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如夢令》
青春,是一種繁華,也是一種落寞;是一場歡悅,也是一場惆悵。那種起起伏伏的悲喜,沒有最恰當的表達。人前的歌,唱一曲,而人後的苦,獨飲那一杯。喝的奶茶,卻說咖啡。少年,多乖張。
聽一樓的風雨,看一窗的雲月,多好,卻不想一刹那就低沉了。念誰呢?懵懂得就似那落花,有意還無意。本是繁花滿枝頭,卻歎息落葉飄飄。
十五六歲少女的心思是最細的弦,風一吹就嗚咽了,雪一落就迷茫了。一切,都是傷春的借口。夜半無眠,窗影婆娑,隻聞得那月色一樣的歎息。春在當時,春在心。街角裏傻傻地站著,似有期待,似是別離。
京城幾年,李清照初在青春,再無孩提時的純淨、俏皮、自在,心思漸起,好似風至池塘,漣漪層層。悲花憐草,歎雨愁風,那到底是怎樣的情思呢?又有誰能說清呢?
“花非花,霧非霧。夜半來,天明去。來如春夢不多時,去似朝雲無覓處。”如此年華,正若白居易的這詩,那些小憂傷、小歎息,也就悠悠地來了,悠悠地去了。忽地暗了門,忽地亮了窗。難以思量,無法思量。
那些原本在花叢裏嬉戲追逐的蝴蝶,那些原來在池塘邊臥聽的蛙鳴,當然,還有那灘頭倏忽而起的鷗鷺,泉水裏閃**的月影,這許多純正的快樂,竟然是那麽遠了。
李清照畢竟不是李白,沒那“鬥酒詩百篇”的豪邁,再說一個女兒家,若真是這般的狂放,那也太失態了。即便如此,她不過比別家的女孩子多了些拋頭露麵的機會,時人也多有微詞呢。
酒是吃得多了,睡得好沉,竟然連夢也沒一個。這一覺,隻睡到天光大亮。這時候,早就過了吃早飯的時辰。父母也曾讓人叫過她,隻是丫鬟回話說,小姐還在睡覺呢。李格非也便搖了搖頭,嗔怒地歎一聲,任由她去了。
李清照被父母寵成了公主。這寵,成就了她的酒,也成就了她的詞。
“紅滿枝,綠滿枝,宿雨懨懨睡起遲。”雨夜過後,遲起的人的確不在少數,濕潤的空氣最容易讓人心生懶散,更何況還喝了酒呢?
睡得這麽深那麽久,酒意竟然還在。伸個懶腰,翻個身,感覺頭依然有些疼。
雨停了,風住了,外麵一片晴好。侍女見小姐醒來,便卷起門簾,讓屋裏透透新鮮空氣,也散散酒氣。李清照雖然深得家人千般嬌寵,但畢竟是詩禮之家,終不能失了大體,要是父母知道她喝得這麽多,怕也是要受責怪的。
李清照是多有醉於酒,可又哪有醉於眾人?她醉於幽,醉於隱,醉於愛。獨醉成詞,對飲成詩。這般的李清照才惹了人愛,才惹了人嫉。愛她醉於酒,嫉她不困於酒。一杯清淺酒,卻有濃淡意,一手好詩好詞好文章。
醉時,是雨夜;醒來,已是清晨。
李清照懶臥在床榻上,睡眼蒙矓中看見侍女的身影晃動,便問
道:“外麵的海棠怎麽樣了?”
端端是小女孩的心思,左不問,右不問,隻問那花。
侍女看也沒看,想也沒想,便隨口答道:“挺好的,和昨天一樣。”
小女主歎了口氣,道:“你真是沒心沒肺的,想那麽一場風雨,海棠葉子綠油油的是顯得更豐盈了,花卻一定被打蔫了不少,顯得稀瘦了吧。”
侍女朝門外看了看,說:“小姐,你淨是那書本上的心思,這花也和人似的,肥呀瘦呀的,我哪懂得了呢。”
李清照好酒,似乎是史中的公論,似也與長輩們的寵愛有關,再加上她是家中的長女,李格非家中品酒時,難免會逗弄女兒,讓她喝上一口。大家都想象得到,最初的時候,小清照也定是辣得唇紅目張的,但時間久了,終能與父親對吟成詩。一場夜雨,讓她獨飲成醉,並非是杯中之物的**,從她醒來問那海棠,便透露了她是醉於對花的憐愛,更憂心於風雨之後的香殘色暗。不敢看,不敢想,一杯又一杯。醉了睡了,便了無心事,無懼那孤夜的清冷。可天總要亮的,醉了總要醒。醒了還是不忍看落花,也就賴在**,終究是放不下,也回避不了,隻好問問侍女。
料定了的結局,卻隻在問答裏自己說破,正是小女孩自說自話似的歎息。
“知否?知否?”重疊的語句,不是焦慮,完全是嗔怪的語調,隻為緩減心中牽掛的憂歎。
古來愛花的詩詞千千萬萬,李清照這首《如夢令》,一醉一醒,一問一答,一肥一瘦,一多愁善感的小姐,一天真無心的丫頭,諸多繁雜歸於簡約,把一個少女惜花傷春的心事展示得惟妙惟肖。一場細雨,衝了人心頭的浮躁;一陣急風,散了人心中的積愁。隻剩一個活潑的小女孩,倚了閑窗俏麗的身影。這時節,懵懂如春水,清淺卻有波瀾,呢喃卻是無邪。無言最是涼涼的、薄薄的清愁。
李清照向來愛酒,與釀賣好酒的酒家打些交道也在意料之中。傳此詞一出,便被酒家索要了去,想來也一定付出了許多壇好酒。精裱後高掛在前堂,一時間轟動汴京,文人墨客爭相前往。說是一些不識得文字的人也都多有圍觀,不僅是為湊些熱鬧,更想聽聽人們對李家這位大小姐的誇讚。
那是怎樣的好酒呢,逗引了李清照的好詞。又是這樣的好詞,成就了酒家的好酒。那酒家,也就座無虛席。
多麽素淡的“綠肥紅瘦”,卻掩不住無限才情,將雨後海棠的情景描寫得逼真形象,是化腐朽為神奇的不二妙語。文載,“當時文士莫不擊節稱賞,未有能道之者”。而後人王士禎在《花草蒙拾》中讚此句道:“人工天巧,可稱絕唱。”據說趙明誠和朋友到那酒家小坐,也正是看了這首詞,於是傾情仰慕,也便有了寄心於一輩子的誓言。他遇了,便心心念念了。
姻緣雖然也有偶遇,但懂了才是真愛。想那漢時董永,也不是因為七仙女知了他賣身葬父的孝德,才有了指槐為媒的仙緣嗎?沒有無緣無故的一見鍾情。
李清照的這首《如夢令》,正是好姻緣的含苞待放。
窗外已是“綠肥紅瘦”,那該如何呢?不理那亂,不葬那花。文到這裏戛然而止,不說透,最通透。其實這素淨的語調裏,也點明了她的年紀。此時京城的她,隻有閑愁,還沒有愛情的羞澀。不是不相遇,是還不曾懂。
最美當是這句“綠肥紅瘦”,而文中的一個“試”字,也妙到巔峰。這一字說不盡的忐忑不安,是這般的小心翼翼,多想真是那“海棠依舊”,卻知道那是不可能。悄悄地,怯生生,似乎就聽到心的怦怦跳。純情的孩子,這時,還帶著家鄉泉水清淩淩的味道。
說花季,歎花季,花為誰開落?知否?知否?
那場宋時的雨,那陣宋時的風,還有那宋時生在李家庭院的海棠,還有那卷簾的丫頭,都是多麽幸運的景與人,一首詞便讓她們這樣流傳千古。吟了,唱了,醉了,美了,一念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