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沾衣透。

見客入來,襪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點絳唇》

少年那時,時光妖嬈,是那萬般的美好。而少男少女的心事卻似那花間的蝴蝶,倏忽而飛,倏忽而落,倏忽而遠,倏忽而近,讓人難以捉摸。但若人細了心,總會在那飄忽中尋到些什麽。

那時李清照正是蓓蕾年華,從《如夢令》那“綠肥紅瘦”中慵懶試問的春愁,到《浣溪沙》“醒時空對燭花紅”的相思,心意點點,從模糊閑思到漸漸有所棲息,霧幔輕輕撩起。

愛意來了,那個他,正是夢裏翩翩少年郎。遇見,竟然這樣美好。

用所有的愛意,幻想這個世界,畫一個未來的彼此。

這一天,太陽初起,她沒有賴在**,而是早早來到了後花園,獨自**起了秋千。

秋千,源起於人類的始祖,他們常常以藤蔓為索,在**動中攀山越崖,後在春秋時期,成為北方人庭院中的遊戲,以木架、繩索、踏板等構架而成。因**秋千的飛來飛去的感覺,如心在雲端,漸漸廣為人愛,唐宋之時大盛於天下,而且各地多有秋千的變種。在我小的時候,還常見秋千架子,很為孩子們喜歡。尤其是女孩子**起秋千,實在是美,再係一兩條絲帶,就是仙女在飛了。不過,現在少有**秋千的了,偶爾在廣場的一角會有類似的架子,但與在花間草叢中**秋千,完全不是一個滋味。

想想,就歎一聲:渴望富足,更需要快樂。

南唐詞人馮延巳吟:“羅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畫牆。”

唐宋八大家領袖歐陽修詠:“秋千慵困解羅衣,畫梁雙燕棲。”

而宋代的詩人李冠也問:“誰在秋千,笑裏輕輕語。”

詩僧惠洪的《秋千》詩,更是將女子**秋千的風情描述得惟妙惟肖:

畫架雙裁翠絡偏,佳人春戲小樓前。

飄揚血色裙拖地,斷送玉容人上天。

花板潤沾紅杏雨,彩繩斜掛綠楊煙。

下來閑處從容立,疑是蟾宮謫降仙。

古代文人多寫秋千,尤以描繪佳人為最。的確,秋千為女子所愛,**秋千不僅可“擺疥”,更重要的是可“解閨悶”。想那時的女子,多居深閣,少在市井或是原野裏行走,如此**一**秋千,那心中的悶恨,也就刹那間被風吹散了。

忽而天上,忽而人間,也不知這秋千**了多久,李清照有些累了,坐在踏板上活動著自己有些酸疼的肩膀、發麻的手指。這時,她忽然發覺本就很薄的衣衫,再被汗水濕透,越發顯出少女的嬌媚身姿來,不覺竟然有些臉紅。

一句露濃花瘦,又怎能隻解作那清晨的景,我卻當作李清照羞答答的自戀來讀。

哪個女子不愛自己的青春?不可說與別人,不可讓別人說破,這是一種美麗的幽懷。

一園陽光,四圍花香,一位略倦怠的少女斜依在秋千架上,心事嬌豔,恰似一幅精美的盛唐仕女圖。誰知,這畫麵忽然被一陣腳步聲打亂。

她急忙跳下秋千架,僅穿著薄襪就跑開了去。

那是誰呢,如此闖進別人家的後花園中?可是一個陌生的惡者,如此莽撞,如此無禮?

她正想惱呢,一個“客”字道破了來者的身份,那人她識得。

識得也罷,又何以惹了她這樣的慌亂,鞋子也顧不得穿,金釵掉了也顧不得拾,就那樣發髻散亂地躲避。本來快走幾步閃向內堂,卻又半側了身,倚了廊門偷偷回頭看。不想與來客的目光相撞,少女便彎一段綠枝在手,假裝嗅聞青梅果。其實,那小小的果子成熟期還早。

走就走了,可誰惹了這懷春少女臉頰的緋紅?誰又惹了她的回首?若隻是一個了無情懷的人,她隻會匆忙地閃到內堂了。

“和羞走”寫得妙啊,說出了真相,道出了原委。

亂,若還有幾分是因為衫薄衣濕的窘態,那羞,卻透出了心旌搖**。

的確,**的體態真的不好示人,但惹的卻不是惱,不是恨,不是怒,而是粉嫩嫩的一個“羞”。

那當是一個翩翩少年郎,而且正是那個醒時夢裏的心心念念,於是才有了她的欲走還回首。

那人,當是趙明誠。

雖然說趙明誠在酒樓上讀了那“綠肥紅瘦”詞句,就許下了愛的誓言;雖然說李清照在大相國寺廟會上偶見那少年的正義之舉,也萌動了初心。可這也並不能成為趙明誠深入李家後花園的理由,也難成為李清照如此之羞的因素。畢竟那不是真正的相見,隻是彼此心底裏的念想。

良緣,畢竟是天注定。這些如果隻是心靈試探春天的設想,命運又給了他們踏向情感花開的諸多相遇。傳那年京城大旱,烈日如炬,熱流席卷天地,一時間草木萎敗,莊稼枯萎,百姓日子苦不堪言。各地紛紛舉行求雨儀式,以乞上蒼普降甘霖,解天下蒼生之苦。開封的求雨儀式在景德大佛寺舉行,李迒便求父親帶他去看熱鬧。李格非本有些猶豫,可愛子一再央求,他也隻好答應了。李清照自是不肯錯過這樣的機會,於是三人便去了景德寺廟會。在這裏,他們和趙明誠不期而遇。趙明誠的彬彬有禮,讓李格非格外喜歡,並將兒子、女兒一一引見。於是有了李清照和趙明誠的第一次四目相望,有了兩顆心的真正碰撞。

刹那,那些各自的思念,立時成了彼此的相思,有了情感的抵達。

從此,趙明誠和李迒這一對相差了好幾歲的少年,成了好朋友,這也成了趙明誠常常登李家門的好借口。

李清照的老前輩蘇軾也是寫過秋千的,他的《蝶戀花》這樣寫道:“牆裏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裏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牆裏牆外,行人佳人,兩兩不相見。誰多情,誰無情?誰又恨了,誰又惱了?

想那趙明誠也是讀過這詞的吧,他不想做那牆外的行人,他要笑可聞人可見,如許,才有了闖入花園的孟浪。

不求別的,隻求遇見,哪怕片刻,哪怕隻有目光一縷也就夠了。

說來,命運真的很眷顧他倆,讓他們初心成錦繡,相念、相識、相戀、相攜,成為“賭書潑茶香”的神仙伴侶。

宋朝對於女子的禮教相對較為寬泛,但天下依然是男人的,或文章揮灑,或刀劍勁舞,可盡展風流。雖然偶有詩詞,女子終不能登堂入室,待歲及婚姻,還多是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中結了姻緣,從此寂寥一生。想那當時才情可與李清照齊名的朱淑真,雖有追逐愛情之心,熬敗了花枝也難以成真,無奈在父母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下嫁了,在日子裏周周折折落得一身狼藉,所寫詩詞也被娘家人斥為有傷風化而付之一炬,隻留下了百不存一的《斷腸集》,惹後人斷腸。能留下幾句悲歎已然不錯,還讓人有處可歎息,可扼腕。想那多少才冠四方的好女子,都無聲無息地沉沒於紅塵之中了,甚至連一道淚痕都尋不見。說是那霜已落滿了秋千架,也沒等來讓人“和羞走”的客人。

有人說,人生需要一次機會也許就可以,可歲月很多時候殘酷得連一次機會也不給。讓人不是遺憾於錯過,就是落寞於不曾擦肩。記得有篇名為《你的肩膀上有蜻蜓嗎》的美文,那是一個很讓人心疼的故事,不過,那也是緣分。很多人的肩膀上,空空的,風都沒有在那裏棲息過。

青梅你嗅,竹馬誰騎?紅塵男女,都難逃宿命左右。

李清照卻不,一步一心動,一步一相思。她念了,就遇了;她遇了,就愛了;她愛了,就舉案齊眉了。初心即真心。她和他的相望,沒有半寸江湖,不管那是幾月,都有一案墨香如花,相坐成詩詞。

情竇初開的李清照,青梅熟成紅豆,在舊時光裏,是一段無限美好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