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際鳴蛩,驚落梧桐。正人間天上愁濃。雲階月地,關鎖千重。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
星橋鵲駕,經年才見,想離情別恨難窮。牽牛織女,莫是離中。甚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
—《行香子》
清人徐時棟說:“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一曲高山流水,情動百代光陰,錚琮不絕,讓多少人感歎。縱是江山萬裏,又怎敵一人寂寞?有真愛同醉紅塵,才是萬般錦繡。
北宋末年裏,就有這樣一段時光。
新婚那時,生活不僅豐富多彩,也趣味萬千,李清照拋卻了閨中的寂寞,和丈夫趙明誠放眼於風物,暢懷於名勝,同心於詩詞之工,又專情於金石之事,切磋互助,不僅伉儷情深,更是誌同道合。真可謂郎情妾意,不羨鴛鴦不羨仙。
工於金石,多以財富為依托,隻是那時趙明誠尚未出仕,日常支出多依賴父母。雖說趙明誠、李清照都出身官宦人家,但雙方都家教森嚴,無論何處,都不會放縱兒女,為此他們集藏文物的樂趣也常受掣肘,不得不為節約日常開銷用盡百般心思。
那一日,李清照正在把玩前些日新得的幾件古物,趙明誠隻著了內衣慌慌張張地闖了進來。李清照被丈夫這衣衫不整、大汗淋漓的樣子嚇了一跳,急問發生了什麽事。趙明誠也不作答,隻將懷中一堆東西小心翼翼地放在案幾之上。原來趙明誠太學放假回家,特意繞道相國寺,那裏有名動一時的文玩市場。這一繞,正好巧遇一相熟的攤主有好貨出手,可他一時拿不出銀兩,就典當衣衫換回了這幾件寶物。
為了金石之愛,李清照夫婦不得不拆東補西,但依然捉襟見肘。傳一藏家,因家道中落,願將祖上留傳的至愛—徐熙的《牡丹圖》轉讓,但又不舍其流入江湖,知趙明誠是此間的道德玩家,便慕名找到趙府,以求為這幅無上神品尋一個好的歸處。
徐熙是五代南唐著名的花鳥畫家,《牡丹圖》更是他的佳品中的佳品,讓無數人傾心相求,隻是後來隱於世間,難覓蹤影。不想今天它竟然呈現在眼前,這讓趙明誠夫婦大喜過望,但二十萬的天價,使他們為難不已。雖然百般籌措,賣家也誠意滿滿,幾次調讓錢款,但是李清照夫婦還是難以湊足銀兩,終於在三日後,不得已將寶物歸還。如此錯過珍愛,趙明誠一時失魂落魄,歎息不止,好在有李清照相伴相慰,幾日後心神漸定。
日子雖然不富足,但依然詩情畫意。
千百年來,人世間的事千回百轉,光陰又怎會始終守一?也許舉家相歡的溫暖,一轉眼就剩下你獨自的驚慌失措,那麽突兀。說不盡,世事難料。
北宋的朋黨之爭,起於宋真宗時期,朝中的派係爭鬥,種種糾葛不曾止息,在宋仁宗時期又起狂濤,真正形成“舊黨”“新黨”之說。到宋神宗時期,王安石變法將朋黨之爭推向另一個**。宋徽宗繼位之後,最初注重平衡黨派關係。但1102年,他對蔡京的重用,使朋黨之爭陡然激烈,朝堂之上頓時血雨腥風。
說來,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熱衷於學術,並不十分關心權勢之道,但作為舊黨要員蘇軾的門生,也就被無端卷入了這次大洗劫,被列入《元祐黨人碑》。
然造化弄人,李清照的公公趙挺之,卻因是新黨首領蔡京的臂膀而坐上了尚書右仆射(右丞相)的高位。如此兒女親家,卻成了勢不兩立的涇渭之流。
李清照自小深得父親寵愛,父女感情深厚,父親遭此一劫,她自然心急如焚,麵對父母日漸憔悴的麵容,她更是悲痛欲絕。她不顧新婚少婦的身份,懇求公公出手相幫,然公公卻對她“何況人間父子情”的求告充耳不聞、無動於衷。更讓李清照驚訝萬分的是,趙挺之為了攀附蔡京,鞏固自己的權位,更是力主罷去李格非的官職,將他逐出京城。
李清照震怒了。在她看來,公公趙挺之頗有落井下石之意,她向公公發出了“炙手可熱心可寒”的怒斥。這在當時禮教森嚴的社會,無異於大逆不道。在朋黨之爭的餘火下,她終遭池魚之災。“詔禁元祐黨人子弟居京”“詔宗室不得與元祐奸黨子孫為婚姻”,一道道惡詔,終讓一逃再逃的李清照再也逃不掉,如此,李清照不得不離轉京城汴京。
從夫唱婦隨的新婚甜蜜,到獨居家鄉的孤寂,這種冷暖的更迭,讓她從纏綿的閨閣情懷中走了出來,從此她的詞裏又多了人情的感歎、世事的深邃。這首《行香子》就是她漸行向歲月深處的筆墨。
那年,她在明水小鎮。
七夕,原本是團圓之時,想那隔了迢迢天河的牛郎織女,也得了鵲橋的相擁。而李清照卻獨聽冷冷的蟲鳴,獨對落葉瑟瑟的梧桐。
秋蟲淒切,驚落了梧桐葉片片零落。初別丈夫趙明誠,她悲傷到了極點,以為兩人從此“關鎖千重”再不相逢,離恨別情無窮無休。但她守望梧桐祈求再見之時,怕此去經年。
蛩,指的是蟋蟀,這種鄉野之物的出現,立刻點明了李清照身在何地。鳴,卻是說明了時間。蟋蟀,隻有夜裏才唧唧嘟嘟唱響。秋夜清清,鳴蟲幽幽,起筆的細膩看似展現了詞人入微的洞察力,實則是因她在涼涼的夜裏佇立了良久。
古人有詩:“雁外無書為客久,蛩邊有夢到家多。”小時候,我也臥聽蟋蟀鳴叫,畢竟年少,卻隻得趣味,漂泊多年,漸漸聽出了鄉愁。一兩聲的零落,那是他鄉的懷念,而眾聲齊鳴,那定是回到了鄉野,回到了家鄉。於很多人而言,重回家鄉是一種溫暖,而於李清照卻如一場驚夢。她的北方沒有芭蕉,卻遍落了一院梧桐。
梧桐,又名庭梧,很早就成了人們喜愛的庭院植物,不僅因為“鳳凰非梧桐不棲”的美好傳說,更多的還是愛這枝葉的唯美詩情。《齊民要術》中載:“移植於廳齋之前,華淨妍雅,極為可愛。”更有南朝著名文人謝朓讚道:“孤桐北窗外,高枝百尺餘。葉生既婀娜,葉落更扶疏。”明朝的陳繼儒很是為人詬病的,號為隱世,卻又多遊走於高官顯門之中,不過,他的《小窗幽記》還是為人稱道,其中有這樣一段:“凡靜室,須前栽碧梧,後種翠竹。前簷放步,北用暗窗,春冬閉之,以避風雨,夏秋可開,以通涼爽。然碧梧之趣,春冬落葉,以舒負暄融和之樂;夏秋交蔭,以蔽炎爍蒸烈之威。”這裏點透了文人雅士熱愛梧桐的因由。
這種立於庭前、守於家門的嘉木,也寄托了與家相依相通的情懷。“東西植鬆柏,左右種梧桐。枝枝相覆蓋,葉葉相交通”,這裏似乎是暗喻連理枝的愛情。而溫庭筠的“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這般景致的描述,與李清照聽秋蟲鳴叫毫無二致。晏殊的“別來音信千裏,恨此情難寄。碧紗秋月,梧桐夜雨,幾回無寐”,如此夜不能寐的相思煎熬,不就是當下的李清照嗎?白居易的“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雖然說的是楊貴妃,但也正合了此時的李清照。遙想京城那時新婚的如膠似漆,感歎當下深院寂寥的愁雲冷月,怎不心生悲情?
更何況如此七夕,牛郎織女已相見,而詞人和深愛的丈夫呢?“縱浮槎來,浮槎去,不相逢”,他們竟不及那人與仙天高地遠的期盼。
遙望中的愛情,是殘忍的。天大地大,卻為何容不下相親相愛的一對璧人?他們無意於政治的爭鬥,卻被無辜卷入這朋黨風雲,被打得踉踉蹌蹌,各奔東西。隻想靜靜地相守陽光和彼此,竟如此之難。
靜聽蟲鳴驚梧桐的李清照懂了,人間如此瞬息萬變。晴是一霎,雨是一霎,風是一霎,亂了流年,傷了梧桐。一代詞女李清照,縱是你心性玲瓏,有不讓須眉之才,又哪能周全了這命運的陰晴?
1103年,雙十年華的李清照,卻不得情感圓滿,獨在明水百脈泉邊,清影冷照。溪水中,點點花葉漂流,千回百轉,卻走不進大宋的汴京。那裏,城牆太高,城門太厚。其實,它也不過阻隔了一個詩詞女子的愛。當麵對金兵的刀槍時,它是那樣的弱不禁風,也不過是徒有其表的壁壘。如此,大宋的山河,也是“霎兒晴,霎兒雨,霎兒風”了。
世間萬千,沒有誰可逃過歲月的激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