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到長門春草青,紅梅些子破,未開勻。碧雲籠碾玉成塵。留曉夢,驚破一甌雲。

花影壓重門。疏簾鋪淡月,好黃昏。二年三度負東君,歸來也,著意過今春。

—《小重山》

任世間是怎樣的寒,也掩不住草色萌動,即便蹣跚,春還是要來。

崇寧五年(1106)初,宋徽宗毀棄了《元祐黨人碑》,並詔告天下:“赦天下,除黨人一切之禁。”

黨禁解除後,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獲得了“監廟差遣”的職位。這也意味著李清照可以重返京城,回到趙家。經過這次變故,她百感交集,寫下了這首《小重山》。如此禍難,不說大劫,真也如幾重小山的翻越。

又見京都,又見春色,雖然乍暖還寒,終究是回來了。

意料之中,意料之外,誰能想長門也會有春天?說到長門,自然會想到司馬相如的《長門賦》。漢武帝劉徹少時,遇到表姐陳阿嬌,見其風情如花,誓言若能娶得,必築金屋藏之。後劉徹稱帝,果然立表姐為後,並極盡寵溺。金屋藏嬌的故事到了這裏,也是萬般歡喜,著實圓滿的,我們每遇愛意濃濃之事,總是拿出來形容一番。然歲月不居,時節如流,讀了《長門賦》才懂了金屋的破敗和凋零。相傳這位陳皇後恃寵驕橫,狂放不羈,終落得逐出後宮,罷黜長門宮的下場。陳阿嬌不甘冷落,遂命人禮贈百斤黃金,請司馬相如寫下了情切切、意綿綿的《長門賦》,以求劉徹的原諒,重修舊好。卻怎奈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長門宮終是野草萋萋,千古荒涼。長門,也就成了冷宮和寂寞的意指。

真是世事如棋,那彼時可讚的金屋,卻是此時可歎的長門。如此想來,這金屋藏嬌的成語,還真是要慎用了。

大詩人李白也在《長門怨》裏寫道:“天回北鬥掛西樓,金屋無人螢火流。月光欲到長門殿,別作深宮一段愁。”

李清照也歎長門,在她以為,因朋黨之災離別汴京,孤居一方,雖然不是自比陳皇後,但卻體會到了長門宮之冷。李清照的確不是陳阿嬌,京城突然傳來好的消息,她自以為春風不度的地方,又有芳草萋萋。

枝頭還冷,梅花已經破寒綻放,一點一希望,一色一曙光。回到京城,回到她和趙明誠的書房,那好久沒人動的茶,都已經碎成了一粒粒的塵末,就像心中的念想,被時光碾碎。但一直沒有失望過啊,還是像玉一樣閃爍著,留著夢。一遇到東風的召喚,就像種子一樣又給你一段驚喜、一寸春色。

既有寂寞的長門冷,又有茶遇春的執念,那是在明水老家的李清照。如今回到汴京,她高興萬分,又可以與愛的人在一起了。那一層層的花影,掩映著一重重的門,一步一步,春色濃了,春色深了。透紗的窗簾鋪一層淡淡的月色,多麽美好的黃昏啊。

說到“好黃昏”,她在不久前的詩詞裏寫到黃昏,還是在“悲寂寥”,如今又叫起好來,真是一時一景,一時一情。那時的愁,這時的歡,隻因換了人間。

明水小鎮,終究不似長門宮之冷。隻可歎光陰似流水,不想這兩年竟然三次錯過花開。其實,不管身在何處,花都是要開的。她的家鄉也有花開,可對於孤獨的她來說,那就不是春天了,任怎樣芬芳萬千,都不是她心頭的春色。與相愛的人同行,才是最美的春天。她欣喜地對親愛的人說:我回來了,這個春天,我們定要好好把握。鬥詩、品茶、弄金石。

早春的黃昏,二十三歲的李清照倚著趙明誠感歎時光好美。

李清照的歸來,是詩詞的幸運。不然,也許我們真的沒有《漱玉集》可讀,那樣,宋詞的篇章會少多少顏色。

負了東君,是歎失去的美好時光,何嚐不是李清照自覺負了趙明誠呢。幾分歎息,又是幾分愧疚,唯有更加相親相愛相惜相守,才明了:唯有簡單才是最貼心的幸福。

此時,趙明誠也同樣懂,雖然他身任掌管禮賓的差使,卻從不拖遝公務,總是及時回家,與李清照共話別離,共謀明天。相敬如賓的他們,更相愛,更相助。趙明誠在詩詞上有了長足的進步,李清照在金石方麵也漸成行家,每遇古物,她都能說得頭頭是道。在收集文玩字畫上,她由最初的隻能在一邊看個熱鬧,到漸漸獨當一麵。因為趙明誠的出仕,有了俸銀,日子就少了些窘迫,其文物收藏事業,才真正開始,並漸成氣候,有了一定的規模。“日就月將,漸益堆積”,李清照和趙明誠成了京城裏最負盛名的金石夫妻。但他們從不將此視為謀得財富的手段,而是將這賞玩之舉,當成事業來愛。他們求寶有德,決不坑騙。不僅賣家多登門推介各種寶物,買家也是常來求教疑難,於買賣兩家,這對金石夫妻都大有口碑。

相傳李清照夫婦重遊相國寺時,有一個人將他們帶至偏僻之地,從衣衫中展出一幅字畫。趙明誠一看,竟然是自己一直牽念的前朝名家之作,不禁驚喜萬分。不想那人竟然要價太低,這讓李清照夫婦深感疑惑。賣家連說是因為家中有人重病,才急著低價出手。雖然賣家言語有些慌張,卻也十分真誠,於是二人便掏了銀兩將寶貝收入囊中。

但夫婦二人很快就不見了笑容。李清照猛然憶起在一部典籍中有記載,此畫乃相國寺的藏寶。他們更感此事奇巧,便拿著古畫見了寺中的住持。住持大吃一驚,到藏寶閣中一清點,才知少了許多的寶物。經查,原來是寺中不良的和尚,與市井頑徒勾結成盜。李清照夫婦也將那字畫完璧歸趙。住持大為感謝,並將所花銀兩如數償還他們,二人執意不收,直言此為捐香供佛之舉。

說來李清照能快速識得古畫的來曆,其實和她的公公趙挺之有一定的關係。朋黨之亂,讓李清照曾經對公公很有怨恨,但趙挺之的發跡,也給趙家帶來了諸多好處,三個兒子都得以為朝廷所用。父親身在高位,趙明誠就有了出入館閣之機,也就接觸了大量不為外人所見的金石要典、皇家秘籍,並且常常帶回家中和李清照一起閱讀,每有精要,李清照也多有謄抄,並記在心中。為此看到那字畫,她也判斷出了那必定是盜偷之物。因為寺院的寶物,即使是遭遇災禍,也少有出售,難以流出,更何況當時寺廟正值鼎盛呢?

也正是閱讀這些典籍,讓趙明誠有了編寫《金石錄》的想法,更為他的編寫提供了翔實的、權威性的資料。

有人說:“這短短的一生我們最終都會失去,你不妨大膽一點,愛一個人,攀一座山,追一個夢。”

趙明誠愛了一個人,也開始追一個夢。李清照也愛了一個人,與愛她的人同追一個夢。

一個夢,兩個人做,夢就會離現實近很多。

有人說《金石錄》半部姓趙,半部姓李。可哪卷哪段歸為李,哪卷哪段歸為趙呢?其實這些文字,是他們夫婦心血的融匯,是他們情感相映生出的光輝。

這部與歐陽修的《古集錄》齊名的金石學專著,大多文字因為轉錄的緣故,讀來頗為艱澀。我最愛的卻是它的後序,那些李清照用心而寫的文字,完完全全應了那份“歸來也,著意過今春”的認真。一路那麽難,依然不舍夙願,因為那是他的夢,亦是她的夢。

一個夢,兩個人做,夢也就成了現實。

那年,李清照將那隻禿筆蘸了自己最後的心血,為那個夢畫上了圓圓的句號,成了《金石錄》最耀眼的紅。這最後的頁碼,也成了很多人最先閱讀的文字,成了最生動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