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懨懨歡意少,空夢當時,認取長安道。為報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

隨意杯盤雖草草,酒美梅酸,恰稱人懷抱。醉裏插花花莫笑,可憐春似人將老。

—《蝶戀花》

唐代詩人王之渙有詩句:“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說的是涼州之涼,春風無可抵達,更說的是邊塞之苦荒。而建炎初年的南宋,可以說那裏也是“春風不度”,無一處暖,無一處有生機。

一轉眼,又是春天,試著調整好自己的心弦,與這個季節唱和。李清照也曾一次一次地安慰自己,時局之大,不是她一個女人所能承擔。懷想和遙望,都不如好好地把握當下。從建炎二年(1128)初到建康的張皇,漸漸地,一縷驚魂稍有平和。

她也曾試著小酌,想約一片明月,可那滾滾的狼煙總是不給一個晴朗的夜;她也曾想攜一段花香,可那寒氣,總是亂了春風,了無顏色;她想獨自裏品那陶公的**,可哪裏有那一圍安閑的籬笆,這一城,這一國,都是斷壁殘垣。

她更曾想回味一程過往,可她的他,早已沒了心情。

宋周輝在《清波雜誌》有載:“頃見易安族人言,明誠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頂笠披蓑,循城遠覽以尋詩,得句必邀其夫賡和,明誠每苦之也……”

如此看來,李清照是常常和趙明誠外出踏雪的,每得詩句,多要丈夫唱和,趙明誠苦思冥想,也難以應對。此處絕非說趙明誠的才學多麽不堪,實在是於繁雜的公務中難有心情。可即便如此,還能脫身陪妻遠行覓詩,也說明他此時對李清照的感情遠比萊州那時好了許多。似乎是亂世之中的相守相伴,讓他懂得了珍惜。

不迎春,不踏秋,李清照為何總愛在雪裏遠走呢?雪,在建康,卻是北方情結,更是她家國之遠的惦念。一次次踏雪而行,不是覓詩,是為了尋找一種向雪求春的家鄉情懷。她想和他回到從前。趙明誠不能唱和也無過,男人似乎更無心於這樣。而且,一切都是過往,回不去的過往。

時光如梭,有誰能退回半步呢?

可詞人李清照就要回憶,她的北方有太多的不舍和美好。站在一處高坡上,望兩岸群山,看一江怒濤,她不覺想起了南朝謝眺的詩句: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

徒念關山近,終知返路長。

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茫。

引領見京室,宮雉正相望。

……

遙望京都,那宮闕樓台是不盡的蒼茫,是“今夕是何年”的歎。

再撩春風,花已不是那一朵;再笑秋霜,葉已不是那一片。其實,沒有誰還是曾經的自己,甚至家國。

趙明誠不是,李清照不是,一如她的詩詞,一闋爛漫,一闋嬌羞,一闋閑愁,一闋煩憂,一闋悲苦……

一步一步,日子越深,越是更沉重的顏色,誰還有那“卻道天涼好個秋”的少年閑愁?

春三月,那是多豔麗的時光,加上親人們遠遠近近地聚來,真是一個大歡喜、大團圓的好日子。

建炎三年(1129)的三月三,這應該是李清照來到建康最溫暖的日子。她的胞弟李迒和趙明誠的兩位兄長以及其妹和妹婿,一眾人等齊聚這座古城。

三月三,即上巳節,是我國古老的傳統節日,為踏青賞春的佳日,可謂曆史悠久。宋朝時,盛況還在,宋人吳自牧在《夢粱錄》裏這樣寫道:“士庶燒香,紛集殿庭。諸宮道宇,俱設醮事,上祈國泰,下保民安……迎列於道,觀睹者紛紛。”今天,雖然有一些地方還有三月三的習俗,但遠不複以前的熱鬧景象。唯留下那句“又是一年三月三,風箏飛滿天”的鄉語在人們的口裏傳唱。

客居建康的趙明誠,還能將一家人聚到一起,也再次證明了宋朝那時上巳節的確是盛況,非同尋常。相約了春風,大家一起出發。也許,在那苦難的日子裏,更需要這樣的祈福。祈家福,祈國福。

偌大的一家人,在那個烽火年代,能有這樣一次大團圓,實在是難得,實在是幸運。眾人說別愁,訴聚情,無話不談,一直到深夜,似乎還沒盡興。

李清照偶爾應一句,大多時候是在聽,聽,其實也沒用心聽。她更多的是心酸。這樣歡聚的盛景,似乎是在汴京那時才有,真像在夢中。此時的春光尚好,可我的汴京,我們的汴京呢?它在這春光裏嗎?

這一問,讓多少人悲,讓多少人低頭不語。

李清照和趙明誠,也想擺出自南渡以來最豐盛的宴席,可能捧上桌的,也隻有隨意的幾個碗碟。國苦,家何能不苦?好在酒是好的,那是從北方家鄉帶來的酒,一直珍藏著,此時,可以相待於親人,相待於自己,可以換得一家人短暫的歡欣。

酒是歡,酒是愁;酒是春風,也是秋雨。入誰懷?得誰心?

這些歡,這些愁,都是可以斟滿的酒。此時此刻,自是不會少喝,不能少喝。喝著喝著,就有了醉意。李清照放下酒杯欲起身,卻險些摔倒。趙明誠急忙用手相扶,李清照輕輕一笑,轉身走向門外。待她回轉來,手裏多了一枝杏花。

院裏,有一樹一樹花正開。三月,杏花不是盛時,已顯零亂。她卻獨折了這一枝杏花。

李清照摘下小小的一朵,叫趙明誠給她別在鬢邊,忽然就吟起自己當年的那首《減字木蘭花》來:

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

怕郎猜道,奴麵不如花麵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

初嫁那時,花好人好,家國春風,萬裏似錦,真是那說不盡的美。詩情和著醉意,讓李清照臉上有了幾分難得的嬌羞。一家人看著李清照非常高興,也齊聲叫好,紛紛鼓起掌來。恰在這時候,一片花瓣從李清照的頭上飄下來,她忽然就歎了一聲,撫著趙明誠那零亂而間雜著銀絲的頭發,對大家說道:“汴京那時,我們都年輕,多好。可是現在,我們都老了。”

老了他們,當然還有他們的國。此時相聚,怕也隻是曇花一現。明天又各奔風雨,未來將是怎樣?

大家不覺又低下了頭。

夜已經深了,菜早就涼了,唯有酒醉著大家。

幾位親人,終於去休息了。李清照依然難以成夢,她手裏的那枝杏花,也幾乎落了個幹淨。她拿起筆來,記下了這一天,這一晚,這歡裏的愁,這春風漸寥落的日子。

今天,我們追讀詞人的這首《蝶戀花·上巳召親族》,初時,覺得李清照是有些不近人情的。不管時局怎樣,家人在離亂中難得相聚,應該放下愁語,多說些歡言,一句句春去人老的感歎,未免有些煞風景。可當我們去探尋這個春天的時候才發現,李清照的歎息不是無端由的。那是她無法抒懷的歎,是她無法抑製的哭泣。

想李清照初到建康的時候,是建炎二年(1128)春節剛過,那時上巳節也沒到啊,為什麽那時親人們不來慶賀,而要等到了第二年的三月三?或許那時候彼此散落各方,著實難聚。但更重要的原因是,這一年二月,趙明誠因缺少擔當被皇帝罷了官職。

讀這首詞的種種不解,刹那就明亮了。

流落他鄉本就難以身心舒暢,再遭如此重挫,趙明誠哪能有好情懷?此時,親人們不顧遠近,紛紛相聚而來,也不過是借三月三之名,在不言不語中,來給趙明誠一個明確的寬慰。

親人的好意,李清照不是不懂。可是這樣的事件,實在是晴天霹靂,實在太出乎她的意料,讓她失望,讓她痛惜。她對趙明誠曾經滿懷信心,憧憬他成為棟梁之材;即使幽居青州,也懷揣愛意,鼓勵他勇攀金石之峰。後來,他選擇了再入仕途,她也毫無怨言。家國輕重,她懂。然國難之時,趙明誠卻失了品節,怎不讓她心痛?

她懂親人們的心,她也想笑,可那種強顏歡笑,終於在酒中難以遮掩。

她歎,她哭。守著這些至親至愛的人,為什麽不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場呢?錯過了,再沒有機會;錯過了,無處可哭。那種獨自的哭泣實在太委屈了。

這個原本要笑的三月三,她哭了,哭得痛快,哭得酣暢。

她哭自己,也哭趙明誠,更哭那個國。這樣的大悲傷,足以讓天下同哭。那個無筋無骨的皇帝趙構,不是也假惺惺地掉下了許多眼淚嗎?

就像台灣作家簡媜在《水問》裏所說:“像每一滴酒回不了最初的葡萄,我回不到年少。”

沒有什麽可以在哭聲裏挽回,才情不讓須眉的李清照也做不到,所以我們為她歎息。

不必悲春傷秋,一朵花、一個人、一座城,哪怕是一片山河的老去,這就是曆史。一頁一頁的文字,看似是在風中零亂,卻原是時光早就謀劃好的段落,墨不著色,已是讖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