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征衣脂粉暖,四疊《陽關》,唱到千千遍。人道山長水又斷,瀟瀟微雨聞孤館。
惜別傷離方寸亂,忘了臨行,酒盞深和淺。若有音書憑過雁,東萊不似蓬萊遠。
—《蝶戀花》
許多的念想,總覺得是那麽迫切,可當念想將成為現實的時候,卻又心生忐忑,似乎也是應了“近鄉情更怯”的意境吧。
宣和三年(1121)秋天,可是李清照寫下那“人比黃花瘦”的秋天嗎?獨自憔悴的她,坐上了一輛馳往萊州的馬車。車窗外,是一格一格的青州記憶,就似那遠處起起伏伏的山巒,一格是遠的朦朧,一格是近的清晰;一格是高的歡,一格是低的愁。
李清照是惴惴不安的,一半是對萊州的遙望揣摩,一半是對青州的依依不舍,身後,那十多年的情懷該如何放下?
“舍得”這詞,雖然隻由兩個字組成,卻蘊含著不盡的人生智慧。這個勸人釋懷的哲思名詞,世人都聽過,也說過。可很多的時候,世人舍了,卻沒有得。
李清照忐忑著,舍,可應該?得,可值得?
從春天到秋天,趙明誠赴任萊州已經過了三個季節。其間,李清照和他是怎樣的書信往來?
趙明誠在文學上沒有留下什麽詩詞華章,卻寫得一手好字。他那寫在先賢歐陽修《集古錄》上的題跋,可以說是儀態風流,完全可以讓一些自詡為大書法家的人汗顏。也許從那筆畫姿態揮灑中,能看出李清照愛情的潤澤,能嗅到詞人研墨的玉手留下的芳香。
趙明誠對於先賢《集古錄》的研讀多在青州,這題跋當在那時。那時,她和他,情正悠悠。然而,時光奔流,從李清照冷了詩詞,癡了金石,到她重拾筆墨,再寫惆悵,我們也漸漸感覺到了他們最後幾年的相處,是隔了淡淡的風和寬寬的橋的。
從二十四歲到三十八歲,李清照幾乎把她最豐盈的芳華賦予了青州,因為她認定他就是共白首的他,城是可以終生的城。然而她沒有想到,日子就像她漸近四十的容顏一樣,淡了色香,疏了夢影。青州不比京城,既沒有大晟樂府,也沒有詩詞雅集,所以隻能偶爾寫一段自己的心思。趙明誠在她身邊的時間越來越少,不要說再賭書逗樂,就連好好說幾句話都不可能,她又怎能把詩詞讀給誰聽?在這說無處說、聽無人聽的窘境裏,李清照不得不從自己清絕的光影裏走出來,走向那些平常的街巷,結識一些可扯東家房、可論西家瓦的鄉鄰女子。
很多的時候,那些看似打理得光彩照人的詩詞,竟真的抵不了一句家常。就像那些老粗布,雖沒有綢緞的絲滑,卻在你最需要的時候,顯得貼身又貼心。
雅到無邊的她,和那些俗到無涯的她們成了姐妹。她們就像灶台裏的柴草一樣,給了她平常煙火的溫暖,油鹽醬醋的鄉間味道。
如此舍了,還是有千般的依戀。
青州到昌樂,相距也不過幾十裏路。走了這麽短的腳程,沒遇狂風,也沒遇暴雨,李清照就這樣早早地歇了車馬,她那心中是有多深的猶豫。不是餓,也不是累,而是她要在這可聞可望的距離裏,再看一眼青州。她展開紙墨,給那些姐妹寫一封信。她不蘸晚霞,不蘸夜燈,她就蘸著秋風寫她的一步三回頭。
是什麽讓她在奔赴丈夫身旁的路上,寫下了這首涼涼的詞?難道趙明誠的愛,已經抵不了那些平常女子的姊妹情懷?在這裏,我們不得不重新審視一下李清照的這次出發。半年的時間,也許趙明誠的確在萊州剛剛安頓好,他應該也是給李清照寄回了書信的。然而,李清照在那字裏行間,似乎沒有看到趙明誠那張開雙臂相迎的熱情。她預料到不會有太多熱情,因為趙明誠草草告別決絕而去的那個春天的上午,注定了這不會是一個熱情的邀請。那潦草的字跡,也證明了李清照的判斷。
如果真的是那麽輕易地告別,還會有一個熱烈的相逢嗎?
李清照應該也在這樣疑問著。
李清照的那首《醉花陰·薄霧濃雲愁永晝》,說起來是有一個很浪漫的故事的。元代伊世珍《琅嬛記》中曾記載,李清照相信趙明誠,就寫了這首詞。趙明誠收到以後,讚歎之餘,也小有不服氣,於是閉門謝客,潛心苦思了三天三夜,寫得了五十首詞,連並李清照的這首混在一起交給了朋友。朋友一一看了,說:“隻有三句極妙,寫出了情懷。”趙明誠急問是哪三句。朋友答道:“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趙明誠搖頭又點頭。
是否是這首詞打動了趙明誠,讓他重新傾情於妻,才千裏寄書邀李清照東行?李清照在趕來的路上,可是她走得太遲疑,走得太忐忑,走得太瞻前顧後,行至昌樂她又回首寫下了《晚止昌樂館寄姊妹》。
“淚揾征衣脂粉暖,四疊《陽關》,唱到千千遍。”姐妹們相擁在一起,誰的淚水濕了誰的羅衣,又流亂了誰的脂粉?送別的《陽關》唱了一遍又一遍,還是不舍你遠走,不舍與你相別。昌樂至青州那短短的路途“山長山又斷”,欲走想留。獨自在驛館麵對冷冷的小雨,是那樣的孤獨無依。歎隻歎相別的時候亂了方寸,早已記不清喝了多少杯酒,敬了誰,沒敬誰。姐妹們別忘了常常給我寫信,對於我來說,那就如大雁銜春北歸的好消息一樣,隻有這樣,才能讓我感覺萊州並不像天界那麽遙遠。
深情,如這詞牌,好似蝶與花的戀。
夜雨,讓人孤獨,尤其是一個遠行的旅人。可孤獨中的李清照想的竟然不是趙明誠,而是那些姐妹。這種情感的表達,再次證明她和趙明誠已經回不到耳鬢廝磨的那些年了。
“我要這天,再遮不住我眼;我要這地,再埋不了我心。要這眾生,都明白我意。要那諸佛,全都煙消雲散。”
李清照在這裏毫不掩飾內心,她要把這惆悵讓大家都懂。這些傷,真的不是宋瓷上那唯美的開片,而是實實在在的心上縱橫交錯的痛。
李清照一生寫詩詞,也是寫她的一生,歡愁喜悲,無不了然,這正是緣於她坦誠而好強的性格。一個剛剛新婚的媳婦,敢向公公發出“炙手可熱心可寒”的責問,那不僅僅需要勇氣,更在於心性的坦**正直。
後來的我們,愛她和她的詩詞,何不是因為她不事雕琢,不偽裝,不粉飾?一切情懷,盡訴筆端。她把自己一塵不染地展現給這個世界,她也將愛情的漣漪或波濤,都釋然地寫給世界。
這世間,本沒有完美無缺的事物,當然包括愛情。李清照毫不掩飾,她的感歎和憂傷真的不是“為賦新詞強說愁”。
再怎麽回首,再怎麽擔憂,可那個人,那個往日的人就在遠方。李清照又能怎麽做呢?她隻能車馬向前,去給自己彷徨的心尋找遠方的支點。
或許那個“瀟瀟微雨聞孤館”的冷夜過後,又迎來了一個清清爽爽的黎明,她乘著車馬又出發了。前方,是一輪紅紅的旭日。
《詩經》有雲:“南山有台,北山有萊。”這“台”和“萊”都是草的意思。如此蔓草青青,著實讓人喜歡。再細細地研讀,才發現在很多地方,“萊”多作荒草的意思。而萊田,就是實實在在的荒田。這不禁讓人大吃一驚。再想一想萊州,處東方,臨大海,在舊朝代的那時,該是一個荒草連綿的偏遠之地吧?
想到這裏,我心裏有些疼,不禁為那時的李清照擔憂起來。萊州於她,是一個蔓草青青的安閑之所,還是一個荒草叢生的零亂之州呢?
李清照對於當下的我們來說,是一個才華橫溢的詞人。然而宋朝時,縱然上上下下對文化十分崇敬,而她作為一個女子,就算才冠群芳,不讓須眉,在人們的眼中也是無足輕重的,沒有誰記載她東行的車轍。
向萊州不長不短的行走裏,一路無詩,一路無詞,默默又默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