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幄低張,雕欄巧護,就中獨占殘春。容華淡佇,綽約俱見天真。待得群花過後,一番風露曉妝新。妖嬈態,妒風笑月,長東君。
東城邊,南陌上,正日烘池館,競走香輪。綺筵散日,誰人可繼芳塵?更好明光宮殿,幾枝先向日邊勻。金樽倒,拚了盡燭,不管黃昏。
—《慶清朝》
沒有誰的童年不可人,沒有誰的童年不動人。就像藍到無邊的天,每一縷雲絲,都是一種神話;像清到無塵的水,每一尾遊魚,都是一個傳說。
少年時,一舉一動,都是天地恩寵,無不別樣好看。多年之後再回首,才感覺那爛漫歲月當真明媚如畫。
在李清照的詩詞裏,特別是早年那時,她多寫少女時代的喜憂,卻不曾有孩提時的歡愁。讀到她這首《慶清朝》中的“綽約俱見天真”的時候,以為接下來會憶念一些童年的舊事。不想,卻沒有。寫這詞的李清照,該是久居汴京城(今開封市)的故人了。俏立於詩詞會宴,城郭宮閣之語句,滿是春風快意。眾花謝了又如何,不是還有芍藥嗎,占盡妖嬈,弄風惹月。天近黃昏了,怕什麽呢,點了燭火,再飲幾杯吧,淺醉了,更具詩意;迷蒙中,更有辭章。
和她的上首《浣溪沙》同是春色深,這詞卻了無閑愁,滿滿的快意。童年,是真的遺忘,還是故意回避呢?童年的她,不僅天真,而且綽約。
她的童年,在泉邊,在水岸,在淚光瀲灩裏,在槳聲欸乃中。
小小的清照,父親愛,母親王氏更愛,愛若掌中最美,愛若懷中最嬌。醒時逗弄,夢裏親昵,初為人母的王氏,盡顯母親的喜悅和
寵溺。
有時候,命運總是這樣不近人情就背棄美好的祝願。那些盛開與凋零,那些萌發與枯萎,看似是命運的偶然,實則都是人生的
無常。
四季是季節,但何嚐不是劫數?輪回了,就是生生死死。
王氏,寵愛自己的女兒,然而,歲月卻收回了對她的寵愛。半年,僅僅半年,她和女兒相依相偎了短短的時光,便就此駐足,王氏因產後病撒手人寰。最後那刻,她望向女兒的目光,是千般的不舍,是定格的牽掛和溫柔,是無盡的傷心與悲痛。那一刻,她心裏滿滿都是繈褓中的小清照。那個小小的人兒,還太過嬌嫩。
有哪一位母親,最牽掛的不是自己的兒女?那目光,想想就讓人剜心地疼。有多少人傷春悲秋,寫下詩詞歌賦,可有什麽能比這樣一位在生死之際的母親對孩子的依戀更感天動地?
聽說,那天窗外的花都蔫了;聽說,那天院中的泉水都悄無聲息地流著。我想,這不僅僅是為一位母親歎息,更是為這個孩子
歎息。
天,暗下來了,是因為沒有太陽;夜,暗下來了,是因為沒有月亮。一個嗷嗷待哺的孩子,失去了母親,那是多麽昏天暗地的
日子?
王氏所生,王氏所養,但卻是來自兩個不同門庭的王氏。李格非的前妻,也就是李清照的生母,是當時一代名相王珪的女兒。
去得匆匆,來得更有些急促,這似乎是李格非沒有懷戀,新的愛情也顯草率。其實,這正是他的愛。因為他怕小小的李清照心中落下少小失母的陰影,所以才很快又與王拱辰的孫女結為連理。
兩個王姓的母親,連線成沒有缺憾的母愛。
半年,對於一個剛剛出生的孩子來說,世界還沒給她留下什麽烙印,所以李清照能在繼母王氏的撫養下快樂地成長,她的人生印記,也就沒有那段傷痛。很多人說,正是因為有這段往事,李家人對這個小人兒才格外疼愛嬌慣,因此養成了李清照縱橫如男兒的性格。
但也有一些人提出了別樣的論辭,在模糊的年獻推論中,說李清照本就是李格非的第二任妻子所生,本就沒有什麽喪母之痛。
那一場雨,濕得隻是院外的草木,沒泡透案幾上的墨錠,也就無人寫透這段舊事。再說那時,一個女子的生死,一個嬰兒的哭鬧,不過是平常,又怎能惹人們大動筆墨?誰又會知曉千百年後還有人會細細推敲?終究沒人斷猜出那女嬰會成為詞宗李清照,畢竟這種概率在曆史上太稀薄,稀薄得絕無僅有,稀薄得寥若晨星。可她,偏偏就成了空前絕後的李清照,成了那段煙雲年代的一輪朗朗清輝。
歲月喧囂,本就難以塵埃落定,所謂的蓋棺定論,也不過是一種說辭壓倒另一種說辭而已,沒有百分百的還原。我們就靜看這喧囂吧,不做決斷者,也許,隻做一個傾聽者,會多一種適宜的感覺。畢竟這一切都沒有影響李清照的童年,沒有影響她成為秀外慧中、文辭絕妙的一代婉約詞宗。
李清照在李家的大院裏、在明水清秀的景色中成長著。遠處幾聲雞犬小趣,近處幾縷花草真香。而她的母親,在她的意念裏也是那“言必《詩經》,語必《樂府》”的一代才女,況且還在宋史中留下了名字,雖然隻是用“擅詩文”三字帶過,但於一個女子,已經是肯定了她的才華。
一周歲,似乎是人生的第一級台階。那天,大人多以各種方式來評測孩子們的命理走向,多是為了應那句“從小看大”的老話。比如說寶玉“抓周”抓了胭脂類的香粉之物,便惹了賈政大怒,很不歡喜。日後的賈寶玉雖然不是酒色之徒,但也在女兒堆裏混得風生水起,這也難怪賈政惱怒。可李清照“抓周”,卻抓出了真實的精彩。
那天,家人將瓜果、針線、筆硯、脂粉、書卷、花朵等諸多雜物放在小清照麵前,沒想到,她對近處鮮豔的物件毫無興趣,竟然爬向更遠處的一支筆。她拿在手中,胡亂地敲打著一本書,嘴裏還“咿呀咿呀”地叫著。李格非高興壞了,在女兒的小臉上親了又親,王氏也激動萬分。
的確是這樣,在小清照蹣跚學步的時光裏,她最喜歡父親書房裏筆墨的香味,最喜歡聽母親唱短歌吟小令。三四歲的時候,她已經是滿口詩詞文賦了。一年七夕,李家給幾個女孩子安排“乞巧”的儀式。在高搭的彩棚裏,紅燭搖曳,祖母將一枚銀針和七彩絲線分給清照和她的小姐妹們,讓她們默念乞巧之願。別的孩子都鄭重其事地默念著,以乞織女夢裏教她們各式女紅,唯清照似乎心不在焉。祖母問她在想什麽,她仰著臉,明亮的大眼睛望著祖母說:“我想和哥哥弟弟們一樣學書練字。”
正是父母潛移默化的影響,讓小小的李清照走上了詩詞文章的香徑,一種芬芳向華年。
從那以後,李清照便和從兄們一起讀書。聰明伶俐的她,很快就顯出過人的文才天賦。她不僅好學,而且善疑好問,從不盲從於別人,不時提出自己與眾不同的見解。小小年紀的她,總有不盡的巧思妙想。
她一問,父母一答,就是一次天倫之樂,亦是小小清照心智的一次拔節。
書香門第的浸洇,讓本就天資聰慧的她,有了一個誌趣綽約的童年,也鋪就了她傲立詩詞群峰的堅實階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