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裏已知春信至,寒梅點綴瓊枝膩。香臉半開嬌旖旎,當庭際,玉人浴出新妝洗。

造化可能偏有意,故教明月玲瓏地。共賞金樽沉綠蟻,莫辭醉,此花不與群花比。

—《漁家傲》

李清照愛花,因為她有花的容貌、品德,更有花的情懷。她一生多寫花木,因為隻有花朵最適宜她的筆墨之香。她曾經責問屈子為何漏寫桂花,其實她寫桂花的詩詞也不多,寫梅的篇章卻占大半。

這首《漁家傲》寫的是梅,寫的也是她自己。她品質高潔,也具風骨,哪怕她是閨房中的女兒之身,也不顯纖弱。她把自己設想為梅,迎著寒風,傲立冷雪。一點燦燦的女兒紅,灑清香於四野,驚醒了冬天的混混沌沌。

想那江采萍,被人列為十二花神之首,號為梅妃,深得唐玄宗喜愛,但一遇楊玉環就失寵了。這似乎也是一種命運的使然。想那楊貴妃號為牡丹花神,梅花到了牡丹盛開的季節,哪還有一點色香之影呢?梅妃漸漸為皇帝冷落也就在所難免了,不過她一恨之下裹了雪一樣的白綾投井而去,雖很是令人唏噓,但也透出了梅的不屈精神。

清代陳淏子在他的園藝學專著《花鏡》裏說:“梅為天下尤物,無論智、愚、賢、不肖,莫不慕其香韻而稱其為清高。故名園、古刹,取橫斜疏瘦與老幹枯株,以為點綴。”

汴京,並不是賞梅的聖地,但當時其貴為大宋的皇城,園林自是比比皆是,廟宇庵堂也星羅棋布,這樣的繁華之地,雅俗共賞的梅花又怎麽可能缺席?為此,這一枝香影常常俏生生地綻放在李清照的詩詞中,也就不足為奇了。梅有“四貴四不貴”之說,意為貴稀不貴繁,貴含不貴開,貴瘦不貴肥,貴老不貴嫩,這似乎也是李清照一直追求的為人為文的精神。

李清照的這首詞,雖然有傲雪的清姿,卻又透出嬌媚和羞澀。既有不忘孤傲的精氣神,又情不自禁地透出心中旖旎的情思。

皚皚的白雪怎能掩住春天的消息呢?梅花點綴著玉樹瓊枝,若仙界的女子。梅花半開,就是那低眉一笑,驀然回首,真是說不盡的旖旎。那清雅的梅竟似那出浴的美人。美人出浴,換了新妝,立於廳堂之中,那種體香、心香,真是美豔無雙。

想那李清照、趙明誠幾次有意無意的相遇,彼此鍾情於貌,更傾情於才,在各自的眼神裏也閃爍著激動的信息。可李清照畢竟是一個女子,是不好向父母表達什麽的,也就常常獨自想自己的心事,也就有了被人猜的眼神。趙明誠雖然是一個男子,可性格比較內斂,也不好開口說什麽情愛之事,對李清照的相思之情,又使他徹夜難眠,正應了那《詩經》裏的語句:“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

那天一家人共進晚餐的時候,趙明誠對父母說:“爹,娘,我下午在書房裏看書,本來是特有精神的,忽然間卻迷迷糊糊伏在案幾上做起夢來。”

母親笑道:“我兒到了娶親的年紀,想來是夢見哪家的大小姐了吧?”

趙明誠連忙說:“娘,孩兒專心學業,哪會想這樣的兒女之事。不過,這個夢的確是有點奇怪。夢裏一位老人遞給我一本書,書中天文地理無所不含。孩兒以為天書,就認真閱讀,可醒來隻記住了似詩非詩的三句話。但我思量半天,這話到底是什麽意思呢,卻百思不得其解。”

父親趙挺之聽罷,說道:“哦,哪三句話呢?誠兒不妨寫下來讓大家參詳一下。”

仆人們急忙筆墨紙硯伺候。趙明誠提筆寫下:“言與司合,安上已脫,芝芙草拔。”

眾人麵麵相覷,不得其解。趙挺之微微一笑,說道:“這不是三句拆字隱語嗎?‘言’與‘司’合,是個詞字;‘安’上已脫,那就是去掉上麵,這是一個‘女’字;這‘芝芙草拔’麽,這兩字去掉上麵的草頭,就成了‘之夫’二字。如此拆解順讀下來,就是‘詞女之夫’。如此說來,這是暗示我家明兒要娶一位詩詞之女啊。”

這段故事在元人伊世珍的《琅嬛記》裏有所記載,但我以為當不得真。想這作者伊世珍的名字,是有“隱世真”的語音和含意。《紅樓夢》裏的甄士隱不就是這樣的意思嗎?的確,趙明誠的白日夢未必是真,但以假夢托真情倒可能是確有其事。

自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定下了以文治國的基調,朝野上下文化昌盛。女子雖然不能和男人一樣指點江山,但女紅之外研習詩詞的還是大有人在的。可在當時名滿京都待字閨中的,也隻有李清照一人吧?

說來趙挺之與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雖然同朝為官,又是山東老鄉,可他們卻分屬新舊黨派。但趙挺之卻認真地去解了兒子夢中的三句話,一是他懂得兒子的心事,再則也認可這詩詞之女。為此也說明他並不介意和李格非在政見上的不同,也側麵反映了當時他們的矛盾並不激烈。

解了,懂了,認了,一紙求婚的帖子也就到了李家。

正在深閨裏相思著,小丫鬟匆匆耳語幾句,那果然就是春天的消息。

李格非可以說是一個開明的父親,可對於趙家的求親,還是思忖了一番。當時新舊兩黨在皇帝的平衡下,還是能相安於朝堂的。可李格非的老師蘇軾卻不喜趙挺之,說他是“聚斂財富的小人,學識和品德皆無是處”。師兄黃庭堅也和他多有不睦,而好友陳師道和趙挺之雖是連襟之親,但也水火不容。傳陳師道去皇家祠堂守靈,但因家境貧寒,無衣可禦寒,其妻便向胞妹,也就是趙挺之的妻子借了一件皮衣,當陳師道知道這是趙挺之的皮衣後,如遭大辱,大發雷霆,堅決拒絕。後來陳師道終因無衣禦寒而感病亡故。可見他對趙挺之的成見有多深。

李格非和趙挺之的關係談不上親疏,隻是有禮尚往來的交情,可親朋好友的意見他還是不得不考慮的。妻子王氏見他如此猶豫,便道:“官場裏的糾葛,難說誰是誰非。咱家清照因了詩詞之名,提親者確有不少,無一不是達官貴族,但我們為什麽都不曾應允?不就是想為她選一個好夫君嗎?不知趙家的這位三公子,人品如何?”

說到趙明誠的人品,李格非的眼睛一下子明亮起來,幾位朋友與趙挺之多有不睦,但他們對趙明誠卻喜愛有加。他不僅是學業優異的太學生,專心於金石學術,小小年紀就已是業界行家,而且品行端正,毫無浮浪之氣,在官宦人家的孩子中,恰似一股清流。

李格非夫婦權衡再三,終於應了這門親事。雖然李格非屬舊黨,卻也隻是個邊緣人物;趙挺之雖然屬於新黨,但也不是核心要員,品行也並非不堪,多是因了黨派之間的偏見。畢竟一個好的男子,才能給女兒一輩子的幸福。更重要的緣由,也是李格非夫婦懂了女兒“那被人猜”的心事。拋開眾多的幹擾因素,這的確是一樁門當戶對的好姻緣。

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1101)三月,禮部侍郎趙挺之家高朋滿座,鼓樂喧天,李清照和趙明誠喜結百年之好。

時年,她十八歲,鳳冠霞帔;他二十一歲,披紅戴花。亮了紅燭,揭了蓋頭,他們正是心中的彼此。那初遇時的莫名的心跳,夢裏相約的等待,終成這一刻的四目相望。

她想了,念了,夢境卻到堂前。嬌美的梅花,又得明月相照,一切都是上天的偏愛啊!

一樣的詩詞之歡,一樣的金石之愛,一樣的清風心性,一樣的明月品德。這般身影相照的愛人,夫複何求?

紅塵男女,誰不追逐那份真愛?可多少人尋覓多年,卻依然形單影隻,回首年華,一片寂寥。若那賈寶玉與林黛玉、薛寶釵的情感纏繞,誰又說得清緣分的錯綜糾葛?若那陸遊與表妹唐婉的錯過,何處訴衷情?天地間,多少人擦肩而過,多少人相望成殤,多少人心無歸處?

“鏡之不幸而遇嫫母,硯之不幸而遇俗子,劍之不幸而遇庸將,皆無可奈何之事。”若那李清照後的朱淑真,若那著名女詞人丁寧,不都是如此令人悲歎嗎?可真是“荒草枯木雪紛紛,蕭索了多少青春”。

然造化偏有意於李清照與趙明誠。

在最美的年華,遇到了最愛的人,從此“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禦,莫不靜好”,這是上天怎樣的厚愛?

共舉杯吧,如此花美月圓的良宵,高貴的金樽閃閃發光,美酒泛著細細的浮沫,莫要辜負。醉了又如何呢?此時此刻,什麽樣的花能比得了梅的這份無限妖嬈?

那是世間最美的梅,是那年那月那時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