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許杯深琥珀濃,未成沉醉意先融。疏鍾已應晚來風。
瑞腦香消魂夢斷,辟寒金小髻鬟鬆。醒時空對燭花紅。
—《浣溪沙》
少年那時,是心靈的**漾,一切都似無處安放。問,無人答;答,無人懂。總有別人難解的渴望和希冀,總有獨自的傷情與迷醉。
青春,是不問遠方的飛翔,是說不清楚的迷茫。
哪個少男不善鍾情?哪個少女不善懷春?時光潺湲,從明水百脈泉到汴京,她已漸至二八年華,有了女孩子的百般心思。這時節,也就寂寥了,也就傷懷了。她不再隻有那份天真爛漫,而比那“綠肥紅瘦”更孤單了幾層。白日裏還好,有人相陪嬉鬧,還有那方家的詩詞來往。最難過是那晚霞漸散,夜色漫漶。有沒有月亮,都是心底的傷。
唉—長長一歎,在那高高的繡閣之上。
詞牌名我都很是喜歡,三四字就是有意境、有情感甚至有故事的好詩詞。而《浣溪沙》尤讓我鍾愛,總能想起唐人王軒那首詩:
嶺上千峰秀,江邊細草春。
今逢浣紗石,不見浣紗人。
那是浦陽江邊的西施,“浣紗而魚沉水”,是多麽自在的美好年華,以後的歲月卻再無自在,真是讓人感歎。後人截取這段光陰來作了浣溪沙的詞牌名,當是願美好都常留世間吧。
李清照也用了這詞牌名,但還是不自覺地一聲長歎,還好,不是西施的疼痛,隻是年華的低吟罷了。雖有柔腸百轉,卻無刻骨之殤。
酒,又是酒,果真就是癡客的杯中物。
那精致的酒樽的確是深了些,那泛著琥珀光的酒的確太香濃,可這些都不怪啊,隻因那個他,讓她還不曾喝幾杯就已經神迷意癡了。遠遠的鍾聲傳來,伴和在陣陣晚風裏漫上了心頭,縹緲柔軟。
那可是大相國寺裏的鍾聲嗎?
相傳,開封大相國寺規模宏偉,寺內亭台樓閣星羅棋布,既為佛家聖地,又是遊人觀光的好去處,平素本就人來人往,廟會時更是人山人海。李清照常在丫鬟的伴引下去那裏遊玩。那次偶遇一紈絝子弟強買一位老者的玉壺,紛爭中衝出一青衣少年,力主公道,將那人斥退。少年知老者因家中突遭變故才無奈售賣祖上遺存的珍寶,遂舍金相助。這一小小是非之爭,讓李清照看到了正邪兩顆人心,從此她那懵懂的情感裏有了明確的牽掛。
花開也悄悄,花開隻刹那。
兩個男子,別樣印象。歲月讓人如此欣喜,一次偶然,成就了千古稱羨的愛情。
如此想來,我倒希望那相遇能更美好一些,也許沒有那小小的紛爭,也就沒了以後的恩怨糾葛。曆史沒有假設,一切都是那麽無法改變地發生了,過往了。如此,讓後來的我們才在掩卷之時有了更多的心頭滋味。也罷,許多的殘缺才是真實的生活,所謂的圓滿,往往附著了許多的粉飾和敷衍。
夜,近了;夜,濃了。那隱隱傳來的,就是大相國寺零落的晚鍾。因為在她的心裏,那是初心綻放的地方。她無視那個紈絝子弟,隻記得那個英俊少年。
是誰呢?夢裏醒來追問。
問了,知了,他叫趙明誠,一個前途似錦的太學生。
刹那,就是一生。當下浮躁的我們,還去哪裏尋覓這樣的愛情?浮華萬丈,已是少有清純了。哪裏還有相思或是對飲成詩呢,總是爛醉如泥。
“蘭陵美酒鬱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李白一生愛酒,舉杯高歌,以酒釀詩文,不知醉了多少人。李清照也愛酒,斟酒為詞。她存留的詩詞中十約有半和酒有關,那婉約的輕恨淺傷,淡怨濃愁,都一一泛著琥珀光,也醉了千古。而今夜的這詞,不說相思,不說愛戀,小小的惱,不酒也醉。羅衣未解,濃妝未卸,倚了案幾就睡了。她手邊半展的是什麽書卷?沒有人共讀,獨自才更寂寞。“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讀什麽也不重要了,李清照惆悵地醉了,醉裏的夢一樣花香月朦朧,還是醉。那是,心事綿綿泛起。
歲漸青春,歲漸相思。誰不是?
夜未深,瑞腦香卻已經燃盡了,習慣了在這種芬芳之中睡覺的李清照悠悠醒來,斷了好夢。這時她嗔怪起瑞腦香來,說香太短不經燃,但更讓人覺得,她為聽那鍾聲,當是打開了窗子的,也許是風吹滅了那香,也許是風吹醒了她的好夢。看,她接著又怪金釵太小,攏不住發髻,零零亂亂的,不成樣子。怨這怨那,其實都是心底的念想難以平息,寂寞如流。
直怨的是,那個他幾時再遇見?
斷了那夢,醒來空****的,也沒旁人。小丫鬟呢,許是早早去側房裏睡了,畢竟那也不是她想訴說的人。還好,還有燭火相伴,搖搖曳曳的,說些愁緒。
杯酒、疏鍾、晚來風,金釵、燭花、瑞腦香,五六短句,包羅龐雜,幾乎不說情懷,但無一物不情意滿滿,由近及遠,由遠到近,條理有致,既映襯了作者平素生活,又展示了內心情感起伏。
從玩船、看水,到歎花、說夢,李清照一天天長大了。詞中景與物的變換,也說明了她從小鎮走向都市的生活變遷。以前她們身邊都是什麽?不過是藕花、鷗鷺、蘋花汀草。如今呢?海棠、金樽、畫闌、瑞腦香。從自然之趣,到繁華相鄰。一個原本常常置身於田原之中的小姑娘,變成了才情高秀、深居閨閣的少女。
都說李清照是少拘於禮、多行於市的不羈女子。的確,她原本寄居於明水小鎮,父親不在身邊,多有自由,骨子裏有了這樣的天性。而且她比當時的許多大家閨秀多了些詩詞場所的行走,但從她的詩文之中,還是能感知到她更多的時候還是端坐繡閣的,不然怎會生發一而再、再而三的幽歎?另外還有重要的一點,李格非位居高官,再寵愛自己的女兒,也不至於讓她放浪形骸。
李清照聞名於當時,更多的是因為她清麗自然、婉約俊秀的詩詞。其實,她移居汴京多年,還是無人識得她的,就連李格非的至親好友,也少見過她的容顏。相傳當年大晟樂府因詩詞之會力邀,她也是一再推辭的。後來聽人說那廟會上遇見的青衣少年也將參加,她這才破例前往。
心有所愛,又怎懼那風霜雨雪?也由此讓她混沌的愁緒,有了一次晴朗朗的綻放,決定了暖意融融的愛情走向。其實這之前她幾次悄悄地出行,也多是為了再有大相國寺廟會那樣的相遇。
其實不管是她自己,還是今天仰慕她的我們,都應該感激她有那樣的天性,若不然,也就沒了《漱玉詞》,沒了那段愛情,沒了這千古第一才女。有的,也許隻是這晚來風裏惆悵的酒和“空對燭花紅”的幽怨。
愛情,有時候真是需要一分勇敢。也許你半步的猶豫,就失了一世良緣。沒有誰愛那彼岸花,隻惹得斷腸千年。
那窗,亮著,曬一夜清輝。不為等星星,不為等月亮,她隻為等那顆心。
那窗,亮著,在千年之前的樓閣上。寂寞,是少時最美的詩詞,在遠方,也在心上,是了無塵灰的清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