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柔日薄春猶早,夾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覺微寒,梅花鬢上殘。

故鄉何處是?忘了除非醉。沉水臥時燒,香消酒未消。

—《菩薩蠻》

鄉情,是多少人心底最厚重的愛。

江寧稍稍的安穩,讓李清照的心情好了一些。這裏畢竟是江南,雖然還在早春,風卻很柔和了,陽光也是淡淡的暖。心中那種壓抑,隨那厚重的冬衣一起脫去,期待一個春暖花開的好日子。然而當早晨麵對窗外迷蒙曙色,一股寒意又襲上心頭。唉,鬢邊的梅花妝又亂了。這聽似平常的一歎,卻展露了詞人的內心。想那紛亂的時局,她又怎能睡著?一個又一個輾轉反側的夜,亂了妝容,也亂了心緒。

說到梅花妝,倒有一段來由。那是南北朝時期,當時宋國開國皇帝劉裕的女兒在梅樹下小臥,輕風微吹,恰有一朵梅花落在這位壽陽公主的額頭上。這一點驚豔,讓她喜不自勝。然至晚間她想揭下時,那花卻緊貼額上。待三天後,花瓣才洗脫。但那梅花的紅,依然印在額頭,美麗無比。宮女們紛紛效仿,於額頭鬢邊發間,貼花為愛,插花為歡。這就是梅花妝。因梅花不是四季之物,能工巧匠們便以金箔打出飾品,從此“梅花”便盛於女子的四季,盛於天下。

當初壽陽公主在的都城,就是李清照當下在的江寧。相隔七百年的時光,她們竟然有立足於同一地點的機緣,倒是一種美的呼應。隻是壽陽公主的梅花妝是額頭的歡,而李清照卻是心中的愁。

怎不愁呢?原本好端端的山河,如今卻分崩離析。秋風一樣的金兵,呼嘯而來,然後又裹挾著宋徽宗和宋欽宗兩代皇帝、文武百官、後宮嬪妃佳麗、無數金銀財寶等呼嘯而去,留下無主的江山如落葉一樣風雨飄搖。好在宋徽宗趙佶的第九子趙構此時恰受命於河北,躲過此一劫,匆匆忙忙在應天府(今河南商丘)披上了皇袍,改元建炎。然金兵的一聲呼嘯,他又望風而遁。剛到揚州想喘口氣,聞聽鐵騎之聲在城外響起,他又匆忙逃過了長江。

狼狽的帝王,狼藉的江山。

再冷的冬天,春也值得期待;再大的國難,隻要有忠勇之士,也有江山再起的可能。然而宋高宗身邊都是誰呢?一路跟隨的,多是畏敵懼戰之徒,不求解困於危局,隻求苟安一方。國恥何雪?

看看那乞降書上的文字吧,“所行益窮,所投日狹”“以守則無人,以奔則無地”“見哀而赦己”。大意是:看在我退無可退、毫無還手之力的分上,求求您可憐可憐我,放過我吧。

為了苟安一方,皇帝竟然出此恥辱的跪地求饒之語。

雖身為女子,李清照卻早已義憤填膺,奮筆疾書:

南渡衣冠少王導,北來消息欠劉琨。

南來尚怯吳江冷,北狩應悲易水寒。

如此獵獵如風的句子,讓天下多少男人汗顏?

王導,東晉重臣,山東琅琊王氏望族,擅書法,尤其長於行草,傳說書聖王羲之就是他的侄子。另有一說,傳王導是王羲之祖父級別的長輩。這些學術之考,說明當時王家的威名之盛。唐代詩人劉禹錫《烏衣巷》中那句“舊時王謝堂前燕”,此“王”說的便是此王氏家族。王導不僅才情過人,對於王權,更是忠義無可複加。劉琨,也是東晉名將,為匡複江山拚力而戰。

李清照寥寥四句,勢如裂帛,借忠勇的古代名士來嘲諷一退再退的高宗趙構和那些苟且之臣。後兩句,更是一種對這位皇帝狠狠地嘲諷。

趙構,這位二十一歲的青年皇帝,初登基時被寄予厚望,為賢良忠臣熱愛。他確有卓異之能和良好的作為:欽宗時他出使金兵營帳,一舉一動,不卑不亢,氣定神閑,自帶威儀;日常裏,簡樸親切。然他一登高位,就信了讒言,重用奸佞。當時為留下他這條趙家最後血脈,立下奇功的重臣宗澤還曾上疏力勸宋高宗還京,以振兵勇,以正國風,這就是著名的《乞回鑾殿疏》。可他上疏二十四次,竟然不得回應。這位六十七歲高齡出任汴京留守,被金人畏為“宗爺爺”的勇謀老臣,“憂憤成疾,疽發於背”。臨終前,他反複歎誦杜甫的名句:“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聞者無不淚如雨下。宗澤老臣,最後手指南方,連呼“渡河!渡河!渡河!”遂氣絕而亡。

大宋,一個優雅風流的朝代,一個“唐宋八大家”可獨占其六的文化盛世,就這樣淪落得破敗不堪。倘若張擇端尚在人世,是不是會在自己的聲淚裏,將那《清明上河圖》撕得粉碎?其實,那盛景已經碎了。凜冽的寒風裏,一世繁榮卻似煙火,留一地狼藉。

草木淒淒,瘡痍滿目,如此的江山,這樣的時局,何來的春天?李清照遙望著狼奔豕突的北方,心如刀絞,不由哀歎:故鄉再也沒了。

酌一杯酒,再酌一杯酒,也許醉了就可以忘了。可醉了,也不能忘。醉裏,想那長長的街,那街角賣小爐包的鋪子;想那窄窄的巷,那巷子口吹糖人的貨郎;想那老屋上的格子窗,那格子窗上紅紅的窗花,像姐妹們的笑臉。

李清照已經好久沒有喝酒了。這酒,是家鄉的酒。她怎會不想起明水,想起青州呢?她甚至想起了那並不快樂的萊州,小小的屋,窄窄的窗,舊舊的門;當然,還有台階邊那些藜草,該是更多了,更高了。那時的寂寞,相比於今天的悲苦,倒是一種寧靜的快樂了。

隻是,再也回不去了,那一座座城,都徹底荒蕪了。

李清照又將斟滿的一杯酒,一飲而盡。豈止那額頭梅花妝亂了,淚水也早已亂了臉龐。

在青州或更早的時光裏,李清照的詩詞裏是多有小酌的,青州之後,難見這樣的文字。酒杯,隻是很偶然或是無奈時才舉起。在更遠的南方,她喝酒卻又勤了。初時小酌,是清歡;再舉杯,多是淺愁;又舉杯,卻是悲苦。

人生就是這樣,不管你滿心有多麽美好的夙願,再相逢,已不是那一杯。

世間,沒有永遠的等待。再真誠的岸柳,也不會等來曾經的那一朵浪花。隻因歲月早已更換了情懷,一樣的花開,也是別樣的滋味了。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

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王維這一問,幾多相思,雖情深意長,倒也可以答得從容。

李清照的酒,也是家鄉的酒,可誰來回答她那一問呢?山河破碎,複興無望,真是愁腸百結。

她隻好酌一杯,再酌一杯。酌了多少杯呢?無人知曉。隻記得那沉香是睡前點著的,迷迷糊糊睜開眼的時候,香不知道什麽時候已滅,香灰已冷,可她的酒意還沒褪去,她還在那鄉愁的夢裏。

早春,是夢出發的季節,一路將欣欣向榮。可她的夢,隻是鬱結的蕾,悶著,苦著,難見春天,不會開花。她的花,隨著金人那錚錚的鐵蹄之聲,已然謝了,而且被踩成了一團雲泥,留在那方土地上,成了殷殷的思念之血。

海子有詩:

麵對大河我無限慚愧

我年華虛度 空有一身疲倦

和所有以夢為馬的詩人一樣

歲月易逝 一滴不剩

……

此時的李清照何止是一身疲倦,她是滿心的傷悲。還好,她並沒有一滴不剩,明水的百脈泉是沒有了,青州的易安居是沒有了,但畢竟還有趙明誠,是那鄉音的親切,是那故土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