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誰種芭蕉樹?陰滿中庭。陰滿中庭。葉葉心心舒卷有餘情。

傷心枕上三更雨,點滴霖霪。點滴霖霪。愁損北人不慣起來聽。

—《添字醜奴兒》

很多時候,相遇不一定美好,因為錯過了那個本該,錯過了那種心情。哪怕花旖旎,哪怕雲輕盈。

江南,煙雨中不盡的亭台,山穀中無數的樓閣。那烏篷船的飄搖,那小巷裏漸漸遠去的油紙傘,那青花瓷的一縷風神,還有那紫砂壺裏久久不散的暖香,讓多少文人墨客,寫下千古文字,**漾著人們的心,向江南而愛。

李清照遇了江南,可她來得不是時候,更因為來得有些惶惶,家破國殤,硬生生把一個花團錦簇的女子逼成一個心事亂蓬蓬的異鄉客。她是為尋一個可以將心稍稍安頓的地方而來,可原本草長鶯飛的江南,也沒了這樣的柔婉。

錯的心,錯的時節,李清照握筆的手顫抖著,落墨是一紙的離亂。建康城,原本繁華,在那個亂世卻衰敗了,更重要的是人心的沒落。女詞人是迷茫的,因為她也曾一次次走到高處,想尋找一些聊以**的感動,可是遠處的狼煙、近處流離失所的民眾,讓她實在高興不起來。好在身邊還有趙明誠,盡管他是那麽忙碌,為了政事而焦頭爛額。可這個他,一口鄉音裏是故鄉的溫暖,是心唯一可踏實依靠的樹,是恍然夢在中原的驚喜。夜裏,一句鄉音,就可以安然入睡。有他,就少了許多的慌亂。

隻是,她沒料到,這個他,不是樹,而是一朵雲,倏然一閃,逃離了她,逃離了一座城。

守陸路南北、扼水路東西的古都江寧,曾繁華無邊、笙歌漫卷。南宋初年,江寧雖然因動**而顯得冷清蕭條,但畢竟是要衝之地。趙明誠任職此處,也是係於朝廷重托。然而這份責任,似乎讓他倍感壓力,他每日裏歎息聲聲,愁眉不展。

握權柄在手,卻無膽氣擔當,趙明誠真算不上一個好男兒,如此,也不過是一任庸庸碌碌的太平官吏。李清照看著這樣的丈夫,不住地搖頭,可她能說些什麽呢,身邊隻有他了。而且,戰爭終究不是風花雪月的鬥詩鬥酒,而是兵戎相見的血肉相拚。皇帝半穿著龍袍早逃得沒了影,她的丈夫還能站在江邊城頭,已然很好了。

她懂,一個關隘,一座城堡,也不過是為帝王抵擋風雨的一塊磚石。然而,她也懂得,這更是萬千百姓的生命壁壘。守,是一城安;棄,是萬千悲。所以她時常用古今英雄來激勵趙明誠,渴望他成為一個有氣節、有膽魄的人。趙明誠總是應著,答著,卻是那麽的無心。

男人的心不在焉,也讓李清照心神不安,可她又能怎樣呢?那時的她,不能揮筆令三軍,不能持劍定乾坤。她隻能默默祈禱,以求歲月安寧,家國相好。

趙明誠,一個相國公子,其實並沒有經曆過太多的波折,即使是他父親因與蔡京的爭鬥而罷職離世,那也隻是小小的驚嚇。十年青州,閑守一方,怡情怡性,更是身心自在。後來任職萊州,也少有機要之事,歡酒歌宴,也是浮浪行事,不過是潦草一方。待到了淄州,國家剛有點風吹草動,他就慌張了,借著母親的喪事急急忙忙南下,留下李清照在身後一路追趕。

他,沒有真正地曆練,也就無可能有真正的擔當。任職江寧不過一年有餘,這個要衝之城便讓趙明誠漸漸感覺心有餘而力不足。他先奏請皇帝駐留江寧,這樣可攻可退,利於江山社稷。的確,趙明誠是從國家前途出發,可何嚐不夾帶了借皇帝來為自己壯膽的私念呢?在趙構沒有準他的諫言之後,他又多次請調。也許,在他的心裏,總有一種隱隱的不安。

有時候人生就是這樣,你千躲萬閃,總想繞過命運的糾葛,可命運卻不想饒過你。在你又躲閃的刹那,它就和你迎麵撞了個滿懷。

建炎三年(1129)二月,趙明誠接到移任湖州的詔令。已經將移交的事務收拾妥當之時,他手下的吏官李謨來報,說守城的將領王亦將在那天夜裏舉兵叛亂。

起初,趙明誠斥責李謨一派胡言。可李謨說得有理有據,言之確鑿,懇求趙明誠快做打算。這下,趙明誠有些慌了,又以已經接到調任的官文為由,言說不再主持江寧的政務。

李謨據理力爭,求趙明誠在此緊要之時,擔當一城的安危。可趙明誠不住地擺手搖頭,隻推說這事由李謨自行處置即可。僵持了很久,也沒個商議,李謨長歎一聲,憤恨地離去。

趙明誠看著李謨遠去的背影,一時也呆在了大堂上。說來離職正好是一個借口,即使沒有這個調令,他怕也是沒有什麽應對的計謀。

想著這些,趙明誠的心裏不禁難過。在他黯然神傷的時候,身邊的通判毋丘絳說:“趙大人,叛兵舉事的時間快到了,大人還愣在這裏做什麽 ?”

趙明誠一驚,發現已近三更,連忙說:“那我快回家。”

觀察推官湯允恭急道:“回什麽家啊,大人,來不及了,快跑吧。”

三個江寧城的要員,就這樣慌不擇路地出了衙府。

李謨雖然不是武將,但很有計謀。他以知府命令為名,布置士兵在要道設下埋伏,立上柵欄。王亦和叛兵見城內有所準備,知道事情早已敗落,也就慌了心神,急忙打開城門,奪路而逃。

平了叛軍之事,李謨來府衙匯報情況,不想幾位要官都不見了蹤影,四處打聽才知道,趙明誠和幾個身邊的官員趁夜在城牆上順下長繩,縋城逃跑了。

此等醜事一出,江寧全城嘩然,百姓憤恨不已。朝廷也震驚了,一紙詔令,將趙明誠及毋丘絳、湯允恭罷了職務。

若是趙明誠能聽從李謨的建議,共商計謀平複這場風波,哪怕他隻是坐等在府堂上,也將是他善始善終的一大功勞。可他偏偏選擇了棄城而逃的下策,真是自取其辱。

很多的時候,看似風高浪急,若能有一顆從容心,卻常常是平湖微波。慌亂的心,總有慌亂的局;適然的心,自有適然的果。

每每想起自己縋城而逃那笨拙的樣子,趙明誠總是又羞又愧。原以為自己有一番本事,也曾經意氣風發,沒想到緊要關頭自己竟是如此的怯懦。他坐在家中長籲短歎,恨自己負了朝廷的使命,恨自己負了夫人的苦心,更怕為此牽累了還為任一方的兩位兄長和幾位親人。

人,也許隻要一步棋,就定了你的勝敗,就懂了你的品性。所以當我們舉棋不定的時候,還是要慎重考慮,一落子,就有了黑白勝負;一落子,就明了善惡是非。

建炎三年的二月,趙明誠夜裏落下的那一子,是他一生中最大的恥辱,再也洗不白。

還好,一路走來,李清照已經懂了趙明誠的懦弱,也就沒有責怪他。她適時地端來一杯茶,安慰著自己的男人:“一切都過去了。”

是的,那個夜晚是過去了,可對於疾惡如仇、恨帝王無能、罵奸臣當道的李清照來說,那醜陋的夜色又怎麽能在她心頭散去呢?一轉身,她已經抑製不住自己的淚水,隻好悄悄地走到窗前。

外麵是誰種的芭蕉,該是有些年頭了,陰涼雖然已經滿了庭院,可那蕉葉不斷舒展,而蕉心長卷。就像趙明誠的悔恨半吐,就像李清照的撫慰半含吧?

不得舒展,不得舒心。

一聲梧葉一聲秋,一點芭蕉一點愁,三更歸夢三更後。

落燈花棋未收,歎新豐孤館人留。

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憂,都到心頭。

元人徐再思的這首《水仙子·夜雨》,讓我想起了李清照奔赴萊州尋找趙明誠,夜宿昌樂時寫的那首《蝶戀花·東萊不似蓬萊遠》,愁思一般,卻遠比不了此時李清照心中的國殤。她比徐再思,比那時的自己,更無奈了。她一聲聲憤這個,恨那個,誰知,近在咫尺,竟然也有了如此可憤恨之人。可她又如何罵,如何怒呢?

本就心傷,又下起了夜雨,哪還能睡得著呢?他也傷心的,可他睡著了。

梅雨季節,雨總是下得這樣細細的密。那滴滴答答雨打芭蕉的聲音,好似琴聲亂彈,真是惹人心煩。

李清照翻了一個身,然而那窗外的雨聲似乎更緊密了。家鄉,沒有芭蕉,隻有梧桐。那雨打梧桐的聲音也亂,可終是沒有亂得這樣急,亂得這樣密。

一棵梧桐,聽不到的北方,在雨的深處;翠綠的芭蕉,聽不慣的南方,近在窗前。

北人在南方,是獨自的淚。

夜雨裏,他睡了,小城也睡了,似乎那長江也睡了。隻有她,披了衣服,在這無燈的窗前,聽雨,聽雨打芭蕉,聽自己的淚聲。

那時的江南,真沒有她的愛。錯的歲月,錯的人,也就有了錯的景,借一闋闋詞,字字寫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