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藕香殘玉簟秋。輕解羅裳,獨上蘭舟。雲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
花自飄零水自流。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一剪梅》
世間的離別,屬青年男女之間的最惆悵。淚眼遙望著淚眼,相思勾連著相思,從白日裏直糾纏到夜夢中。遠裏近裏,再無舒心的景致,都是那亦風亦霜的悲切。
說到相思,誰又不想起王維的那首《紅豆》: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
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
少年那時隻知道讀了這詩,卻哪懂了什麽相思,全然忽略了青春那時枝葉的萌發,也就錯過了許多。等你懂了,卻是一地零落。
李清照是懂了的,一個“卻把青梅嗅”的羞澀,就拋下了自己的紅豆。
李清照有了那個回眸,趙明誠認定了那個她,也就成就了秦晉之好。可許多的事,看到了開頭,卻猜不到結局。而那開頭與結局之間的曲折,更難捉摸。
秋日相別,格外傷懷。關於此事,元代伊世珍曾在《琅嬛記》卷中引《外傳》記載:“易安結縭未久,明誠即負笈遠遊。易安殊不忍別,覓錦帕書《一剪梅》詞以送之。”
這樣的畫麵,於今天的我們看來是暖意滿滿,心生感動,可於那時的他們,卻是怎樣的惆悵。
荷花敗落,芳香漸淡,竹席也愈發地沁涼了,季節在秋,心更在秋啊。秋,多傷懷。詞人更寂寞,輕輕提起寬大的羅裙,獨自踏上一葉蘭舟,原本是要排解心中的那份相思的,可那船已經不是小時候“誤入藕花深處”的那船,哪還有那種無憂無慮。任由誰再努力,也找不回那童年,找不回那毫無雜塵的單純。才子佳人的心也許更親近童年的美好,但那種懷想的痛苦或許更濃。李清照似乎就是這樣,稍有別離,就傷感萬分,成了坐臥不安的孤獨。
秋天的天空很清澈,可以把想象鋪開得更舒展。諺語說:“七月八月看巧雲。”如此美天美雲的季節,是可以寄托相思的,那白雲裏可會有你寄來的錦書?可望斷那南飛的大雁,也沒有捎來一絲遠方的消息。天色晚了,月色如水,涼透了西樓,更涼透了那望遠人的心。
花凋零著它的凋零,水漂流著它的漂流,哪裏懂了這時節的相思呢?沒有人懂,遠方的你,等待的她,是一樣的愁。
李清照的愁雖然少了家國情懷,卻一樣是從眉頭剛剛舒展,卻又鬱結在心頭。
與趙明誠的小別,隻不過是李清照輕吟的閑愁,誰想,別的更遠的是她自己。真的是“獨上蘭舟”了,迢迢長路,放逐回鄉。
新婚的紅燭正亮,迎來的不是西樓月,而是窗外的狂風。
秦晉之好泛指聯姻之美,但最初是源於政治。李趙兩家喜結良緣,其實和政治沒多大關係,多都是遵從兒女之心。可誰知又歸於政治,還原了秦晉的本意,真是讓人感歎。朋黨的風波就這樣吹亂了他們無辜的紅羅帳,千裏相別,就是這無言的傷。
《一剪梅》詞牌下的代表作,除了李清照的這首,還有同時期的詞人周邦彥的《一剪梅·一剪梅花萬樣嬌》:
一剪梅花萬樣嬌。斜插梅枝,略點眉梢。輕盈微笑舞低回,何事尊前拍誤招。
夜漸寒深酒漸消。袖裏時聞玉釧敲。城頭誰恁促殘更,銀漏何如,且慢明朝。
說到周邦彥,似乎正是他一手促成了李清照和趙明誠的婚姻。他當時就任於大晟樂府,因邀請李清照參加詩詞大會,才有了李清照和趙明誠真正的相見,也就有了那“約重來”的美好想象,成就了一段美好的姻緣。
原以為歲月靜好,現世安穩,誰知“於無聲處聽驚雷”,原本無國計無國謀的宋徽宗,突然朱筆一勾,令人刻成了《元祐黨人碑》。他的真書的確很規整,但三百零九人及其家庭的命運,陡然成了一片瓦礫。
宋徽宗,一個好筆墨、善丹青的皇帝,卻把最有才的詞女逼到如此地步,著實讓人扼腕。不過,想那當時更有名氣的蘇軾,不是被傷得更深嗎?文藝遇到政治,是如此的蒼白無力。然而,趙佶自己何嚐不是親手破碎了祖宗的江山,讓自己陷身金國,受盡淩辱呢?文藝麵對金戈鐵馬,更是不堪一擊。今天看他的“瘦金體”,雖有瘦硬,但畢竟太過纖巧,有文藝的清新,卻缺少縱橫江湖的氣勢。
身後一片山河的破碎,說不盡的命運輪回,世道變遷。宋詞這閑來的娛樂載體,隻在意了風花雪月,悲情傷秋,致使浩浩國土隻如宋瓷一樣的唯美,少了內在的筋骨,麵對金人鐵蹄的踐踏,也就碎成一片狼藉了。唯在這刀槍之聲中的宋朝末期,才有了嶽飛那“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萬丈豪情,才有了辛棄疾那“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的**。隻是,這樣的鏗鏘之詞來得太遲了,嶽飛也隻能夢斷風泊亭,稼軒居士也隻能在“聽取蛙聲一片”裏了卻餘生。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宋太宗當年羞辱了李煜,他又怎會知道多年之後,他的後代也遭受了同樣的羞辱?或許他舉著金樽還嘲笑李後主“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多情。然而,趙佶那“徹夜西風撼破扉,蕭條孤館一燈微。家山回首三千裏,目斷天南無雁飛”的悲咽他是否聽得到呢?若他地下有知,不知該是怎樣的慨歎,如此,也許他會後悔沒有善待李煜吧。
怎奈是:
人生代代無窮已,
江月年年隻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
但見長江送流水。
好在李清照此時隻是愁,卻不是李煜和趙佶那樣的悲。一鄉一城的相望,終不是異國他鄉的遠隔,一切,還有回轉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