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日蕭蕭上鎖窗,梧桐應恨夜來霜。酒闌更喜團茶苦,夢斷偏宜瑞腦香。

秋已盡,日猶長,仲宜懷遠更淒涼。不如隨分尊前醉,莫負東籬菊蕊黃。

—《鷓鴣天》

人在異鄉,若是有好心情尚可,若是愁腸,那春也不是春,那秋也不是秋了,盡是悲意綿綿。

南方之遠,於背井離鄉的李清照,絕然是沒有什麽詩情畫意的,俯仰之間,多是愁腸。而此時的她,相比而言是安穩的。趙明誠出任江寧知府。作為知府夫人,李清照居有屋,食有糧,雖有刀戈之聲可聞,但畢竟沒有兵至江寧城下。雖是異鄉,這一城,卻有這一個他,情感盡管不似初時,但畢竟是女人命裏的伴。想那時,或陸、或海、或山、或川,獨自一路波折南來。那種今日不知明日的惶惶之途,和今天比起來,著實是地獄和天堂了。

可這個她,不想苟安於一方,敏感的心時時貼依於家國之憂。自早春而來,到這晚秋之時,何曾有過一日明媚,半日開懷?

那一夏呢?那裏該是荷葉田田,蛙鳴聲聲,還有那小船,還有那鷗鷺吧?沒了,她的心,早沒了那一季的鬱鬱蔥蔥。靖康之恥,是最大的一場雪,重重地壓在宋人的心頭,讓詞人的詞,一句一句,是涼涼的冰,在無月的夜裏,他們用凍得僵硬的手,撫摸著自己的語調,如同撫摸自己碎得不成模樣的心。

那天,那麽冷,冷得太陽都在顫抖,薄薄地照在窗格上。這豈止是一句“卻道天涼好個秋”所能表達的?

那風也在吹,陽光隨風而動,就像蜘蛛網一樣,飄飄****的,那麽無助。那時的江寧,就是這樣寂寥的吧?街上空無一人。不,也許有一群又一群的難民,擠在某個可以避風的角落裏。但他們沒有動,和這座寂寥的城一樣,是一片死寂。他們實在沒有力氣動動手腳。

這城,這國,還有力氣嗎?

來江寧已有半年光景,可李清照看到的隻是江河日下。

宗澤死諫,喚不醒趙構。就連她的明誠也上書,懇求宋高宗能立身於江寧,能據守江岸,力求臨險而謀,退可退,攻可攻。可終究沒有人能挽留住這位皇帝逃竄的腳步。

她的故國,已沒有了一點鐵血意誌。

他鄉,是一個太陽不生暖的地方,更何況那是個亂世。寒風蕭瑟,落葉紛紛,涼了這一人,涼了這一城。

又是梧桐,可那不是家鄉的梧桐。這秋哪堪比那時的秋,如今想來,曾經的一點家恨,真算不了什麽。梧桐有恨,恨那霜夜襲而來,猝不及防,轉眼已是黃葉紛紛。梧桐恨,恨北寇太猙獰,恨國主太無用,恨奸佞太誤國。多少恨,似那紛紛落下的霜葉,重重複疊疊。

李煜歎:“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東風複來花事,而他的國已在虛妄的明月之中了。

江山春秋,卻也在倏忽之間。

北宋初年之歎,卻在李清照這裏應了。隻是到了女詞人這裏,是秋風的亂,更不見明月,隻有她的北方。而她的北方,正狼煙滾滾。

一個才如春水的詞帝,一個才情驚豔的詞後,在一個朝代的兩端,失聲嗚咽。

兩位李氏詞人,都為江河草木,太過多思,太多情懷。李煜都主宰不了江山沉浮,讓李清照這樣一個女子又能怎樣?唯有一哭,唯有一醉。其實,素來傾情於杯中之物的李清照,自南渡以來,多是一喝就醉,一醉難醒,再沒有了小酌。小酌是有情趣的,有品位的,那是詩詞愛好者對月邀影的雅事。江南,本來很適宜的,而此間不行。江寧,那是一座惶惶的城,住著一城惶惶的人。霜打梧桐的季節,也隻能喝悶酒,喝著喝著,就多了;喝著喝著,就醉了。喝多了,也隻能用苦茶來解醉,可哪能解得了。夢沒了,隻能靠瑞腦香的煙嵐,來聊以**,可哪能得安慰呢?

秋色更料峭了,苦寒的日子將更深了。想想,此時的痛,遠比仲宜登樓感懷家鄉淒涼得多。仲宜,即東漢時期建安七子之冠的王粲,曾與蔡邕之女指腹為親。長大後的王粲恃才傲物,蔡邕為磨礪其心智,一再設坎坷之局。王粲鬱鬱不得誌,與好友登樓醉吟,盡吐思鄉之愁。其情之切,其情之悲,感天動地。知了歲月艱澀的王粲,後來經蔡邕大力相助,終展抱負,成為國之重器,遂與蔡邕之女成就琴瑟之好。

蔡邕有一女,貌能傾城,才可落雁,那就是蔡文姬。我以為是她曾與王粲有少小之約,不知為何嫁了衛仲道,後來又被擄去匈奴,這樣,也太悲情了,細看,才懂。公元193年,十七歲的王粲還在他鄉寥落,正是歎登樓的時候。而公元195年,蔡文姬已被匈奴左賢王擄為妻,嫁於衛家,更是早在公元193年之前之事了。如此看來,那位與王粲有婚約的蔡家女子,並不是蔡文姬,而是蔡家的另一位小妹。不過,蔡文姬被曹操贖身的時候,曹操並非完全是為她《胡笳十八拍》撕心裂肺的才情所動,更主要是看到蔡邕無子嗣伴左右,才動了惻隱之心。那麽嫁於王粲的另一位蔡家小妹呢?看來沒受姐姐那般歲月蹉跎的她,卻陷於紅顏薄命的殤,早早地故去了。這,竟不如曆經周折、傷痕累累的姐姐,最後歸於董祀的身旁。

如此蔡家雙嬌,卻說哪個更讓人扼腕呢?

李清照想到了王粲登樓之歎,也應該想到了蔡文姬的塞北之哭。世間兩代才情女子,一個南望,一個北愁。這倒是“多情總被世情傷”!

傷春悲秋,多為詩人詞家恨不能把這平平仄仄做了刀槍劍戟。李清照為自己的心頭憤恨,曾寫過一首《詠史》:

兩漢本繼紹,新室如贅疣。

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

詩中以王莽篡政為古鑒,嘲罵張邦昌等國之叛徒;再以竹林七賢領袖嵇康慷慨赴死為燈塔,映照人心。可這種黑白之罵,恥榮之呼,令人也隻能聽那斷魂聲聲的《廣陵散》,又哪能攔得住一個朝代的滾滾東逝?

詞人那振興山河的呼喊,那激濁揚清的高歌,也隻是曠野裏的一縷輕風,沒有誰在意,沒有入誰耳,甚至都不能卷起半片落葉。

世事無常,多麽無奈。罵也罷,哭也罷,又能如何?“不如隨分尊前醉,莫負東籬菊蕊黃”。

世間大隱,不過有二:一是陶淵明,二是林逋。林逋,看似灑脫,卻是隱得苦,隱於情,所以隱於梅,以花枝為遮掩,放飛鶴於煙雲,卻終是隱不住一枚玉簪的女兒香。陶淵明,那是釋然,隱於菊,樂於茶,輕淺適然,陶醉於潛,一縷世間的真冷香。一個人,一杯酒,一叢**,一圍籬笆,了卻世間滋味。

這,看似釋然,其實是李清照的無奈,是看不到明天的悲痛欲絕。躲在深深的窗格後邊,從那窄窄的空隙裏,望向那遠方,有期待,更多的卻是麻木。北方那荒涼的驛道上,一匹瘦馬踉踉蹌蹌地奔走著,向南而來。看那馬上人呆滯的眼神,就懂了,該是一座城,或是兩座城失守的噩耗。身後,尾隨而來的,是一片片亮閃閃的刀光,鐵蹄揚起萬丈風沙。

江寧,吞吐江水於東西,扼守要塞於南北。戰火的彌漫,使這裏擁擠著許多的難民殘兵。建炎二年(1128)早春至這個晚秋的大半年時間裏,幾乎沒有任何鼓舞人心的消息傳來。

李清照一次次看到丈夫趙明誠將一紙又一紙的官文狠狠攥成團。李清照懂得,可她還是不死心,將那些文字慢慢展開,然後又慢慢地在掌心裏揉捏。窸窣作響,如碎的秋葉。

南方,於許多人來想,都是那候鳥的心事,一步步向暖,誰能想到是這樣的不堪呢。就連趙明誠這樣的朝廷官員,都不能給逝去的母親尋一個安穩之地,隻能草草地葬了。試想會有多少屍骨被擲於荒野,棄於路旁?

亂世裏,哪有花開的地方?這個秋天,李清照說好了讓自己淡然的,她知道自己無力承受一秋之殤,更無力承受一國之殤。於那紛亂的嘈雜裏,於那渾濁的紛擾中,不說恨,不談情,不問死,不言生,駕一葉舴艋舟,一鬥笠,一隻櫓,在那桃花源裏夢餘生。

隻是那風又緊,亂了梧桐,亂了她的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