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定落花深,簾外擁紅堆雪。長記海棠開後,正傷春時節。

酒闌歌罷玉樽空,青缸暗明滅。魂夢不堪幽怨,更一聲。

—《好事近》

曆經了風雨,才知道誰才是真正的唯一;了卻了心願,才懂了什麽是放下。

《金石錄》編纂、校訂完成後,李清照撫摸著這厚厚的卷本,雙眼又濕潤了,不覺在心底輕輕地喚道:“明誠。”

她知道無人應答,因為建康太遠,天堂太遠,但她相信他一定能夠聽到。如此,是趙明誠夙願的圓滿,也是他們兩個人的圓滿。

右《金石錄》三十卷者何?趙侯德父所著書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鍾、鼎、甗、鬲、盤、、尊、敦之款識,豐碑、大碣,顯人、晦士之事跡,凡見於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訛謬,去取褒貶,上足以合聖人之道,下足以訂史氏之失者皆載之,可謂多矣。

《金石錄》的成書,對中國金石學研究具有繼往開來的重要意義,曆經千年,依然深有價值。其刻本曾一度散佚,隻有十卷殘本流於世間。好在新中國成立初,有心人終於找到了三十卷全本,並隨即捐獻給了國家。現在,這個宋刻全本存藏於國家圖書館。

《金石錄》完成了,李清照的心事已了,她走出那深深的小巷,第一次真正走上了臨安街頭。

臨安,這座北宋時期的杭州城,曾經是江南人口最多的城市,但此時繁華已不見,處處都是流離失所的難民。李清照不覺想起了當年的建康,心裏又一陣莫名的疼痛。這時的臨安,真的不適宜散心,她決定再回到自己的院落,因為那裏才是她的清平世界。

有時候,歲月就是有這麽多的機緣巧合,不前不後,不左不右,正好遇見。

就在李清照一轉身的時候,她的衣服被一個婦人手中的提籃掛住了。那人連說:“夫人,對不起,對不起。”

李清照也急忙客氣地應道:“沒事的。”

話一出口,兩個人一下子愣住了。這是多麽熟悉的聲音啊,一樣的北方腔調,一樣的濟南味道。恍然間,這聲音讓彼此感覺這不是臨安,不是遙遠的江南。

這也是一位故人,她竟然是李清照三十年沒有見過的丫鬟。兩個家破人亡的苦命人再一次走到了一起。

兩兩相依,生出了許多北方的溫暖,也勾起了許多回憶。那個昨夜貪酒的小姐,早晨賴床不起;勤快的小丫鬟已忙活多時了,來叫小姐吃飯。小姐也不正經應答,卻偏問那窗外的海棠肥瘦如何。

如今,青春的小姐、玲瓏調皮的丫鬟,都已是華發滿頭。她們數著彼此深深的皺紋,說著許多舊事。在又哭又笑中,她們成了比當年更貼心的姐妹。

心事,終於有了可以訴說的人。

風停了,那些因風而舞的落花,刹那間安靜下來,厚厚地鋪落在地上。這裏,一堆嫣紅;那裏,一堆雪白,似香塚,卻不知埋了誰的傷,也不知埋了誰的愁。

在泛黃的記憶裏,唯有這些傷感還是那麽鮮豔,還是那麽疼。心底的風,不時地卷起再拋下。一地零亂的花朵,淒清、傷感、落寞、無助……

又是好長時間沒喝酒了,李清照去拿酒,才知道酒早沒了。丫鬟取了酒壺,說她知道哪裏有酒。她在一戶人家當用人,常幫主家去買酒。那家人,也是北方人。

老丫鬟很快回來了。滿滿的一壺,果然是好酒。

那酒,是北方的酒。那時候,金兵南侵,北宋的民眾也隨皇帝逃命到了南方。這些人裏,有賣酒的,有喝酒的。待到了一個稍安穩的地方,賣酒的賣酒,喝酒的喝酒。酒讓他們想家,酒讓他們忘家,一壺酒,是一個山高路遠的念想。

常有男人,在那街巷的拐角裏,在那半塌的破廟裏,抱了那酒壺哭,抱了那酒壺睡。有的醒來再去買一壺酒,找個地方安個家;有的卻再也沒有醒來,他身邊的破口袋上,一些字跡已經模糊不清,沒有誰能沿著這依稀的筆畫,再找到他的家鄉。

南宋的南方,散落著多少北宋的北方人聚集的村莊;南宋的南方,埋了多少北宋的北方人的靈魂。

李清照和丫鬟,各倒了滿滿一杯酒。端起,幹了;再各倒一杯,再端起,再幹了……

多喝點吧,這是家鄉的味道,這是久別的親情,一醉解千愁。再輕輕地哼幾聲家鄉的小曲,哪怕不成曲調,也是那麽入耳,那麽入心,和這酒,一樣暖。家,卻又在這酒裏,慢慢化成全身的痛。

夜很深了,酒壺也空了,在桌上倒著,似是醉了。青燈燈火閃爍,也像是有倦意了。四周萬籟俱寂。

這時刻,塵世間,她卻醒著,想她的北方,回望著黃河岸邊的都城,回望著百脈泉邊的村莊。那海棠再無處問肥瘦,那藕池再無船驚鷗鷺。那位大相國寺裏賣古玩的大爺,也不知道流落到了何方。還有那青州的姐妹呢,那年兵荒馬亂中,沒來得及多說句話就離開了。總以為很快就能相見,卻不想這一遠再遠,再沒有了彼此的消息。

那水已斷,那路已荒。無處可買舟,無處乘車馬。遠方和更遠的人,望著一樣的天涯。

生命中的諸多美好,卻成了最痛的寂寞,最深的孤獨。

回憶,很美很美,卻是心中拔不掉的刺,是永遠回不了家的路。一入夢,是寬寬的坦途;一醒來,就是陡峭的斷崖。

燈影搖搖晃晃,時光明明滅滅。活著的人,在明處掙紮;死了的人,是滅處的灰燼。世道可是輪回,世道可有輪回?若如此,美好卻為何總是那麽匆匆,苦難卻是這樣漫長得毫無涯際?

這一切,真是讓人無法承受,想想也無人可以擔當。這愁,足可以令人斷腸了,哪知道一聲,更讓人心碎了。

這是李清照的夜,是無夢的夜,隻把燈光熬成黎明。

不知過了多久,丫鬟醒來,見李清照伏在床案睡著了,她悄悄地撥旺了爐火。

一縷香味驚醒了李清照。那味道太親切,那是好多年沒有聞到的味道。其實,李清照並沒有睡著,隻是在半睡半醒間,這香味讓她徹底地醒來。那是家鄉的香味,是老丫鬟做的幾個家鄉菜。這讓李清照一下子打起了精神,昨夜的愁苦轉瞬間消散了。

這是許多年來,最可口可心的一頓餐食。

臨安城是不能再逛了,那裏有太多的傷悲。李清照和丫鬟商定,去好好看一下西湖。這水,她也沒有好好地看過。本來是應該早早就去的,那裏,畢竟有她前輩的蘇堤和蘇堤上密密的楊柳。柳樹,是南方少見而北方大量栽種的樹木。柳樹,是可以抒情的,也是可以寄情的。不是有那陸遊的詩句“柳暗花明又一村”嗎?也許往那柳蔭裏一走,日子就會好起來,國運就會好起來。

丫鬟也重重地點了點頭。

苦難中的人們,更需要一個美好的寄托,一個美好的祈願。因為實在無路可走,這,似乎就是他們最寄予厚望的路了。

西湖水還在,也有碧波; 蘇堤還在,也有煙柳。可李清照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那光影中,那綠蔭裏,透著的是一種寂寥,是一種暮氣沉沉的味道。

偶然有一艘畫舫駛來,上麵都是官宦模樣的人,抑或是油頭粉麵的紈絝子弟,身邊亦有歌伎搖曳著身姿,唱些香曲豔調。這讓李清照心裏更不舒服,她不覺就想起了唐人杜牧的那首《泊秦淮》: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

那燈紅酒綠唱不盡的金陵已經淪陷。誰又能保證明日的西湖水,不會成今日的秦淮河岸呢?

一個無誌的君王,一個無望的國家,真是讓人傷心欲絕。

曾經被無數文人墨客歌之讚之詠之歎之的大美西湖,卻從來沒在李清照的文字裏生出一段甚至一句的喜悅。

水邊出生、水邊成長的李清照,何以不愛西湖呢?對有家心更有國心的李清照來說,這水,是她的一湖憂愁,一湖憂患,一湖向北而泣的淚水。

李清照和西湖,是錯的時間裏錯的相遇,兩兩相望,兩兩生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