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正在穿越新澤西——天知道為什麽會有人住在這種地方——埃米特把車停在路邊,說我們必須去紐約州北部找達奇斯和伍利,我一句話沒說。四個小時後,他開進一家路邊汽車旅館,它看著更像是需要捐款的地方,而不像是過夜的地方,我一句話沒說。在汽車旅館破破爛爛的小辦公室裏,埃米特在登記簿上簽了舒爾特先生的名字,我也一句話沒說。
然而……
等我們入住後,我讓比利去浴室洗澡,埃米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他態度嚴肅,說他不確定要花多久才能找到達奇斯和伍利。也許幾個小時,也許更久。但他一回來,我們三人可以吃點東西,睡一晚好覺,如果我們明早七點前上路,他想他們可以在星期三晚上把我送回摩根,也不會繞太遠的路。
就在那時,我一句話都不說的限額徹底用光。
——你沒必要擔心繞路的事,我說。
——沒關係的,他保證。
——噢,有沒有關係都沒什麽區別。因為我沒打算被人丟回摩根。
——好吧,他有些遲疑地說,那你想去哪裏?
——舊金山就挺好。
埃米特看了我一會兒,然後閉上眼睛。
——僅僅因為你閉上眼睛,我說,並不代表我不在這裏,埃米特。絕對不是。事實上,當你閉上眼睛,不僅我在這裏,比利也在這裏,這個溫馨的汽車旅館也在這裏,整個世界都在這裏——就在你避而不見的地方。
埃米特又睜開眼睛。
——薩莉,他說,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給了你什麽期待,或是你自己產生了什麽期待……
搞什麽?我糊塗了。他給我的期待?我自己產生的期待?我靠得更近一些,確保不漏聽一個字。
——……但比利和我今年經曆了太多事。沒了父親,也沒了農場……
——繼續,我說,我聽著呢。
埃米特清了清嗓子。
——就是……考慮到我們經曆的一切……我想比利和我現在需要的……是一起重新開始。就我們兩個人。
我瞪了他一會兒,然後微微倒吸一口氣。
——原來是這麽回事,我說,你以為我不請自來搭車去舊金山是想成為你們家的一員?
他看起來有些不自在。
——我隻是說,薩莉……
——噢,我知道你在說什麽——因為你剛剛說了。雖然支支吾吾的,但意思清清楚楚。所以,我也清清楚楚地回應你。在可預見的未來,埃米特·沃森先生,我唯一想擁有的是我自己的家。家裏的一切烹飪和打掃都是為了我自己。燒我的早飯、我的午飯、我的晚飯。洗我的碗。洗我的衣服。掃我的地板。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會妨礙你們重新開始。據我所知,在哪裏都可以重新開始。
埃米特走出大門,坐上他那輛亮黃色的汽車,我心想,美國肯定有一大堆很大的東西。帝國大廈和自由女神像很大。密西西比河和大峽穀很大。草原上方的天空很大。但什麽都大不過男人的自以為是。
我搖搖頭,一把甩上門,然後敲敲浴室門,想看看比利怎麽樣了。
—·—
除了埃米特,我想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比利·沃森。我知道他是怎麽吃雞肉、豌豆和土豆泥的(先吃雞肉,再吃豌豆,最後吃土豆泥)。我知道他是怎麽寫作業的(筆直地坐在餐桌旁,用鉛筆一端的小橡皮把錯的地方擦得幹幹淨淨)。我知道他是怎麽做禱告的(一向記得提到他的爸爸、媽媽、哥哥和我)。而我也知道他是怎麽給自己惹麻煩的。
那是五月的第一個星期四。
我之所以記得,是因為我正在為教堂的聚會做檸檬蛋白派,做到一半時接到電話,要我去一趟校舍。
我承認,走進校長辦公室時,我已經有些生氣了。接到電話時,我剛打好蛋白,準備做蛋白霜,結果隻能關掉烤箱,把蛋白丟進水池裏。可一打開門,我看到比利坐在赫胥黎校長辦公桌前的椅子上,正低頭盯著自己的鞋子,我火冒三丈。我確信,比利·沃森這輩子從沒被迫盯著自己的鞋子。所以,如果他盯著自己的鞋子,那一定是因為有人讓他覺得不得不這麽做,而且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
——好吧,我對赫胥黎校長說,我們倆都到了,有什麽問題嗎?
原來,午飯過後不久,學校進行了一次所謂的臥倒與掩護演習。課上到一半,孩子們正在進行常規教學,學校鈴聲連續響了五次,這時孩子們應當鑽到課桌底下,雙手抱頭。可當鈴聲響起,庫珀太太提醒孩子們該怎麽做時,比利顯然拒絕了。
比利並不經常拒絕。可他如果選擇拒絕,那一定會非常堅決。無論庫珀太太怎麽哄騙、堅持或斥責,比利就是不願意和同學們一起躲到課桌底下。
——我試著向威廉解釋,赫胥黎校長對我說,演習的目的在於保障他的個人安全;他拒絕參與,不僅是將自己置於危險中,也會製造混亂,可能會對別人造成巨大傷害。
赫胥黎校長飽經歲月的摧殘。他頭頂的頭發日漸稀疏,鎮上也有流言說赫胥黎太太在堪薩斯城有個那種朋友。所以我想他是值得幾分同情的。不過,我在摩根小學念書時,就不太喜歡赫胥黎校長,我覺得現在也沒必要喜歡他。
我轉向比利。
——這是真的嗎?
比利依然盯著自己的鞋子,點了點頭。
——也許你可以告訴我們,你為什麽不聽庫珀太太的指令,校長建議。
這時,比利第一次抬頭看我。
——在《英雄、冒險家和其他勇敢旅行者匯編》的序言中,艾伯納西教授說,英雄從來不會逃避危險。他說,英雄一向直麵危險。可是,如果一個人雙手抱頭躲在課桌底下,那他怎麽直麵危險呢?
言簡意賅,合情合理。在我看來,不必多費唇舌。
——比利,我說,你去外麵等著吧。
——好的,薩莉。
比利依舊盯著自己的鞋子,校長和我看著他走出辦公室。門關上後,我轉向校長,我們麵對麵地看著彼此。
——赫胥黎校長,我盡量態度友好地說,你是在告訴我,美國打敗世界範圍內的法西斯勢力不過九年,你要因為一個八歲小男孩拒絕像鴕鳥把頭埋進沙子一樣把頭埋在課桌底下而責備他?
——蘭塞姆小姐……
——我從來沒有自詡科學家,我繼續說,事實上,念高中時,我物理得了C,生物得了B-。但我從這些科目中學到的一丁點東西讓我明白,課桌桌板保護孩子免受核爆炸的傷害就跟你頭頂的頭發保護你的頭皮免受太陽曬傷一樣,概率不大。
我知道。基督徒不該這麽說。可我氣炸了。我隻剩兩個小時重新加熱烤箱,烤完派,再送到教堂。所以,現在沒工夫和顏悅色。
而你想不到的是:五分鍾後,我離開辦公室,赫胥黎校長同意,為了確保學生的安全,一個名叫比利·沃森的勇士將被任命為臥倒與掩護督察員。從此,當學校鈴聲連響五次之後,比利不用躲在課桌底下,而是拿著寫字板巡視一個個教室,確認其他人都遵守指令。
就像我說的,我比任何人都了解比利,包括他是怎麽給自己惹麻煩的。
因此,敲了三次浴室門沒有回應後,我最後打開門,發現浴缸一直在放水,窗戶開著,而比利不見了,別提我有多驚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