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前,艾博克斯得出一個結論:最偉大的英雄故事從平麵上看狀似一個菱形。英雄的人生從一個小點開始,在青少年時期向外發散,他開始培養優點,也滋生缺點;結交朋友,也遭遇敵人。涉世之後,他與一大群優秀的夥伴一同追求豐功偉績,積累榮譽和讚賞。那個廣闊的世界裏有堅韌的夥伴和遠大的冒險,可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時刻,那個世界的兩條邊界同時轉了個彎,開始會合。我們的英雄跋涉過的疆域、遇到過的人,以及長期以來驅使他奮發向前的使命感,無不在漸漸變窄——直至在決定其命運的那個勢在必行的終點會合。
就拿阿喀琉斯的故事來說吧。
海洋女神忒提斯為了讓自己的兒子刀槍不入,便握著剛出生的兒子的腳踝,將他浸入冥河。就在那個特定的瞬間,在手指的一握之間,阿喀琉斯的故事開始了。他長成一個高大魁梧的年輕人,由半人馬喀戎教授曆史、文學和哲學。在運動場上,他習得力量和敏捷性。他還與夥伴帕特洛克羅斯建立了最親密的友誼。
年輕的阿喀琉斯勇敢地走向世界,不斷創下一個又一個功績,征服各種各樣的對手,及至聲名遠揚。然後,在聲名正隆、身體最強壯之時,他啟航前往特洛伊,加入阿伽門農、墨涅拉俄斯、尤利西斯和大埃阿斯之列,一同投身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戰爭。
然而,在橫渡大海時,也就是在愛琴海的某個地方,阿喀琉斯不知道的是,他人生的那兩條向外發散的線轉了個彎,開始無情地向內會合。
阿喀琉斯在特洛伊戰場上奮戰了漫長的十年。在那十年間,隨著戰線越來越逼近被圍困的城市的城牆,作戰範圍也越來越小。隨著越來越多的人死去,曾經不計其數的希臘和特洛伊軍團也越來越小。在第十年,特洛伊王子赫克托爾殺死摯友帕特洛克羅斯,阿喀琉斯的世界也越來越小。
從那一刻起,在阿喀琉斯心中,必須為其好友之死負責的人,範圍從所有的敵軍縮小到一個人。遼闊的戰場縮小成他與赫克托爾對峙的幾英尺見方的空間。而曾經包含責任、榮譽和榮耀的使命感現在隻剩下一團熊熊燃燒的複仇之火。
因此,在阿喀琉斯成功殺死赫克托爾之後沒幾天,一支毒箭破空而來,射中阿喀琉斯身上唯一沒有保護的地方——他母親將他浸入冥河時握著的腳踝,這也許並不令人意外。在那一瞬間,他所有的回憶和夢想、所有的情緒和感情、所有的美德和惡習全都消失了,像燭火被拇指和另一指一捏而熄。
是的,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艾博克斯明白,偉大英雄的故事從平麵上看狀似一個菱形。可最近,他逐漸意識到,契合這一幾何形狀的不僅僅是名人的人生。因為礦工和碼頭工的人生也是如此。女服務員和保姆的人生也是如此。跑龍套之人和無名之輩,無關緊要之人和被遺忘之人的人生也是如此。
所有人的人生。
他自己的人生。
他的人生也從一個點開始——一八九〇年五月十五日,在馬撒葡萄園[1]上一棟粉刷過的小屋的臥室裏,一個名叫薩姆的小男孩出生了,他是一名保險理賠員和一名女裁縫的獨子。
和其他孩子一樣,薩姆人生的頭幾年是在家人的溫暖嗬護中度過的。但七歲那年的一天,一場颶風過後,薩姆陪父親去查看需代表保險公司進行評估的一艘沉船。這艘船從太子港[2]一路遠航而來,在西岸[3]附近的淺灘擱淺,它停在那裏,船體破碎,船帆破爛,運送的朗姆酒被海浪衝向岸邊。
從那一刻起,薩姆的人生開始向外發散。每次暴風雨過後,他都會堅持和父親一起去查看沉船:雙桅船、護衛艦、遊艇。無論是被狂風吹得撞上礁石,還是被洶湧的浪頭淹沒,薩姆看到的不隻是一艘遇險的船隻,還有這艘船所象征的世界。他看到了阿姆斯特丹、布宜諾斯艾利斯和新加坡的港口,看到了香料、紡織品和瓷器,還看到了從世界各地航海國家遠航而至的水手們。
薩姆對沉船的癡迷讓他喜歡上了海洋奇幻故事,如辛巴達和伊阿宋的故事。這些奇幻故事讓他了解到偉大探險家們的曆史,他的世界觀隨著每一頁閱讀更加開闊。最終,薩姆對曆史和神話不斷增長的熱愛將他帶到爬滿常春藤的哈佛大學課堂,後來又帶他去了紐約。在那裏,他改名為艾博克斯,自稱是一名作家,結識了音樂家、建築師、畫家和金融家,也認識了罪犯和流浪漢。最後,他遇到了波莉,她是無與倫比的奇跡,為他帶來快樂和陪伴,也為他生下一雙兒女。
在曼哈頓最初的那些歲月多麽精彩啊!那時,艾博克斯親身體驗著不斷向外發散的人生,它無所不能、無所不在、無所不包。
確切地說,那是他的前半生。
變化是什麽時候發生的?他的世界的邊界是什麽時候轉了個彎,開始勢不可擋地朝終點會合的?
艾博克斯一點都不知道。
也許是在他的孩子們長大成人,開啟自己的人生之後不久。肯定是在波莉去世之前。是的,可能是在那些年的某個時刻,在他們毫無察覺的情況下,她的時間慢慢耗盡,而他呢,處在所謂的壯年,無憂無慮地忙著自己的事情。
最殘忍的是,這種會合讓你措手不及。然而,它幾乎是不可避免的。因為在轉折開始的那一刻,你人生那兩條向外發散的線相距甚遠,你根本察覺不到其軌跡的變化。在最初那些年裏,當那兩條線開始向內會合,世界似乎依然廣闊無邊,你沒有理由懷疑它正在縮小。
而有一天,在會合開始多年後的某一天,你不僅能感覺到邊界向內運行的軌跡,隨著眼前的空間漸漸加速縮小,你也能漸漸看清即將到來的終點。
剛到紐約不久,在他二十多歲的最後幾年黃金歲月中,艾博克斯結識了三位好友。兩男一女,他們是最忠貞的夥伴,是共同馳騁思想和精神領域的冒險家。他們並肩前行,以相當的勤奮和不相上下的從容蹚過人生的湍流。可近五年來,陸陸續續地,一個失明了,一個患了肺氣腫,一個得了癡呆。你也許會忍不住說,他們的命運多麽不同啊:一個眼瞎,一個呼吸困難,一個喪失認知能力。而實際上,這三種病症源自同一種宣判:人生向菱形的另一端點不斷變窄。這些朋友們的活動範圍從整個世界一點一點縮小至他們的國家、他們的縣、他們的家,直到最後縮小至一個房間,他們在裏麵要麽看不見,要麽喘不上氣,要麽忘記一切,注定也將在裏麵結束各自的生命。
雖然艾博克斯還沒患什麽病,但他的世界也在縮小。他也見證了自己人生的邊界從整個世界縮小至曼哈頓島,縮小至那個擺滿書的辦公室,他在裏麵聽天由命地等待生命之火被捏滅。結果,這個……
這個!
這個非同尋常的轉折。
一個來自內布拉斯加的小男孩出現在他的門口,彬彬有禮,講了一個神奇的故事。請注意,這個故事並非來自皮麵裝幀的巨著,並非來自用沒人說的語言書寫的史詩,也並非來自檔案館或圖書館,而是來自實實在在的生活。
我們——這些以講故事謀生的人——太容易忘記,自始至終生活本身才是重點。消失的母親,失敗的父親,堅定的哥哥,與一個名叫尤利西斯的流浪漢一同搭貨運車廂從大草原來到紐約。然後去了一段懸在城市半空的鐵軌,就像瓦爾哈拉[4]飄在雲端那般。在那裏,小男孩、尤利西斯和他在如人類一樣古老的篝火旁坐下,開始——
——時間到了,尤利西斯說。
——什麽?艾博克斯說,什麽時間?
——如果你還想一起走的話。
——我來了!他說,我來了!
在堪薩斯城以西二十英裏的一片矮林中,艾博克斯站起身,在黑暗中快步穿過灌木叢,泡泡紗西裝外套的一個口袋被劃破了。他氣喘籲籲地跟上尤利西斯,經過樹林間的缺口,爬上路堤,登上那節注定會把他們帶往某個地方的貨運車廂,無論那將是何方。
注釋:
[1]美國馬薩諸塞州東海岸外的一個海島,著名的旅遊勝地。
[2]海地共和國的首都和第一大港,也是該國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
[3]美國馬薩諸塞州蒂斯伯裏鎮的一個居住區,位於馬撒葡萄園北端。
[4]在北歐神話中,瓦爾哈拉(Valhalla)是主神奧丁款待陣亡勇士的殿堂,又譯作“英靈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