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高閣,亂山平野煙光薄。煙光薄,棲鴉歸後,暮天聞角。
斷香殘酒情懷惡,西風催襯梧桐落。梧桐落,又還秋色,又還寂寞。
—《憶秦娥》
少年的相思,多是天馬行空,點點繁花不過是青春的閑愁。而那伉儷情深的分離,尤其是明日未知的相別,那種忐忑中的想念,才刻骨銘心。
一路向東北,那種一步三回頭的痛楚,不知灑下了多少淚。河南與山東雖說是緊緊相鄰,可對於李清照來說,這一去,卻似那天涯海角。
從開封到章丘,那千裏的長路上,是否開滿了相思草?
這草,若以溫暖相待,便可四季花開,嬌美萬千,一遇苦寒,便委頓憔悴。這不就是人間實實在在的相思嗎?
相思一別就斷腸,這草,又叫斷腸草。
家鄉,已別離了十幾年,老宅還在,泉水還在,那些梧桐,那些楊柳,也都還在,隻是更粗了更壯了。臨了高閣,憑了畫欄,本來想那“驚起一灘鷗鷺”的童年時光也很不錯的,可這裏沒有一眼千年的他,怎樣的風光,也徒惹滿懷的相思。
崇寧二年,也就是1103年,趙明誠出仕為官。他也許會在公務的忙碌與應酬中放下情感,不染寂寞。可李清照呢,一個詩情畫意的女子,本就情思細膩,如此天各一方,怎不讓她敏感的絲弦上相思如雨?
人生百年,悲歡離合是平常。然而輪到了自己,歡合誰不喜,悲離誰不愁?沒有人能做到榮辱不驚的灑脫。
李清照雖然是“天下第一才女”,但她也不能。
紅塵滾滾,世間男女為愛而生,為愛而活。“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這是多少人的念想?有一個人陪著自己慢慢變老,那是世間最大的福。
遇了,愛了,相擁了,那是多大的歡喜,突然的相別,卻是讓人承受不起。李清照和趙明誠結婚短短兩年,情感正濃,竟遭受這樣棒打鴛鴦的劫難,她不敢相信,也不想相信;不想承受,也難以承受。
家人們看到李清照如此低沉的樣子,很是難過,為了緩解她的情緒,便命仆人和丫鬟陪她去鎮南的水邊走走。雖不是花開的季節,但一湖寧靜的秋水也很沁人心脾。在丫鬟的攙扶下,她登上了一隻小船。這情景說來熟悉,那槳聲初響的時候,也勾起了她一點少女時的激動。然而心有相思,她又如何沉得下心來呢?恍惚間,李清照一個趔趄差點掉進水裏,危難時候她竟然大聲驚呼:“明誠,救我。”
這一聲喊,惹得丫鬟掉下了淚。
無心於遊湖,李清照茫然地在岸邊徘徊,忽然發現不遠處有一座觀景的樓台,便急急忙忙提了裙衣爬了上去。她站在那樓閣的高處,癡癡地望向西南。那裏,是汴京,是大宋的都城。那裏,是趙明誠所在的地方。
愛了那一城,隻因那一人。
世人皆知,李清照是一個頗具家國情懷的大詞人。然而此時,國還在,她不必思國,唯有念家。而她的家呢?在汴京?在明水?
何謂家?與愛的人相守的地方就是家,無論高屋,抑或草堂。而她不能,她隻能遠遠地望著。這一望就是癡情,這一望就到了“亂山平野煙光薄”的黃昏。
天色漸晚,祈福求願的香也已燃盡,灰炷一截截斷了。那裏一堆零亂,而酒也將盡,隻殘留一滴在杯底,沒了滋味。又是梧桐啊,隻是似南方的芭蕉,寫不盡的相思在西風裏零亂,和那時一樣是秋色零落,和那時一樣的心情寂寞。
世間多情最是女子,她們在曆史裏訴說著愛恨情仇,多少相思難回首。被政治之禍牽連回老家的李清照更惹相思,於是有了這首《憶秦娥》。
《憶秦娥》這個詞牌名,緣於一首小令《簫聲咽》:
簫聲咽,秦娥夢斷秦樓月。秦樓月,年年柳色,灞陵傷別。
樂遊原上清秋節,鹹陽古道音塵絕。音塵絕,西風殘照,漢家陵闕。
傳此小令為大詩人李白所作。看文字的氣勢,確有詩仙的味道,但也頗受人質疑,因為唐人編校的《李太白全集》中並未收錄此詞。這首小令的出處雖無定論,但還是多被收錄在李白名下,這似乎是和他的一首《鳳台曲》詩有關,詩曰:
嚐聞秦帝女,傳得鳳凰聲。
是日逢仙子,當時別有情。
人吹彩簫去,天借綠雲迎。
曲在身不返,空餘弄玉名。
李白對弄玉非常懷戀,又怎麽做不得一首《憶秦娥》的小令呢?李清照也寫《憶秦娥》,她何嚐不羨慕秦娥?天地悠悠,同飛同棲,好一對神仙伴侶。
此時,她獨臨高閣,想到了那天她和夫君趙明誠同遊天清寺。暮鴉聲聲,卻不是那雲際裏的玉簫,驚了夢裏人啊,又歸了寂寞。此時此刻的李清照,又黯然神傷。
柳永曾在他的《蝶戀花》中寫道:“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裏,無言誰會憑闌意。”
蝶戀花,憶秦娥,同在宋朝的他們,一樣的寂寞啊。
有人說,這首《憶秦娥》是李清照對山河破碎的感歎,而我更願意解讀為她的相思。國難是秋色,但不是寂寞,那是寂寥,是風亂雲急。更何況《憶秦娥》這情切切、意綿綿的詞牌,寫國難太柔軟了一些,少了那蕭瑟破碎之感。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這當是對一人的禪意。對眾生來說,何嚐不是一花萬世界,一葉萬菩提呢?
讀詩詞文章,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