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窗敗幾無書史,公路可憐合至此。

青州從事孔方兄,終日紛紛喜生事。

作詩謝絕聊閉門,燕寢凝香有佳思。

靜中吾乃得至交,烏有先生子虛子。

—《感懷》

這語調,好涼。她以前的詞也涼,可那涼中多有怨。怨,是因為還有期待,是向好而盼的心聲。如今這涼,涼到沒有怨,涼到不必說怨。

宣和三年(1121)八月十日,那奔波了無數日夜的馬車終於停了下來。李清照敞開車門,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萊州,她來了。盡管心情多少有些忐忑,可她還是堅定了情定相守的信念,讓萊州,成為又一個相依相歡的青州。

可早到一步的趙明誠呢,還是那個曾經的他嗎?

被一句“人比黃花瘦”驚了的他,本應值得有所期待,可他的相迎,不僅僅是簡單,還透著些虛與委蛇的味道。不鹹不淡的客套,是那讓人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尷尬。

李清照設想過這樣的開局,但她還是被那撲麵的涼氣驚到了。她努力做出最好的設想:許是趙明誠忙於公務,太過勞累,抑或是遇到了棘手的案子。詞人,就是如此,願意將荒草叢生的城,想成蔓草青青的遊園,如她家鄉荷塘四圍的岸上,如京城後花園的秋千架邊。那青青的草,就是她筆鋒描出的畫。隻是,被稱作萊的藜草,真的隻生長於荒遠的地方。

在仆人的引導下,她繞到了後衙。那還算精致的幾間房子裏有女子的歡聲。可仆人的腳步沒有停下來,繞過那些傳出歡聲的房,將她引向更深的地方。

停下來,麵前是一扇窄窄的門。那門前真的有藜草,卻沒了那同樣窄窄的台階。據說,那藜的葉,是災民可以果腹的野味,是饑餓無可選的退路。如今,這藜葉,也是李清照心頭的滋味了。她以為千裏追夫,是情感上的進,卻不想是讓自己退到了這般的角落裏。

她打開那門,再一次被驚到。她可以原諒簡簡單單的迎接,卻無法預料這樣的床榻。萊州於她,真的將是一座荒冷的城嗎?一陣風吹來,竟然有一扇窗子啪的一聲跌了下來,抖了一片的塵土。

荒冷的萊州,更不如青州了。那裏畢竟還有金石、字畫、書籍可以寄心,還有姐妹們可以展懷。至少,還有期盼,還有東方的萊州,在每一個醒來的早晨,像那漸明的太陽。

幾日複幾日的長途跋涉,她本是累了的,可她實在沒有一點睡意。她一手捂著被吹得搖搖晃晃的燭燈,一手磨了墨,展了紙。在萊州的第一個夜裏,她落寞地寫道:

宣和辛醜八月十日到萊,獨坐一室,平生所見,皆不在目前。幾上有《禮韻》,因信手開之,約以所開為韻作詩,偶得“子”字,因以為韻,作感懷詩雲。

房間裏平素喜歡的物件一樣也沒有,隻有一本《禮韻》可以翻一翻。這一刻,讓人不禁想起文言文《口技》中的 “一桌、一椅、一扇、一撫尺而已”。可人家這簡單是熱鬧的,是“幾所應有,無所不有”的熱鬧。而李清照的一桌、一椅、一書、一床榻而已的簡單,卻是寂寞的,令人心寒的。

如此之夜,那個他,是在哪裏狂歡?

又一陣風吹來,她的手一抖,一道墨線劃過紙張,穿過了她子虛烏有的夢。

唯一的燈,滅了。李清照這才發現,那小小的窗口處,是黑的,比那牆還幽黑。那夜,沒有月亮。

十日,是那彎彎的可以比作船的上弦月,載了人的夢,漸漸豐滿。隻是那夜的濃雲,沉了那船。荒夜的萊州,好夢無處鉤沉。

把夢寄於遠方,沒想到這遠方是一片空蒙。她以為這一次放下女人的身姿,放下詞人的傲驕,這積極爭取的愛,會有一個好的結果,卻沒想到抵達的卻是這樣一個不堪之處。一個詩詞女子,破屋破窗破桌椅,甚至破床也可以忍受,可怎能忍受室無書香?或許有人會說,不是還有《禮韻》可品可讀嗎?但那不是她喜歡的。不喜歡,又哪能安慰自己?

這樣的境地,讓詞人想到了三國時的一代梟雄—袁術。想當初他精兵千萬,縱橫江山,何等英雄。隻是他先為呂布、曹操所破,後投奔自己的叛將雷薄被拒,隻好再退江亭。當他得知數萬大軍隻有麥屑三十斛時,向天哀哭:“袁術至於此乎!”遂嘔血而亡。

袁術無術,自是不可比於詞人。李清照歎的,不過是退無可退、走投無路的哀傷。在她看來,這裏,就是她情感的絕地。

心境之冷,讓李清照也學會了冷眼看這個世界。她不得不感歎:“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她的明誠,這幾年追名逐利,樂此不疲,如此碌碌,真有所值?想那時在青州,無官無職,但清簡中其樂無窮,淡泊中得至味清歡。如此,多好。什麽功名利祿,哪抵得了情感的田園?

男人終是濁物。她那清風朗月的公子,於今日的萊州,逐利於交際,求歡於風月,終日難見,就這樣把她遺忘在涼涼的一隅。

荒涼有靜,冷清得安,她也正好躲進寂寞裏,寫一首又一首的詩詞。

“燕寢凝香有佳思。”李清照似乎還很得意於此,遠寄書信給朋友說,這樣的萊州,竟然讓我得到了不少奇文佳句。如此“寒窗敗幾無書史”之地,真是讓人懷如抱冰,她真會“有佳思”?李清照最後樂觀的語調似乎告訴人們:這樣清清靜靜的日子真的很不錯,讓我得到了兩個知心摯友,一個叫子虛,一個叫烏有。聽來這一句似乎是幽默,然而其中透出了多少心酸和無奈。四顧無情,朋友也隻是子虛烏有。

他逐利求歡,她冷眼相看。曾經被天下人豔羨的神仙伴侶,卻是這樣漠然於紅塵,何異於尋常巷陌裏的煙塵夫妻?而那些貧寒人家,也多有男勤女賢,耕薄田得勞歡,依籬門有恩愛。要不怎會羨煞了仙界的女子,有了美了凡間的天仙配?

殘燈下的萊州,已經不是她和他的青州,不是她的城。她來這裏之前的擔憂,終於成了現實,可又能怎樣,唯有在自嘲中得到些許安慰。

恨隻恨,這世界**太多。十年青州,沒能讓趙明誠浸洇得月白風清,竟讓他一遇濁世就浮浪了,浮浪得如饑似渴。

李清照和趙明誠,的確情投意合,也曾幸福美滿,琴瑟合鳴。然而在那個時代,蓄養歌伎、納招外室實在是蔚然成風,幾乎所有的權勢之門、富貴之家,多以此為樂。想那蘇軾蘇大才子,也有所謂的紅顏知己一路追隨。就算那宋代文壇領袖歐陽修,因其高山般的形象,後輩多給他刻意遮掩,也掩不住他風流場上贈出的一枚枚金釵,更是“家有歌妓八九姝”。

她的趙明誠,真比得上這些文人高士的品節?前院女子的歡聲,已經說明了這些。

在《〈金石錄〉後序》中,李清照寫到趙明誠彌留之際,曾有這樣的句子:“取筆作詩,絕筆而終,殊無分香賣履之意。”分香賣履原意出自曹操《遺令》,是他臨死前對妻妾們的安排囑托之事。其實從李清照話意之中透露出來趙明誠是納了妾的。再者,他們婚後多年李清照不曾生得一兒半女。哪怕是迫於內外的壓力,趙明誠納妾也算順理成章了。

李清照是一個才冠天下的詞人,也是一個女子,任她情深愛癡,也得麵對那個朝代的現實。若執拗於獨寵獨愛,倒也是太過天真;更何況不曾生下一兒半女,也讓她多有心虛,愧疚,也讓她多有忍讓。那時趙明誠正當壯年,又是任重一方的知州,那些蓄伎納妾之事,她也隻好認了,她也隻好在寥落中以詩自嘲,求樂,盡強歡。

隻是隻求淡泊的她,與舉身愛歡世的他,疏離了,渺茫了。

歲月到此,詞人的前途就似她四十歲的顏容了,殘香漸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