下。但不許偷看喲。

——交給我們搞定,比利說。

在比利和伍利把我的東西搬進屋時,埃米特搖搖頭。

——薩莉,他說話時帶著明顯的怒氣。

——幹嗎,沃森先生。

——你來這裏幹嗎?

——我來這裏幹嗎?噢,讓我想想。我的日程表上沒什麽特別著急的事。我也一直想來大城市看看。還有一件小事,我昨天幹坐著等了一下午的電話。

這句話讓他敗下陣來。

——對不起,他說,我真的完全忘記要給你打電話了。離開摩根之後,問題就一個接一個地來。

——我們都有自己的試煉,我說。

——說得好。我不想找借口。我應該打個電話的。可就算我沒打,你真的有必要大老遠開車過來嗎?

——也許沒必要。我想我本可以交叉手指,祈禱你和比利平安無事。但我琢磨著你應該想知道警長為什麽來找我吧。

——警長?

我還沒來得及解釋,比利就摟住我的腰,抬頭看埃米特。

——薩莉帶了很多餅幹和蜜餞。

——我告訴你不許偷看的呢,我說。

然後,我揉弄他的頭發,顯然自我們上次見麵之後,他就沒洗過頭。

——我知道你說了,薩莉,但你不是認真的,對嗎?

——嗯,我不是認真的。

——你帶草莓蜜餞了嗎?伍利問。

——帶了。還有樹莓的。說到蜜餞,達奇斯呢?

所有人都略感意外地抬頭,好像才發現達奇斯不見了。但就在那時,他出現在前門,穿著襯衫,打著領帶,圍著幹淨的白圍裙,說道:

——晚餐準備好了!

注釋:

[1]聖公會的派別之一,主張在教義、禮儀和規章上盡量保持天主教傳統,與之相對的是主張從簡的低教會派。

[2]創立於美國的社會服務團體。

[3]天主教的七宗罪即傲慢、嫉妒、暴怒、懶惰、貪婪、暴食和色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