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如夢令》

許多人認識李清照,當是從這首小詞開始。少年時,晨光裏,倚校園內的一棵古樹,朗朗誦讀:“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

多好啊,幾個小女孩**了小船遠遊,在那溪岸邊的小亭子裏,巧笑嫣然,輕歌曼舞,玩得好不盡興。不覺間,已是斜陽依依,晚霞如黛。不知誰說了一聲:不好,天太晚了,往回走吧。大家嘰嘰喳喳地嬉鬧著,解了繩纜,小船歪歪斜斜地離了水岸。天色漸漸暗了,因不熟悉水路,就錯了方向,也不知道船劃到哪裏了。身邊的蓮葉藕花卻是越來越密,遮得天更黑了,大家這才有些慌了神,大呼小叫著:快劃!快劃!

胡亂的槳,慌張的篙,攪得水中一片零亂。一時間,人聲、船聲,劃破了暮色,灘頭上已經開始夜宿的水鳥被驚了起來,撲撲棱棱地飛起了一片。

一個“常記”,反映了李清照對這件有些小放肆的舊事還是很得意的,感覺是很痛快的。她和小夥伴們時不時說起來時定是一副眉飛色舞的樣子。

短短三十幾個字,生動、傳神,寫透了那時的妙趣,引得多少人心馳神往。愛了那水,愛了那船,愛了那日暮。

解這段詞,一些人都說李清照和她的小夥伴們是有酒助興的,所以“回舟”遲了,才“誤入藕花深處”。那時候,於我少年的心理,一直認為她是“沉醉”於景,而不是“沉醉”於酒。今天,知道了易安女士的確有好酒的習性,但我依然偏向於那個黃昏她是傾心於水光花影的。這樣,感覺更美好一些。

醉了酒,劃著船,豈止是一種莽撞?若是家人知道了,肯定是要被嚴加管束的。

對於李清照的灑脫性格,都說是因了家人對她的縱愛。其實,宋代的禮節,對於女子是比較寬泛的。李格非和夫人對女兒多有嬌慣,但也並非放任自流。從李清照念念不忘的“溪亭”來看,她也隻偶爾得一回這樣的瘋玩罷了。不過,她們搖得了槳,撐得了篙,想必她們該是在家門口多有擺弄。然而,這樣的遠遊終究是不多,若是常態,想來也就沒有這“常記”的激動了。

這詞的“溪亭”是在哪裏呢?當下的人們仍爭論不休,我以為應該是在濟南明水。因為隻有在家鄉的山水間,才敢玩得這樣肆無忌憚、無拘無束。汴京城深郊遠,實在不會有這樣的自在之地。而且,這麽清澈無塵的詞句正符合了她在家鄉時的天真心性。到京城的她,成熟了,少了這一派天然的語句。家鄉,畢竟空靈輕快,不言愁。

湖上風來波浩渺,秋已暮、紅稀香少。水光山色與人親,說不盡、無窮好。

蓮子已成荷葉老,清露洗、蘋花汀草。眠沙鷗鷺不回頭,似也恨、人歸早。

—《憶王孫》

讀這首《怨王孫》,依然感覺得到她明快的心情,雖有一個“恨”字,卻是那麽淡,淡得就似一個戲言。

清風微微吹來,湖麵上煙波浩渺,秋色有些深了,花幾乎落盡了,香味也淺了。不過這水光山色卻讓人感覺是這樣的親近,用盡千言萬語,也說不完這無邊的美好啊。

為什麽忽然就感覺這些山水這麽親近呢?為什麽忽然有很多話要說呢?是否,她要相別於一方呢?也許,這次,她是真的要離開故地了。

蓮蓬由青漸黃,蓮子一顆顆圓潤飽滿。水裏的蘋花,岸邊的小草,被清晨的露水一打,像洗了一樣幹幹淨淨。沙灘上,水鳥們睡著了嗎?沒有一點動靜,好像是嫌棄她這麽早早地離開,不陪它們玩耍了。

擬人的味道,更添情趣,更顯天真。可為什麽不回頭,為什麽恨呢?依山戀水說鳥,看似是輕淺的別愁,卻不隻是一次遊玩的結束,而是對故鄉的訴說,更戀的,是人,是家。她,要離開了。恨意不濃,隻輕輕地說,在她以為,也許隻是暫時的別離,時間不會太久。她想的遠方,是一個神秘快樂的地方。

馬車早已備好,父母遠遠地喚她呢。李清照應了,卻還是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再看一眼。那片熟悉的湖水,她說她會回來。

她會回來嗎?她曾經回過明水嗎?我在李清照的詩詞裏一次次地翻找。其實,也不必愁,記得有這樣一句話:“這世界無所謂遠方,每一個你的遠方,都是他人的故鄉。”念及此,就安心。蘇軾不也說過“此心安處是吾鄉”。

她,心能安嗎?歲月裏回望,她還是覺得那時光太匆忙,隻是有些恨了。

吱吱呀呀的車輪聲向遠而去,向曆史的深處駛去。一個小女子,雖已初顯才情,但也不過是個孩子。那向著汴京而去的兩道車轍很淺很淺,很快就成了風一樣的煙塵,沒了痕跡。後來,她向江南而去的車轍卻是那麽深,像兩道重重的鞭痕,斷了江水,斷了千裏長途,再難回頭。

那水,記得她。百脈泉畔,占地一萬八千平方米的清照園,草木枯榮,展示著四季的格律;溪水潺潺,常年不失美妙的韻調—如她那聲聲不息的詞曲。這裏,是她北方的輕歡,那藕花,那鷗鷺,那莽莽撞撞的舴艋舟,還有那溪亭的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