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來沉醉卸妝遲,梅蕊插殘枝。酒醒熏破春睡,夢遠不成歸。
人悄悄,月依依,翠簾垂。更殘蕊,更撚餘香,更得些時。
—《訴衷情》
李清照一生愛梅,也以梅為鑒,鑄風骨形神,展風韻情懷。但這似乎注定了她傲雪而在,頗多苦寒。一路奔波,漸行漸遠漸寂寞。
李清照曾到過孤山。孤山有梅,那梅,是林逋的梅,是林逋為隱而栽種的。李清照到臨安的時候,林逋離開世間正好一百年。那片孤山的梅林已經很是古幽,再加上正是亂世,林子裏幾乎沒有人走動。
不追秋風,不慕春雨,梅是孤獨的,林逋也是孤獨的。
李清照也求隱,求在西湖岸邊柳林掩映的那條小巷裏,左看朝露,右看晚霞,享平常煙火。
林逋隱於梅林,看似釋然,卻是為愛而隱,一枚玉簪是刺在他心底的痛。這,李清照不是不知道,但她依然以一個隱字待在臨安。
他和她,都是傷到了極點,就似那繃到盡處的心弦斷了,陡然就鬆弛成了毫無筋骨的藤草。
林逋隱於山林,李清照隱於市郊。
他和她,是因為不同的傷,才有不同的心理期盼。
林逋,傷於愛,於是他選擇了孤山。
李清照傷於路途漂泊,所以她就選擇了市井街衢。她不是真的隱,而是幽居,靜靜的,療自己的傷,忘自己的情,淡自己的心。
可愛了大半生,怎能說忘就忘,說放下就能放下呢?那林逋不是連一枚小小的玉簪也放不下嗎?
孤山的孤冷,梅林的幽寒,讓李清照哭了,可她不知道是為林逋哭,還是為自己哭。她坐在窗前,呆呆地想著那些舊事。往事那麽多,可沒有一件想得明白,沒有一件能理出個頭緒。
自己真的就老得這麽不堪了嗎?連懷念都不能到達家鄉,不能到達青州,不能到達汴京。甚至那並不算遠的建康,和他一起過的建康,他的墳獨自在的建康,都不能到達。李清照抹了一把淚眼,又端起了酒杯。
酒,曾經是她的快樂,是她的詩詞,她卻好久沒有喝了。若不是孤山的梅惹了她心底的愁,她原本是不會動酒的。不過,酒也沒喝小小的幾杯,她就有些醉了。
愁腸,是招惹不了酒的,一杯,就是一片苦海。
李清照是到孤山求解脫去的,不想卻更泛起了萬千滋味。她念著,歎著,不知不覺已經月上柳梢。就是這寧靜的夜色,依然無法讓她平複心中的愁緒。孤山采來的幾朵梅花,她反複地揉搓著。其實她揉搓的不是那花,而是自己,是自己的心。
李清照揉搓著那梅,輕一下,重一下,但實在不舍得十分用力,因為那畢竟是自己的夢啊。她將那殘梅捧在胸前,花已殘,香還在。那餘香,讓李清照再次流下淚來。
李清照九天牢獄之災後一段沉寂,在孤山的梅香裏,心事又徘徊。她,不知道該何去何從。是徹底了斷心事,還是再續詞心?
她原本想把一切都放下,守著自己的爐火,晨昏不語。
五十歲的李清照,是西湖岸邊一張無色無香泛黃的紙,憔悴,寥落。
李清照來到這裏,不知是否想起了蘇軾,想起了那首《定風波》呢?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這詞,滌**了多少人胸中的雲煙,從而使人坦然麵對世事萬千。
李清照在這麽大的悲苦麵前,都不曾倒下,看來她也從這詞中得到了些許精神。但她畢竟是一個女子,實在學不了那麽徹底的灑脫,所以她的臨安,半含淡然,半含悲苦。
紹興四年(1134)七月,一個人叩響了李清照家的院門。
李清照很驚訝,因為很久沒人來她家了,隻有她的弟弟李迒偶爾來坐坐。但她知道這不是李迒,因為她從敲門聲裏就聽出來了,那是一種怯怯的、探問的敲擊聲。
來人是一位故人,是趙明誠的姨家表哥謝克家的兒子。他說父親身體欠佳,想見李清照一麵。
這一麵,李清照一定是要去見的,因為在她告發張汝舟的案件中,謝克家是出了力的,尤其是謝克家的兒女親家綦崇禮,更是這場官司勝出的關鍵,正是他的相助,才將張汝舟罷官流放,並迅速救出了李清照。李清照為感謝綦崇禮的搭救,曾為此寫下了著名的《投翰林學士綦崇禮啟》。
時年,綦崇禮任兵部侍郎,為朝廷出謀劃策,並代皇帝起草詔書,深得趙構依賴和欣賞。他和謝克家為兒女親家,都是趙明誠的表親:一個是姨家表哥,一個是姑家表弟。
李清照來到謝府的時候,謝克家已經臥床不起,在兒子的幫扶下,他支起了身子,問李清照手中的《謝賜禦書詩表》可否還在。
一句話,直問得李清照好不傷心。這畫,是趙明誠生前的最愛,她一直在身邊珍藏。隻是到了紹興,這畫連並最寶貴的大部分畫卷文物被竊賊鑿壁偷了去。
如果不是謝克家問起《謝賜禦書詩表》,李清照真不想再說起紹興。想到紹興,她就想起那個偷了東西又假惺惺回來討賞錢的惡鄰鍾複皓。
謝克家聽說那畫卷丟失了,不覺歎道:“果不出我所料。”
原來,在更早的時候,有一個和尚來求他在這書卷上題跋,說是受人所托,但決不肯透露那人的姓名。這書卷謝克家看著眼熟,想著應是趙明誠被盜失的舊物,遂在上麵寫道:“姨弟趙德甫,昔年屢以相示。今下世未幾,已不能保有之,覽之淒然。汝南謝克家。癸醜九月十一日,臨安法慧寺。”
據說蔡襄的這幅書法精品,是五張紙拚接的大卷本,在當時就是轟動一時的名品。一代書法大家米芾在四十年後見到它,激動不已,立即情懷滿滿地作了題跋。隻可歎,這書卷後來流落到了日本,另有卷本在台北,多被人認為偽作。
試想,若真能目睹這本真書卷,是否能看出些趙明誠和李清照曾經的過往,看出些謝克家的歎息?是否能看出那鍾姓惡賊肮髒的爪影,看出作為一個法慧寺的和尚,卻在這樣的汙穢事件裏有著不幹淨的佛心?
和謝克家的相見,讓李清照很為震動。她沒想到一個病入膏肓之人,竟然還牽念著趙明誠。回到家,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從床下拖出《金石錄》手稿,撲地而哭。
她,太需要這一哭了。沉默了一年,這一哭,她心中的鬱積噴薄而出。
謝克家和李清照相見後不久就去世了。這更加刺激了李清照,讓她意識到自己不能再這樣迷茫了,不能這樣了無生息地生活,因為趙明誠的遺願還沒有完成。她不能辜負他,她若辜負,就是辜負了一輩子。
人生,沒有多少時光可以任你消沉,不然,你所有的心願,都將未了。
李清照擦淨桌椅,攤開了書卷,然後推開了窗子。這時,雖然不是春天,院子裏芭蕉、湘妃竹、芙蓉樹也不是盛時,但她覺得,一切的景致都有了別樣的生機。
她太久沒有認真看一眼這些草木了。
草木,是世間靈性的生活偈語,你若心生春風,它自會蓬勃入懷; 你若多有怨尤,它必是惆悵悲哀。
紹興四年(1134)初秋,李清照的小屋裏,又一次飄出了淡淡的墨香。深深的夜裏,她的爐火旺著,她的燈光也亮著,她日日夜夜地編校著《金石錄》。
五十一歲,李清照傾盡她一生的深情,寫完了後人盛讚的經典文字—《〈金石錄〉後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