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怕郎猜道,奴麵不如花麵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
—《減字木蘭花》
宋是一段與唐並稱的繁榮時光,加之文人地位的空前崇高,注定了這是一個風雅的朝代。宋人愛花,以插花、簪花為時尚。花朝節作為紀念百花生日的傳統節日,雖然由來已久,可追溯到春秋時代,多流行於上層人士的雅會宴集,而宋代興盛開來,喧鬧到了民間各個階層,成為空前絕後的盛事。
愛花是社會的潮流,那賣花攤子也自然成了街市上隨處可見的景致。一門一庭,一擔一簍,百色如洗,眾花搖曳,逗引著往來的客人。《東京夢華錄》有文載:“是月季春,萬花爛漫,牡丹芍藥,棣棠木香,種種上市。賣花者以馬頭竹籃鋪排,歌叫之聲,清奇可聽。晴簾靜院,曉幕高樓,宿酒未醒,好夢初覺,聞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懸生,最一時之佳況。”而時在翰林圖畫院中供職的張擇端,也自是忘不了在他的《清明上河圖》中畫兩處花攤,來點綴汴京的繁華。
著錄清廷內府所收曆代書畫珍品的大型文獻《石渠寶笈》的跋文裏,有金代張著的一段文字,說:“翰林張擇端,字正道,東武人也。幼讀書,遊學於京師,後習繪事。本工其界畫,尤嗜於舟車、市橋郭徑,別成家數也。”後人也就僅憑著這幾十個字,猜測著張擇端的生平。我在感歎時光的煙雨對曆史的侵蝕的同時,卻忽然想到了另一點:同在北宋末年,又是山東諸城老鄉,他和趙明誠夫婦有過交集嗎?作為收藏界的少年精英,趙明誠是否有收過張擇端的墨寶,或是張擇端可曾贈送過趙明誠畫作?
新婚宴爾,濃情蜜意,李清照和趙明誠自是少不了出雙入對,日子裏有嬌有嗔,有羞有嬉,正如這首《減字木蘭花》。這是春天,新嫁的女子神清氣爽,再不“懶梳妝”,再不“倦梳頭”,早早地起了,那街巷裏賣花郎的叫賣聲,如那鳥的鳴叫,牽引了她的腳步。
南朝謝朓有詩句:“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春天裏,正是賣花的好季節,看那賣花擔上,各色花朵,爭奇鬥豔,含秀吐香,著實迷人。小丫鬟圍著花擔轉啊轉的,看花了眼,回頭問李清照:“夫人啊,這些花都好看,應該買哪一枝啊?”李清照秀手一指:“就那枝。”丫鬟看去,驚聲道:“哦,還是夫人有眼光。”
那是一枝含苞欲放的花,半開半合,帶著朝露,映著晨曦,真是嬌羞萬千。李清照一邊拿著花看,一邊往回走,忽然就想:“這麽美的花,若是明誠看了,會不會說我的容顏不如這枝春花好看?”
“我才不管呢,今天倒是要問問他。”李清照思量著,盈盈地走進了院子,飄然閃進了書房,將花悄悄插在發鬢中,忽然就扳過正在看書的趙明誠的肩頭,狡黠地問道:“你說,是花美,還是我美?”
李清照雖生於書香門第,知書達理,可畢竟少小散養於家鄉明水的小鎮,偶然間還是會透出幾分可人的小頑皮、小野性。能糅閨情於詩詞,能立身於雅集詞宴,能遊走於廟會市井,無不是這種自然心性的展現。其實也應該正是這種異於別家女子的禮教之處,才讓她被趙明誠寵著嬌著愛著。
一句“徒要教郎比並看”,此詞戛然而止,卻包含了無限風情。趙明誠是如何回答的呢,想必眾人也猜得到,他可不是那唐突佳人的癡傻之人,想必隻一句就會是春風十裏,那定是惹一陣開心的嬉鬧,亂了書卷,亂了心房。
調皮於生活,嬌惱於日子,如此,愛情才更波光瀲灩。女子惱花恨花,也不過是對愛和被愛的一種表達,真真假假裏,才顯無邊的風情。唐代就有首無名氏的《菩薩蠻》,也寫下這般的場麵:
牡丹含露真珠顆,美人折向庭前過。含笑問檀郎,花強妾貌強?
檀郎故相惱,須道花枝好。一向發嬌嗔,碎花打人。
一個裝憨發傻,偏去惹人惱;一個撒嬌弄嗔,甩花兒打人,一幅活潑生動的男女逗趣兒情景。這樣的日子,正是李清照初嫁時的好光陰,恰似“一枝春欲放”。
那時,趙明誠還在太學,也隻能初一和十五回家小住。這般小別的相逢,更讓李清照愛得癡狂。有一次明誠學假回到家中,卻不見夫人來迎,正失落間,忽然丫鬟施禮,說有一太學的學友在書房裏等候。趙明誠不待多想,轉身進了書房。果然有一麵目清秀,齒白唇紅的少年正倚案讀書,見他來了急忙起身行禮。
趙明誠一麵還禮,一麵卻很是迷茫,實在想不起來有這般風采絕倫的學友,一時間竟然愣在那裏。那人笑道:“看學兄麵帶驚訝,實在不該啊。這才幾日未見,難道兄台就忘了小弟不成?真是辜負了你我同窗共讀的情誼。”
趙明誠定睛一看,恍然大悟,哈哈大笑道:“你我何止同窗共讀,我還和你同床共眠呢。”說完上前扯掉了那人的頭巾,刹那間烏黑頭發散落下來。原來那人是女扮男裝的李清照。以後的日子,李清照也曾多次扮了男子,與趙明誠攜手遊汴京城,賞花問月,尋古覓舊。
如此這般的嬉鬧,讓兩人的感情更加篤定。小情小趣,就是日子的點點花開,一路向前,遍地錦繡。
想那沈複在《浮生六記》裏說到他與表姐陳芸的愛情,多是這般。寫到妻曾多次青衣小帽扮了男子,與他嬉戲於市井街巷,無不透著難掩的興奮。他們品月賞花,飲酒讀書,鬥草簪花,聽雨觀水,出似手足情深,臥是琴瑟合鳴。他愛的就是有些離經叛道味道的她,如此相逗相撩,相戲相伴,也就將清貧的日子過成了一首錦詞佳句的詩。終是那“情之所鍾,雖醜不嫌”的真愛。
若女子活得不苟言笑,板正得不解風情,縱是美貌傾國,也不過是掛在牆上的畫卷,偶爾養一下眼可以,著實是難以養心,一日又一日,也就索然無味了。
許多男女愛的散失,多是這般缺少起伏迂回的滋味。曲徑通幽,愛情要表白,但不要直白。
誠然,愛情事關彼此,需要唱和。司馬相如有幸,遇了卓文君;陳芸有幸,遇了沈複。當然,還有太多太多不幸的人,一輩子也得不到一句應和。朱淑真、蘇小小,還有那畫遍蘭花的馬湘蘭,時光凋零了多少這有問無答的紅顏?
夫妻百年,有問有答,有唱有和,若對聯上下的工整,若詞作前後的呼應,這才是好姻緣。
千年之前,李清照和趙明誠,一清,一明;她若是梅花,他就是白雪。他是她最美的和弦,錚錚琮琮相互應答著,平仄有韻,真是“琴瑟在禦,莫不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