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淡輕黃體性柔,情疏跡遠隻香留。何須淺碧輕紅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梅定妒,菊應羞,畫闌開處冠中秋。騷人可煞無情思,何事當年不見收?
—《鷓鴣天》
章丘秀美的山水,賦予了李清照玲瓏剔透的心性,也讓她早期的文字足夠活潑空靈,多以白描的筆法,展示清水無塵的年華,尤以那首《如夢令》為最,將少女純美的情趣展現得淋漓盡致。在家鄉的她,就有這樣一份自在天然。長大的她,隨著父母向遠而去,這種露珠一樣透著晨光月色的情懷,漸漸浸透了煙雨。文字便多了念想,多了寄托,多了哲思,雖然還是那招人喜愛的白描之美,但可猜可思量的眼神漸起,心事漸繽紛。
說不清多大的她抵達了都城汴京。一個小孩子的足跡,更何況是一個小女孩,有誰會在意呢?當她成為千古第一才女,人們再回頭追尋她的步履的時候,才知道無處可以落筆。也罷,即便是那場從深秋到臘月的雪,也早已融化,潤了一季季的花草,漫過了一年年的時光,我們無處尋覓。
她一路向繁華,去了汴京。
隻要花盛開,哪季都是好節令;隻要心自在,哪天都是美良辰。
正是大宋盛時,京城自是車水馬龍,商賈如雲,民生富足。時人孟元老的筆記體散記《東京夢華錄》中載:
舉目則青樓畫閣,繡戶珠簾。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禦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按管調弦於茶坊酒肆。八荒爭湊,萬國鹹通。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會寰區之異味,悉在庖廚。花光滿路,何限春遊;簫鼓喧空,幾家夜宴。
繁華無邊,錦繡萬裏,果然有《清明上河圖》裏的畫味。
如果說李清照的明水是一塊玉,那大宋時的汴京則是一錠金。沒有了鷗鷺驚黃昏,卻多了琴鼓鬧良宵。白天黑夜,都是一樣的熱鬧。
盛世文風的熏陶,先賢前輩的影響,加之父親李格非的引導,李清照的詩詞日見精進,已可比肩於諸多名士。那些名門望族、官宦人家的聚會席宴,也常常邀了她去。她助興的詩詞總是自成一體,似一脈清流,惹了飽學之士的喜歡。尤其是一次在大晟樂府的詩詞大會上,她語出清新,占盡風流,一時成為風雅階層的美談,以至於“文章落紙,人爭傳之”,隻差紙貴洛陽了。
京城的浸洇,讓李清照拓寬了視野,廣博了見聞,豐厚了知識。她在汲取古典營養的同時,更注重整合當下的思索,食古而化,常有驚人之語。有一次,父親推薦了“蘇門四學士”之一張耒的《讀中興頌碑》給李清照。說到這首七言古詩,先說另一篇《大唐中興頌》,這是唐代詩人元結歌頌平定安史之亂的文章。傳當時他正清居於湖南祁陽浯溪,文章寫好後,由大書法家顏真卿寫成楷書,並鐫刻在崖石之上,被人稱為“浯溪三絕”—文奇、書奇、石奇。張耒的詩就是和此文而來。因這詩很為父親李格非讚歎,夜裏,李清照便反複吟讀,一時間感慨萬千。於是,她揮筆寫下兩首和詩:
《浯溪中興頌詩和張文潛》
(一)
五十年功如電掃,華清花柳鹹陽草。
五坊供奉鬥雞兒,酒肉堆中不知老。
胡兵忽自天上來,逆胡亦是奸雄才。
勤政樓前走胡馬,珠翠踏盡香塵埃。
何為出戰輒披靡,傳置荔枝多馬死。
堯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區區紀文字。
著碑銘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
子儀光弼不自猜,天心悔禍人心開。
夏商有鑒當深戒,簡策汗青今具在。
君不見當時張說最多機,雖生已被姚崇賣。
(二)
君不見驚人廢興傳天寶,中興碑上今生草。
不知負國有奸雄,但說成功尊國老。
誰令妃子天上來,虢秦韓國皆天才。
苑桑羯鼓玉方響,春風不敢生塵埃。
姓名誰複知安史,健兒猛將安眠死。
去天尺五抱甕峰,峰頭鑿出開元字。
時移勢去真可哀,奸人心醜深如崖。
西蜀萬裏尚能返,南內一閉何時開。
可憐孝德如天大,反使將軍稱好在。
嗚呼!奴輩乃不能道輔國用事張後尊,乃能念春薺長安作斤賣。
兩首詠史詩,雖然多含有諷刺,但比張文潛就論“安史之亂”“女色亡國”的老調深刻了許多。就唐朝興廢,正確地歸為朝政萎靡,奸人當道,當然也客觀地檢視了楊家兄妹對時局的影響。詩文一出,立時震動京城,為方家讚歎,多稱李清照為難得的奇女子。
身為一個女子,在詩詞中美名日盛,加之行事揮灑自如,毫無深閨小姐的忸怩之態,雖然贏得歡聲一片,但也難免有人會用異樣的語調說些閑話,並斥其為“用淺俗之語,發清新之思”,文風也不過平庸。
少年那時,誰不傲視天涯?李清照不卑不亢,情寄桂花。
桂花不是大朵大朵的華麗之花,透著輕淺的黃色,看起來似乎有些暗淡,但卻掩不住柔美的心性,情懷雖然不善於表露,喜歡於清靜的一隅,實在不可以隻苟同於豔美的紅綠之愛。芬芳四溢的桂花,何嚐不是花中一流,不然又怎會在萬人仰望的月中成為美麗的神話?
“清貞更造清芬境,大地蕭條賴挽回。”桂花居風霜而有精神,香四布卻矜持有禮,不傲不驕,不媚不俗,正是仙女的風神。
百花之中,梅和菊都是花中翹楚。李清照也是一個愛花之人,《漱玉詞》中多寫花草歡愁。梅花和**也幾番綻放於她的墨香之中。而這裏,她寫“梅定妒,菊應羞”,毫無貶損之意。梅花也有風骨,**也盡顏色,不過是以此烘托桂花的孤芳之美。畫欄中的桂花一開,便占盡了秋日的風流,低有冷蝶,高有流雲。
楚家老先生屈原,一生多吟花草,道盡天下芳菲,以喻君子修身美德,但為什麽不把桂花收入《離騷》,是不是對桂花情思欠奉?李清照以責問古人大家的口吻,來陳述人們對桂花的偏解,來說她的愛,她的清絕於世。
說來,屈原是寫過桂花的。《離騷》有文:“雜申椒與菌桂兮,豈惟紉夫蕙茝”等。其實這些真的無所謂,李清照以白描感歎,以問古引申,彰顯了詞人審美的高拔、思想的卓越、思辨的新穎,以機鋒暗藏的筆墨,展示了少女恃才傲物的自然天性。
李清照讚桂花是花中第一流,何嚐不飽含了詞人的貞心自許?
“山中桂樹多,應為故人攀。”桂樹原多生於山遠地偏之地,才有了白居易的“山寺月中尋桂子”。李清照出生於明水這個多耕作、少讀書的鄉野小鎮,距皇城之遠,不得不說偏僻。而她才情非凡,自可比作桂花。
古代的科舉,多在秋天,那時桂花正開。高中皇榜被譽為折桂之美。“畫闌開處冠中秋”一句,雖有此意,卻是暗指自己入得京城自成我香,名揚四方。也許還有人看不上,但明天的群芳譜中,我當是“天香雲外飄”的那一枝。
頗有些得意自我,睥睨四方的味道。
外在當為愛,內在才芬芳。這無視塵俗的非凡幽懷,遠不是“誤入藕花深處”的天然意趣了。十五六歲的她,已非隻醉於溪岸亭台的芊芊少女。
李家小女初長成。
大千世界,處處華美,也許我不花團錦簇,但何嚐不香清意遠?是啊,青春那時,不論春秋冬夏,誰都可朗朗高歌。自戀如何?淺薄如何?狂放如何?無敵最是芳華。
在月色如水的那個秋天的夜晚,浮**色都不過是塵泥,李清照的這首《鷓鴣天》,正是那傲立畫欄中的一樹桂花。
誰似桂花之人?少女李清照笑一笑,卻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