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門峽位於崤山的懷抱之中,河中立有砥柱,水流湍急。舟船無法過去,隻能改走陸路,靠牛車走崎嶇的山路。洛陽附近的洛口倉糧食堆積如山,隻不過運不到長安。這是唐初的情景。
用車輛或者牲口把糧食馱運到陝州(今三門峽市陝縣),通過陸路繞過三門峽,再重新入黃河,入渭河,將糧食運往長安。
陝州至東渭橋,航程雖短,但渭水多沙,隋代開廣通渠三百餘裏,至唐已經不能航運,所以東渭橋的米須用牛車運往長安。
後來朝廷在三門峽東西各置糧倉,鑿三門北山十八裏為陸運以避灘險,縮短了洛陽、陝州(今河南三門峽)間的陸運路程,基本解決了關中缺糧問題。
過了洛陽,需要換乘馬車。李商隱的身體越來越差,不能騎馬,於是差役為他雇了一輛馬車,一路顛簸,向長安而去。
29.大中九年
大中九年(855年),李商隱44歲。十一月,柳仲郢在鎮,美績流聞,征為吏部侍郎。十一月,柳仲郢結束了五年的東川節度使生涯,內調為吏部侍郎。吏部負責管理六品以上官員。
李商隱準備隨柳仲郢回京。他一直想回中央政府工作,不隻是在梓州這幾年,而是漫長的二十年幕府生涯,可是總也沒有這個機會,如今機會終於要來了。
臨行前,李商隱告別同僚,作了《梓州罷吟寄同舍》:“不揀花朝與雪朝,五年從事霍嫖姚。君緣接座交珠履,我為分行近翠翹。楚雨含情皆有托,漳濱臥病竟無憀。長吟遠下燕台去,惟有衣香染未銷。”
李商隱說,不管是花開還是下雪的日子,我們一起跟隨幕主已經五年之久。跟隨柳仲郢的這五年,相比較起來,是自己二十年幕府生涯中最漫長的一段。我現在離開梓州就要遠行了,衣服上依然染著餘香還沒有消散。
確實,這幾年,李商隱長時間臥病,又戒了酒,一心向佛,很少參加同僚的宴會。李商隱深知那些年輕的幕僚們雖然當麵誇他才華橫溢、詩詞寫得好,可是背地裏都在嘲笑他人近晚年依舊一事無成。他一生困頓,始終未施展其才華,未遂其誌,嚐盡人間冷落、世事艱虞的況味,所以他的詩往往指向世事人生的無情與虛幻。
他在《病中聞河東公樂營置酒口占寄上》說,欣聞府主視察途中為遊賞而置酒張樂,同時也是看望樂營的歌舞伎。李商隱在詩中想象,一定是風吹帽斜,觀者滿路,相逢道狹,阻礙行車:“風長應側帽,路隘豈容車。”而自己依然是“可憐漳浦臥,愁緒獨如麻”。
《飲席代官妓贈兩從事》:“新人橋上著春衫,舊主江邊側帽簷。願得化為紅綬帶,許教雙鳳一時銜。”新人、舊主:泛指官妓的新識、舊交,亦即兩從事。東晉時宮官著烏紗幍,隋唐貴者多服烏紗帽,後來烏紗漸成閑居的常服。
這幾年,幕主柳仲郢對他很好。柳仲郢同宰相李德裕、牛僧孺關係都很好。柳仲郢遇事不存黨派偏見,就事論事,秉持公正。所以他與李商隱惺惺相惜。他對李商隱看重,恐怕不僅僅是文采,還看中李商隱的人品。
柳仲郢的父親柳公綽藏書甚多,經、史、子、集皆有三本。最好的華麗的一本藏在書庫;一本書作為平常經常閱讀之用;一本書供後生子弟學習使用。都用書櫃櫥格分開,不相參錯。藏書之處原在長安,後遷至洛陽,經過柳仲郢父子兩代努力,柳家藏書達萬卷以上。
柳仲郢少年時勤讀經史,尤對《史記》《漢書》以及魏、晉、南北朝史做過深入研究。柳仲郢曾經親自抄寫了《六經》,司馬遷、班固、範曄著的史書都各抄寫了一部,魏、晉和南北朝的史書各抄寫了兩部,又像這樣抄的其他書共三十篇,取書名為《柳氏自備》。又抄錄《瑜伽》《大智度論》等佛、仙、道等經書甚多,都用精美端正的小楷字抄寫,沒有用行書。所著《尚書二十四司箴》一書得到韓愈的賞識,從此出名。
柳公綽理家甚嚴,子弟克稟誡訓,言家法者,世稱柳氏。在朝廷中,沒有賀喜吊唁之事,不去宰相家。柳仲郢每逢自己住在內書齋,係上單色帶子,衣服用具簡單樸素。
父子兩代人擔任過九任節度使,五次任京兆尹,兩次任河南尹,都不向朝廷報告認為是吉祥的傳聞和事物,也不讓人出家當和尚。對撤除貪官汙吏很急切,救濟勢單力弱的人。每逢旱澇災害,一定貸款給窮人,免除欠的賦稅,鄉間沒有欠賦稅的家庭。
柳仲郢長大後擅長寫文章。《舊唐書》說他手筆敏捷,尤長於歌篇,其文思體勢,如崇岩峭壁,萬仞崛起,當時文士從而效之,無能仿佛者。
牛僧孺出任武昌軍節度使時,柳仲郢在府中任從事,表現出眾。牛僧孺讚歎說,不是積久而成的習慣和受名家教育,哪能達到這樣的成就?
而柳仲郢真正受到重用則是在李德裕執政期間。武宗請道士修建望仙台,柳仲郢多次直言諍諫,諄諄勸告。禦史崔元藻因複查吳湘的案子犯了罪,柳仲郢懇切地為他辯護。李德裕不認為討嫌,反而上奏武宗任命柳仲郢為京兆尹。任命下達之後,柳仲郢前去拜謝李德裕說,我一定會像在牛僧孺幕府時那樣去努力,以報答你的厚德。李德裕也不介意。
柳仲郢出任京兆尹後,政令嚴明,以法治市。為了管理好東市和西市兩大市場,頒布了市場規約,設置了標準計量器具,以監督那些短斤少兩、坑害顧客的不法商販。有一北司官吏在市場仗勢欺人,買粟違犯了條約,他立即下令打殺。他從市場經過,有一神策軍小將縱馬橫衝直撞,他令手下人當眾杖殺。當時的神策軍仗勢橫行,地方官無人敢管,柳仲郢殺一儆百,使京城秩序從此安定,無人敢違犯條令,受到百姓稱讚。
李德裕被罷相後,柳仲郢被調出京城任鄭州刺史。鄭州是滑州的屬郡,時任滑州節度使周墀欣賞柳仲郢的政績。等到周墀回朝任宰相,就推薦柳仲郢任河南尹,後回京任戶部侍郎。周墀罷相後,柳仲郢降職任秘書監。後又出任河南尹,改用寬厚仁德來處理政務。
柳仲郢任東川節度使,有個屬吏邊某賄賂朝中權僻,前幾任節度使無法奈何,柳仲郢因事將其誅殺,內部肅然。大吏邊章簡利用權勢貪婪無度,前任主帥製服不了他,仲郢借事殺死了他,下級官吏都整肅起來。
他們返途經過綿州綿穀縣(今四川廣元)北九十九裏籌筆驛,這裏是蜀相諸葛亮出師駐軍籌劃的地方,後主劉禪出降乘坐驛站專用車輛也經過這裏。千年後,他來此地,見到猿鳥經過似乎還在畏懼諸葛丞相的嚴明號令,風雲仿佛猶自受到軍中法令約束保護蜀軍壁壘,信手寫下了《籌筆驛》:
猿鳥猶疑畏簡書,風雲常為護儲胥。
徒令上將揮神筆,終見降王走傳車。
管樂有才真不忝,關張無命欲何如?
他年錦裏經祠廟,梁父吟成恨有餘。
或可譯為:
猿鳥還在驚畏丞相嚴明軍法,
風雲依舊守護軍壘藩籬欄柵。
諸葛亮徒然地揮筆運籌謀劃,
劉阿鬥乘坐著驛車投降魏家。
孔明真不愧有管仲樂毅才華,
可惜關羽張飛已死沒有辦法。
往年經過錦城去敬謁武侯祠,
吟誦起梁父吟不禁滿眼淚花!
最終,詩人將著力點放在一個“恨”字上,表麵是寫諸葛亮,實際是在寫此時的自己。
二十年前經過的聖女祠,出現在眼前。上次經過是二十年前,文宗開成二年(837年)冬,他扶令狐楚靈柩從興元回長安,途經這裏。
而如今,聖女依然在這裏,他也像聖女一樣離開朝廷太久了。他就像這位幽居獨處、淪謫未歸的聖女。
道家傳說,九嶷仙女萼綠華,年紀二十上下,青衣,顏色絕整。晉穆帝升平三年,萼綠華降於羊權家,自此往來,一月六次,後來帶著羊權隱影化形而去。江邊棄嬰杜蘭香,被漁父收養,長到十來歲,靈顏姝瑩,忽有青童從天上下來,把她帶走。杜蘭香行前告訴漁父:“她仙女也,有過,謫人間,今去矣。”萼綠華和杜蘭香都返回了天界,而聖女遭貶謫,一直沒有回到上清天界。
道家稱天上掌管神仙名冊的仙官為領仙玉郎,掌管仙人的檔案,掌管登第入仕。遙想從前,職掌仙籍的玉郎曾經與聖女相會,幫助她登上仙界。那時的聖女在天宮采取紫芝,過著悠閑自在的仙界生活。當年是令狐綯郎中這個“玉郎”相助,他才中了進士。
現在柳仲郢奉調為吏部侍郎,執掌官吏銓選,不知他是不是他的“玉郎”?他的期待和希望像夢一樣飄忽、渺茫、恍惚。
神仙的到來會使旗子充滿靈風,而現在寺廟的旗平靜,沒有神仙來訪。萼綠華和杜蘭香來去自由,自己本應該是天上的星宿,在東川時,崔玨就開玩笑說他是天上的文曲星,卻不知為何被貶謫到這人間,哪裏才是屬於自己的世界呢?他寫下了《重過聖女祠》:
白石岩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
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不滿旗。
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
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問紫芝。
或可譯為:
聖女祠前的白石門扉長滿了碧綠苔蘚,
上清洞府謫降聖女已經長久淪落塵間。
絲絲春雨飄灑屋瓦迷蒙飄忽如夢似幻,
習習靈風吹拂簷角始終不能把旗吹展。
萼綠華自由自在地說來就來居無定所,
杜蘭香有青童接駕說走就走立時歸返。
玉郎仙官與聖女相會幫助她登上仙界,
當年一起天宮階下采摘仙草自在悠閑。
《水經注》說:“故道水合廣香川水,又西南入秦岡山,尚婆水注之。山高入雲,懸崖之側,列壁之上,有神像若圖,指狀婦人之容,其形上赤下白,世名之曰聖女神。”
十八年前的開成二年,他在《聖女祠》一詩中,就發出過“何年歸碧落?此路向皇都”。“得歸遲”透出多少信息:早就想回朝,幕府不過是手段,朝廷才是本意。十八年過去了,淪謫的聖女依舊困守故地,而詩人自己也仍然過著天涯漂泊的幕從生活。
玉郎,是傳說中掌管神仙名冊的仙官。通仙籍,即取得登仙的資格。當年她登臨仙界時,就是玉郎援引的,她對這位仙官懷著怎樣的感激與眷戀啊,可那畢竟已成過去。
因柳仲郢未謝,改任兵部侍郎,這使李商隱的抱負又落了空。吏部管三品以下、六品以上官員。李商隱正屬吏部管理,柳仲郢也有此意,所以帶他回京,準備授官。
李商隱工作暫無著落,在家賦閑。此時,韓瞻已出任鳳州(今陝西鳳縣)刺史兼本州鎮遏使。有一次,李商隱患了眼疾,多方醫治不愈,痛苦難耐,後求助智玄大師授《天眼偈》三章,他依教奉行,晝夜禮誦,虔誠不殆,不久疾愈如初。
春末,他回濟源經過太原交城,懷念盧弘止,寫下了《過故府武威公交城舊莊感事》:“信陵亭館接郊畿,幽象遙通晉水祠。日落高門喧燕雀,風飄大樹撼熊羆。新蒲似筆思投日,芳草如茵憶吐時。山下隻今黃絹字,淚痕猶墮六州兒。”
秋暮獨遊曲江。他中進士後在這裏參加曲江宴,在這裏認識王晏悅。如今物是人非,他寫下了《暮秋獨遊曲江》:
荷葉生時春恨生,荷葉枯時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長在,悵望江頭江水聲。
兩句中有四字重複,讓我們仿佛又看見了“巴山夜雨”那種回環往複、似直而紆的情韻:荷葉生時春恨已種下,荷葉幹枯秋恨也生成。深深知道身在情也在,眺望江邊流水嗚咽聲。
他似乎在悵望水聲,而不是在聽水聲,聽覺、視覺、感覺完全打通,這也是佛家的眼耳鼻舌身意的打通。從大中七年(853年)之後,他的詩風改變了。他的詩裏有了佛家的因素,加入這個因素之後,也就提升了詩的品質和內涵。
他又到樂遊原上,想當初,這些柳枝曾經隨著東風如舞女翩翩,樂遊苑上讓人銷魂的春天,為什麽要挨遲到蕭瑟深秋,已經身披夕照又滿耳鳴蟬:
曾逐東風拂舞筵,樂遊春苑斷腸天。
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帶斜陽又帶蟬。
這是柳枝之柳,柳仲郢之柳,更是他自己。
30.南衙北司之爭
南衙北司之爭,也就是宦官與朝官之間的鬥爭。唐代長安城,宮城在北麵,皇城在南麵。宦官機構在宮城,所以習慣上用北司指代宦官。三省六部的官署位於皇城南部,稱為南衙,指代朝官。
宦官幹政是晚唐最明顯的特征,比藩鎮割據和牛李黨爭危害更甚。從李商隱出生年代的唐憲宗,直到唐朝滅亡,十個皇帝除了最後一個是軍閥朱全忠所立,其餘九個都是宦官所立。
宦官製度起源於先秦。唐初太宗定製,宦官不得登三品,宦官人數不得超過一百人。這種製度在玄宗以前未曾改變。宦官隻用來侍候皇族和管理宮室事務,不得幹預政事。
到玄宗時,高力士得寵,出現了由宦官組成的內朝,設置了正三品的內侍官職,級別與正三品的宰相等同。天寶年間,宦官人數激增至三千,五品以上的達一千多人。玄宗縱情聲色,怠於政事,內有宦官高力士當權,楊貴妃專寵;外有李林甫、楊國忠亂政,朝綱紊亂,政治腐敗,於是宦官的權力日重,開始攬權用事。
玄宗最寵信的宦官有楊思勖和高力士。楊思勖因助玄宗奪權有功,被任為左監門衛將軍,後加驃騎大將軍(從一品),封虢國公,從而打破了唐初定製。
高力士辦事精明,知書識字,深得武則天賞識。在武則天以後的宮廷鬥爭中,因協助玄宗平定太平公主之亂,奪得皇位而被玄宗寵信,視為心腹,任右監門將軍事,主管內侍省,官至驃騎大將軍,封渤海郡公。唐末宦官專權用事,遂由此開其端。
安史亂天下,玄宗避難成都,宦官李輔國扈從太子李亨奔靈武,並擁立太子稱帝,是為肅宗。肅宗即位後,感激李輔國擁立之功,任他為少府、殿中二監,封郕國公。後升任兵部尚書。
德宗時宦官權力有增無減。早年德宗依靠宦官侍從平定淮西節度使李希烈的叛亂後,重新組建衛戍京城的神策軍,規定由宦官統率。自此以後,宦官始終控製著神策軍的兵權,而且還控製了將相的任免權。
德宗死後順宗繼位,引用文官王叔文、王伾裁決宮中大事,王叔文、王伾引進柳宗元、劉禹錫、韓泰、陳諫、韓曄、淩準、程異、韋執誼等官員,著手改革,企圖削奪宦官權力。
王叔文、柳宗元、劉禹錫等推行了一係列革新措施,史稱“永貞革新”。這些措施直接觸犯了宦官、藩鎮和官僚集團的利益,他們聯合起來反擊,迫使順宗李誦退位。貶王叔文為渝州司戶(次年被殺),王伾為開州司馬,柳宗元為永州司馬,劉禹錫為朗州司馬,韓泰為虔州司馬,陳諫為台州司馬,韓曄為饒州司馬,淩準為連州司馬,程異為郴州司馬,韋執誼為崖州司馬,史稱“二王八司馬”事件。“二王八司馬事件”,是中唐著名的事件,與此接踵而至的便是綿亙達四十年之久的牛李黨爭。
柳宗元病逝於柳州,時年47歲。好友劉禹錫整理其遺稿,編成《柳先生文集》,韓愈作《柳子厚墓誌銘》。
李商隱對柳宗元表示了極大的同情,也對宦官弄權表示極大的憤慨。大中二年(848年)從桂林北返,自湘水入洞庭時,李商隱看到木蘭川在潯陽江中,多木蘭樹。昔吳王闔閭植木蘭於此,用構宮殿也。七裏洲中,有魯班刻木蘭為舟,舟至今在洲中。他想起柳宗元的《酬曹侍禦過象縣見寄》:
破額山前碧玉流,騷人遙駐木蘭舟。
春風無限瀟湘意,欲采花不自由。
或可譯為:
破額山下碧玉般的江水在奔流,
詩人在遙遠的江岸停下木蘭舟。
春風吹拂送來無限美好的情意,
多想采花相贈無奈不得自由。
李商隱於是作了一首《木蘭花》:
洞庭波冷曉侵雲,日日征帆送遠人。
幾度木蘭舟上望,不知元是此花身。
或可譯為:
清晨冰冷洞庭湖水寒意直逼層雲,
江上往來船隻絡繹不絕送別行人。
幾番登上木蘭樹造的船眺望遠方,
終日漂泊不知船本是木蘭樹自身。
元和十五年(820年),李商隱9歲。那年,從正月初一開始,憲宗因服用金丹,身體不適,停止朝會。正月二十七日,憲宗駕崩於大明宮的中和殿,享年43歲。因為是暴死,坊間傳言他是被宦官陳弘誌所殺。
國不可一日無君。當年閏正月,右神策軍中尉梁守謙與宦官王守澄等擁立太子李恒即位,是為穆宗。李恒即位的第二年改元長慶元年(821年)。
穆宗剛剛為憲宗服喪期滿,就開始遊樂打獵,喜好歌舞和女色,對臣下賞賜毫無節製。九月,穆宗計劃在重陽節舉行盛大宴會,拾遺李玨等上奏說:“陛下繼位不到一年,年號尚未更改,先帝的陵墓也還是新的。現在,鄰國前來吊喪的使者才剛剛離開他們的都城出發上路,朝廷赴各國告喪的使者還沒有回來稟告。解除喪期的各種禁令,都是為了百姓不受限製;至於陛下在後宮舉行宴樂,恐怕不妥。”穆宗不聽。
穆宗想到華清宮去遊玩,宰相率領中書、門下兩省的供奉官到延英門,三次上表勸阻,請求麵見穆宗,穆宗不聽。諫官都拜伏在延英門下,一直到傍晚才退回。第二天天尚未明,穆宗從地道出城,到華清宮去遊玩,到黃昏時才回宮。
“甘露事變”後,北司完全淩駕於南衙之上,宦官牢牢地掌握軍政大權,視文宗如同傀儡。自此,朝廷大權全歸北司,宰相隻是奉命行文書。
武宗時期,李德裕對宦官采取了不卑不亢的態度。李德裕任淮南節度使時,任監軍的宦官楊欽義奉詔回京,李待他如同平常並無特別的禮遇,臨行前設宴贈禮相送,以顯同僚情誼。楊欽義行至半路奉旨返回,退還禮物,李德裕拒不接受,顯得不以炎涼世態來對待宦官。不久,楊欽義被任為樞密使,李德裕能當上宰相,楊欽義在其中的作用自不待言。
宦官王踐言曾擔任西川監軍,與西川節度使李德裕結下了深厚的友誼。王踐言回京出任知樞密,談到逮捕悉怛謀交給吐蕃處置,是關閉了吐蕃投降的門路。李德裕因此得以回京出任兵部尚書。
李德裕當上宰相後,對宦官頗有裁抑。他革除了德宗以來監軍任意指揮軍事的陋習,禁止監軍幹預軍政和限製監軍衛隊的人數,使前線將領得以施展所長,為戰爭的勝利打下了基礎。
李德裕對於神策軍在京城長安的橫暴不法也予以嚴厲打擊。他任命薛元賞為京兆尹,整治京城治安。薛元賞不避權貴,嚴法懲治禁軍,神策軍氣焰為之收斂。
李德裕在回鶻之戰和平定澤潞的戰役中,與朝中大宦官楊欽義、劉行深約定,命監軍不得幹預軍政。李德裕能夠取得數次軍事戰爭的勝利,與收回監軍之指揮權有直接關聯。
宦官仇士良在李德裕的多方抑製之下,感到權勢衰落,不同往昔之驕橫,便向武宗請求閑職以養病。武宗詔準,仇士良由神策軍中尉轉左衛上將軍兼內侍監。
31.七國三邊
七國三邊未到憂,十三身襲富平侯。
不收金彈拋林外,卻惜銀床在井頭。
彩樹轉燈珠錯落,繡檀回枕玉雕鎪。
當關不報侵晨客,新得佳人字莫愁。
或可譯為:
張放十三歲就世襲了富平侯的高官顯爵,
他根本顧不上憂愁七國叛亂和邊患未消。
隻求玩得盡興隨意將貴重金彈拋在林間,
倒偏偏把井上轆轤架看得如同良玉珍寶。
華麗的燈柱環繞著層層蠟燭似明珠輝映,
檀木的枕頭回環鏤空像精致瑩潤的玉雕。
王府守門人再不給清早來訪的客人通報,
因為富平少侯擁著美女莫愁正歡度良宵。
這首詩是李商隱有感於敬宗的年少無知、荒**無度而作的《富平少侯》。
長慶四年(824年),穆宗服方士金石藥病逝,享年30歲。太子李湛即位,是為敬宗,時年16歲。敬宗年幼,不恤國事。他豪奢放縱,宴遊無度,尤其喜愛纂組雕鏤,又好深夜捕捉狐狸。這不禁使他想起西漢景帝時,張安世封富平侯,他的孫子張放13歲繼承爵位,史稱富平少侯。《漢書》記載,漢成帝微服私行,帶著私奴出入郊野,每自稱富平侯家人。
敬宗當惜不惜,濫加賞賜,對貴重的東西毫不在乎,而對應當賜予的東西卻極為吝惜。這又使他想起《西京雜記》所記,“韓嫣好彈,常以金為丸,所失者日有十餘,長安為之語曰:‘苦饑寒,逐金丸。’兒童每聞嫣出彈,輒隨之,望丸之所落,輒拾焉”。
敬宗喜愛女色,經常讓宮女穿上寫著靡麗詩篇的輕薄絲衣跳舞。聽說浙東上貢飛鸞、輕鳳兩個舞女後,敬宗雕琢玉芙蓉為歌舞台,飛鸞、輕鳳每歌舞一曲,如鸞鳳之音,百鳥翔集。歌罷,敬宗下令把她們藏到金屋寶帳裏麵,盡日縱情。宮中都傳說:“寶帳香重重,一雙紅芙蓉。”
敬宗荒僻日甚,疏遠賢能,每月坐朝不過兩三次,每次太陽很高了,百官還在紫宸門外排隊等候,有時年老多病的大臣甚至暈厥過去。
當時正值藩鎮叛亂、邊患不斷,情形仿佛漢景帝時七個同姓諸侯國吳、楚、趙、膠東、膠西、濟南、淄川聯合發動叛亂。而吐蕃、黨項等也時常侵擾中原,正如同戰國時期燕、趙、秦三國的邊境與匈奴接壤。可是年少的敬宗全然不知道理會這些。
有一次,敬宗準備遊覽驪山,很多大臣勸諫他不要前去。敬宗猶豫不決。拾遺張權輿伏紫宸殿下,叩頭諫說:“昔周幽王幸驪山,為犬戎所殺;秦始皇葬驪山,國亡;玄宗皇帝宮驪山,而祿山亂;先皇帝幸驪山,而享年不長。”敬宗說:“驪山真像你說的那麽凶邪嗎,我偏要前去驗證一下。”過了幾天,敬宗從驪山回來,告訴隨行者說:“叩頭者之言,安足信哉!”
敬宗生活奢侈,曾向浙西下詔命令當地進獻二十具盝子,共計花費一萬三千兩銀子和一百三十兩金子。當時李德裕在任,製作了兩具盝子進獻後,上疏要敬宗免除了其他額外負擔。敬宗在位的三年時間中,一共給浙西下過四次詔書要求推舉當地的佛、道高人,但是李德裕一人都沒有推薦。
敬宗還愛好手摶擊球,遊戲無度。各地都爭著獻給他力士,陪侍遊戲,晝夜不離身邊。敬宗性子偏激,力士偶爾出言不遜,就會受到發配流放或籍沒的處分。宦官偶有小的過錯,也會遭到捶撻。因此,力士和宦官對敬宗都既怨恨又恐懼。
這年十二月,敬宗夜獵還宮,與宦官劉克明及擊球軍將蘇佐明等二十八人飲酒。敬宗酒酣,入室更衣,殿上燈燭忽然滅了。等到點燃燈燭看時,敬宗已被弑身亡,年僅19歲。劉克明等矯稱敬宗旨意,讓絳王李悟暫時負責軍國大事。
宦官、樞密使王守澄等迎江王李涵入宮,發神策軍斬劉克明等,絳王李悟也被亂兵所殺。李涵即位後改名李昂,是為文宗。
李商隱自幼熟讀史書,敬宗的遭遇使他聯想起東昏侯蕭寶卷。東昏侯為寵愛的潘妃修建了神仙、永壽、玉壽三座宮殿,四周都用黃金、碧玉作裝飾。《南史》說:“莊嚴寺有九子鈴,外國寺佛麵有光相,禪靈寺塔諸寶珥,皆剝取以施潘妃殿飾。”“又鑿金為蓮花以貼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蓮花也。’”
《西京雜記》記載,“趙飛燕女弟居昭陽殿,中庭彤朱,而殿上丹漆,砌皆銅遝,黃金塗,白玉階,壁帶往往為黃金,含藍田璧,明珠、翠羽飾之。上設九金龍,皆銜九子金鈴,五色流蘇。帶以綠文紫綬,金銀花鑷。每好風日,幡旄光影,照耀一殿,鈴鑷之聲,驚動左右”。
東昏侯淩晨寅時入睡,下午申時才起床。後來,雍州刺史蕭衍(後梁武帝)率兵攻入京城,北齊叛臣內應,打開宮門,引兵入殿。當晚東昏侯正在含德殿吹笙作樂,才剛睡下,兵至,被斬首,年僅19歲,許多事情跟敬宗相仿。
李商隱有感敬宗遭遇,借用東昏侯的故事作了一首《齊宮詞》:
永壽兵來夜不扃,金蓮無複印中庭。
梁台歌管三更罷,猶自風搖九子鈴。
或可譯為:
深夜宮門不鎖永壽殿裏衝進敵兵,
再也見不到潘妃的金蓮起舞中庭。
梁宮新主依舊尋歡作樂直到三更,
涼風習習傳送齊宮遺物九子鈴聲。
九子鈴是用金玉製成掛在宮殿、寺塔四角的簷鈴。在詩中,他以九子鈴為線索,用見證北齊因荒**亡國的九子鈴,繼續懸掛在梁台宮殿上因風飄搖,再次見證了梁宮的宮廷荒**生活,一微物貫穿兩代亡國之君。隻是他把東昏侯被殺的地點,由含德殿改到永壽殿,與潘妃金蓮印中庭相應,以使人物、場景更加集中。
敬宗的遭遇,使李商隱想起北齊的故事。在太原幕府公務之餘,他經常遊覽太原古跡,聯想到曆史上的事情,感慨北齊的滅亡。
北齊後主高緯荒**無度,寵愛穆皇後的隨從女婢小憐。小憐聰明靈巧,善彈琵琶,精於歌舞,被封為淑妃。後主對小憐寵愛倍加,坐時同席,出則乘同匹馬,但願兩人生死在一處。
《北齊書》記載,武平七年(576年),北周在晉州大敗齊師。次年,周師攻破晉陽(今山西太原),向齊都鄴城進軍。齊後主出逃被俘,北齊遂滅。他寫下了一首《北齊》:
一笑相傾國便亡,何勞荊棘始堪傷。
小憐玉體橫陳夜,已報周師入晉陽。
或可譯為:
君主為美色所迷多半會家破國亡,
不用到宮殿長滿荊棘才開始悲傷。
小憐潔白如玉身體橫躺**之夜,
已傳出戰報說北周軍隊進占晉陽。
《北史》還記載,周軍攻打晉州平陽城時,齊後主正和小憐在三堆狩獵。信使不斷飛騎前來,報告情況緊急。但是大臣阻攔不讓報告,說後主正玩得開心,不可因邊境騷擾而打擾。直到日暮,信使來報說平陽城已經陷落,這才報告後主。後主正要回京,小憐建議再獵一圍,於是又留下來繼續打獵。數月後,北周占領了北齊京城晉陽。他又寫下了第二首《北齊》:
巧笑知堪敵萬機,傾城最在著戎衣。
晉陽已陷休回顧,更請君王獵一圍。
或可譯為:
哪知甜笑足以抵過君王日理萬機,
淑妃身穿戎裝後主眼裏最是美麗。
晉陽已被敵國攻陷遠遠拋在腦後,
不顧自己將成獵物還要更殺一圍。
李賀最早將小憐引入詩歌題材。小憐進禦與周師攻陷晉陽,相隔尚有時日,這是他剪輯之功。所陷者係晉州平陽,非晉陽,也係他對時間、地點剪輯之功。他喜歡把古人羅致筆下,自由驅使,不問時代先後,不問地域遠近,隻要意義相關,都可以在詩中同時出現。藝術創作不限於真實,源於生活高於生活。
敬宗的遭遇,還使李商隱聯想起隋煬帝。
南朝北朝,宋齊梁陳,以至於隋,總是一個朝代終結另外一個朝代,但終結之後的命運何其仿佛。
大約從敬宗開始,大唐的江河日下已經是不可避免了。正如詩友杜牧《阿房宮賦》所言:“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複哀後人也。”
32.文宗即位
文宗即位後,深知穆宗、敬宗兩朝之弊,勵精求治,去奢從儉。他一次安排三千多名宮女出宮,又裁減了教坊、翰林、總監等一千二百多人。以前敬宗索取的組繡、雕鏤等物,也都不再收取了。敬宗時期,每月上朝不過一兩次。文宗恢複舊製,每逢單日必定上朝,與宰相群臣研究討論政事,每次研究很長時間才結束。如果趕上輟朝、放朝,都放在雙日。這時,朝野上下翕然相賀,都以為天下太平可期。
當初李商隱正在玉陽山學道,就是因為聽說這些消息,決意出山:“豈意聞周鐸,翻然慕舜韶。”(《送從翁從東川弘農尚書幕》)他結束學道生活,離開玉陽山回到鄭州,開始求仕。
劉蕡早就指出宦官的禍害,杜牧也指出藩鎮的危害,李商隱認為貞觀之治靠的是賢明的人,而玄宗任用奸人李林甫,釀成禍端。文宗任用李訓、鄭注,也使人民受難。這麽重大的政治事件,當時的文人騷客竟寂無反響。
當“甘露事變”之後,昭義節度使劉從諫上表請問王涯等罪名,並揚言誓死清君側。劉從諫握有重兵,昭義鎮轄澤、潞等州,靠近京城,處於上遊有利位置。此時涇原節度使王茂元與鄜坊節度使蕭弘皆勒兵備非常。
劉從諫上疏請王涯罪名,本意在警誡仇士良,不要進而為廢立之事,並無興兵赴闕、剪除宦官之意,隻是坐視危局,始終沒有真正發兵。據《舊唐書》,劉從諫所在潞州在京師東北一千四百八十五裏,至東都六百六十五裏。而涇州在京師西北四百九十三裏,坊州在京師東北三百四十七裏。王茂元他們才是真正的既可以警衛京師,也可以扼控京師的軍事力量。李商隱實際是在對涇原節度使王茂元喊話。
劉從諫上表聲討宦官,正如東漢涼州牧竇融得知光武帝打算征討西北軍閥隗囂,便整頓兵馬,上疏請示出師伐囂日期。又如東晉陶侃任荊州刺史時,逢蘇峻叛亂,京城建康危險,遂領兵直抵石頭城下斬蘇峻。在國家危急存亡之秋,一方雄藩理應與君主共分憂。而朝廷不能正宦官之罪,正如鷹隼之不能順秋令以擊燕雀。
可是,劉從諫三次上表,多早晚才能發兵?李商隱憂心如焚,作了《重有感》:“玉帳牙旗得上遊,安危須共主君憂。竇融表已來關右,陶侃軍宜次石頭。豈有蛟龍愁失水,更無鷹隼與高秋。晝號夜哭兼幽顯,早晚星關雪涕收?”
而仇士良有所畏懼,南衙才得以多少行使一些職權。
時過不久,文宗又奏起王涯生前製定的《雲昭樂》,在宮中開起壽宴來。文宗又與宰相論詩之工拙,鄭覃說:“詩之工者,無若三百篇,皆國人作之以刺美時政,王者采之以觀風俗耳,不聞王者為詩也。後代辭人之詩,華而不實,無補於事。陳後主、隋煬帝皆工於詩,不免亡國,陛下何取焉!”
開成元年(836年),李商隱25歲。三月初三上巳節,文宗在曲江宴請百官。令狐楚因為剛剛經過事變,不應賞賜歡宴,稱病不去。
三月,令狐楚奏請收埋王涯等屍骨:“王涯等既伏辜,其家夷滅,遺骸棄捐。請官為收瘞,以順陽和之氣。”文宗慘然久之,命京兆收葬涯等十一人於城西。仇士良暗中使人挖開墳墓,將王涯等屍骨棄於渭水。
四月,朝廷以山南西道節度使李固言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貶令狐楚為興元(今陝西漢中)尹,充山南西道節度使。
開成五年(840年)正月,文宗病重,密令宰相李鈺、楊嗣複等人擁立太子成美監國。掌控禁軍的仇士良、魚弘誌趁文宗病危,火速廢除太子,立文宗的弟弟李炎為皇太弟,暫時代理國政。文宗駕崩,時年33歲。
文宗在位十四年,有雄心壯誌,可惜被家奴所製。文宗要求看宮廷實錄中關於自己的記載,但史官拒絕了他的要求。文宗力圖挽回王朝江河日下的頹勢,卻沒有任何建樹。兩次謀誅宦官,均告失敗。小而言之在於未用得力輔臣,大而言之是王朝運祚已去,回天無力。李商隱隱約感到本朝已經運終數盡,即令勤儉圖治,也無法解除危機。世上非無青海馬,因為運數已終,所以不逢。文宗生時,他頗多批評。文宗既歿,李商隱頗致哀婉之情,作了《詠史二首》之一:
曆覽前賢國與家,成由勤儉敗由奢。
何須琥珀方為枕,豈得真珠始是車。
運去不逢青海馬,力窮難拔蜀山蛇。
幾人曾預南熏曲,終古蒼梧哭翠華。
或可譯為:
縱觀曆史上那些繁榮昌盛國家,
成功源於勤儉而衰敗起於奢華。
為什麽非得要琥珀才能作枕頭,
何必說鑲有珍珠的才是好坐車?
想要遠行卻沒有遇見千裏之馬,
力單勢孤真難以拔動蜀山猛蛇。
有幾個人親耳聽過舜帝南風歌,
長久地對著翠綠華蓋哭泣嗟呀。
這首詩用了幾個典故,其中琥珀枕意思有二:一是南朝宋武帝在北征時得到一個非常名貴的琥珀枕,聽說琥珀可以治療金瘡,就命令將琥珀枕搗碎了給士兵敷用。二是漢成帝皇後趙飛燕把琥珀作為枕頭,因為琥珀可釋放出迷人的鬆香氣息,具有安神定性的功效。
《史記》記載,齊威王會見魏王,魏王誇耀說他的國土雖小,卻有碩大珍珠裝飾車駕,用直徑一寸的大明珠,照車前後各十二乘者十枚。齊威王說:“寡人之所以為寶與王異。吾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則楚人不敢為寇東取,泗上十二諸侯皆來朝。吾臣有盼子者,使守高唐,則趙人不敢東漁於河。吾臣有黔夫者,使守徐州,則燕人祭北門,趙人祭西門,徙而從者七千餘家。吾臣有種首者,使備盜賊,則道路不拾遺。將以照千裏,豈特十二乘哉!”
《北史》記載:“青海周回千餘裏,海內有小山,每冬冰合後,以良牝馬置此山,至來春收之,馬皆有孕,所生得駒,號為‘龍種’,必多駿異。吐穀渾嚐得波斯草(母)馬,放入海。因生驄駒,能日行千裏,世傳‘青海驄’者也。”
南薰曲就是舜唱的《南風歌》,一唱而天下太平。現在再沒人聽到舜的《南風歌》了,國家如此衰敗,不複當年堯舜之風了。李商隱開成二年(837年)登第之時,當其時受知之人俱在,不幾年俱星散了。幾人曾經聽過文宗所頒布的雅樂,參與過文宗賜題的考試?
當年,太宗重用文臣房玄齡、杜如晦、長孫無忌、魏征、褚遂良,武將李勣、李靖、李宗道、薛萬徹等人,出現了貞觀之治。而玄宗先是用賢人,出現開元盛世,後來用佞人,出現了安史之亂。
憲宗曾詢問宰相:“玄宗朝政治,先治而後亂,是什麽原因?”崔群回答說:“玄宗任用姚崇、宋璟、盧懷慎、蘇頲、韓休、張九齡為宰相,則天下大治;任用宇文融、李林甫、楊國忠為宰相,則朝政紊亂。所以,用人得失,關係重大。人們都認為天寶十四年安祿山叛亂是天下大亂的開端,我卻認為開元二十四年罷黜張九齡相位,任用李林甫主持朝政是治亂的分界線。”
仇士良以左衛上將軍、內侍監的職位退休時,他的黨羽送他返回家中,仇士良教給他們保持權力和恩寵的秘訣,說:“對於天子,不能讓他有閑暇的時間,應當經常變換花樣,供他遊戲玩樂,以便沉湎於驕奢侈靡的生活之中,無暇顧及朝政,這樣,我們才可以得誌。千萬不要讓他讀書,親近讀書人。如果天子喜愛讀書,明白了以前各個朝代興亡更替的經驗教訓,心裏知道懼怕喪失政權,就會勵精圖治,那麽我們就會被斥責疏遠。”他的黨羽都下拜感謝,然後離去。
李商隱一直認為賢人是國家興盛的根本。如果知人善任,唯才是舉,那麽,政治勢必清明,國勢必定強大。反之,如果親小人,遠賢明,那麽政治勢必腐敗,國勢必將衰廢。文宗用錯人,宣宗用了庸人,李商隱看得太清楚,終究不能不為大唐的日薄西山感歎。
33.哭劉蕡
自從元和末年以後,宦官日益驕橫跋扈,皇帝廢立都由他們掌握,權威遠在皇帝之上,百官敢怒而不敢言。文宗親自主持科舉考試,賢良方正科考生劉蕡猛烈抨擊宦官專權的罪行,大意是:忠正賢良的大臣得不到朝廷的信用,而宦官小人卻竊取了廢立皇帝的大權,使敬宗皇帝慘遭殺害,不能堂堂正正地終了一生,而陛下又被宦官所擁立即位,也不能堂堂正正地開始親政。
他又說:“我並非不知道自己毫無顧忌地抨擊宦官後,必然遭受他們的打擊報複,即使皇上采納我的意見,我也難免被迫害致死。隻是由於痛感國家麵臨危機,百姓身處水深火熱,因此,豈能眼看著這些醜惡的現象,為了謀取陛下的一官半職,而不聞不問呢?”
劉蕡力陳宦官專權的弊病,要求文宗屏退宦官,信任朝官,把政權交給宰相、兵權交給將帥。劉的策文得到了不少朝士和考官的讚賞,但因為畏懼宦官不敢錄取。劉蕡雖然落第,但卻代表了朝官反擊宦官的先聲。
李商隱在興元幕府結識劉蕡。令狐楚在開成元年為興元尹,表劉蕡幕府。開成四年,牛僧孺為襄陽刺史時,表劉蕡幕府。會昌二年(842年),牛僧孺留守東都,劉蕡貶江州司戶。李商隱在奉使江陵歸途中遇見時任澧州司戶參軍劉蕡,當時正是春雪滿黃陵。秋天,劉蕡客死於楚地。
劉蕡往日直言極諫,誌在中興,李商隱深為痛惜傷悼。李商隱與劉蕡不存在黨派上的分歧與矛盾,而在扶皇運、致中興、反宦官等方麵一致。對唐王朝命運的強烈的政治責任感與正義感,超越了黨派集團的私利。
李商隱作了《贈劉司戶蕡》:“江風揚浪動雲根,重碇危檣白日昏。已斷燕鴻初起勢,更驚騷客後歸魂。漢廷急詔誰先入,楚路高歌自欲翻。萬裏相逢歡複泣,鳳巢西隔九重門。”
大意是,宦官專恣,猶如江風吹浪,危舟獨係,他們兩人不忘君門,希望劉蕡像賈誼一樣被盡快召回京城。當時,劉蕡正寄希望於舊日座主、現任江州刺史楊嗣複入朝輔政。劉蕡自會昌元年(841年)被貶,至此已首尾八年。而楊嗣複自會昌六年八月任江州刺史,至大中二年二月一直在江州。
楊嗣複是東漢太尉楊震之後,穆宗時戶部尚書楊於陵次子,與楊虞卿為族兄弟。八歲能文,二十歲登博學宏詞科,累遷中書舍人,由戶部侍郎擢尚書右丞,封爵弘農伯。李德裕輔政,被黜為湖南觀察使。會昌元年三月被貶潮州。
楊嗣複主持過兩期“朝考”,選拔了很多棟梁之材。李商隱之“此人不堪”,就是拜楊嗣複所賜。但是李商隱對此並沒有怨恨。楊嗣複與牛僧孺、李宗閔出自同門,誌趣相近,私交很深。李宗閔、牛僧孺先後當宰相,交相推薦楊嗣複,然而楊嗣複不願意超越他父親之上,隻擔任禮部侍郎等官職,不肯做中書門下平章事。
李宗閔第一次罷相時,正擔任尚書左丞的楊嗣複也被遣放到四川,做劍南東川節度使。後來楊嗣複回到朝廷,被提拔到宰相的位置。李宗閔再次罷相後,楊嗣複為他辯護和重新提拔,於是不可避免地深陷牛李黨爭。
武宗貶楊嗣複為吏部尚書、湖南觀察使,隨後貶謫為潮州刺史。宣宗即位,升楊嗣複任江州刺史,又以吏部尚書內召,不料楊嗣複道經嶽州時突然因病去世。劉蕡回到京師的願望徹底破滅,而今劉蕡也走了。
李商隱對劉蕡客死他鄉有著深切的痛入骨髓的感受。他們倆都痛恨宦官幹政。他對宦官勢力十分痛恨,稱他們為“凶徒”。在《重有感》裏,他急切地呼籲劉從諫興師問罪。他為什麽對劉蕡如此悲憤?他自己也是如此。
李商隱想起《楚辭》:“宋玉憐哀屈原忠而斥棄愁山澤,魂魄放,顧命將落,故作招魂,欲以複其精神,延其年壽。”又想起《禮記》所載,孔子曰:“師,吾哭諸寢;朋友,吾哭諸寢門之外。”一連寫了四首詩哭吊。他為什麽痛哭劉蕡?那是在哭自己。
其中一首《哭劉蕡》:
上帝深宮閉九閽,巫鹹不下問銜冤。
黃陵別後春濤隔,湓浦書來秋雨翻。
隻有安仁能作誄,何曾宋玉解招魂?
平生風義兼師友,不敢同君哭寢門。
或可譯為:
天帝高處在九重深宮緊閉天門,
更不派神巫到下界來詢問冤情。
去年春天別後一直被江水阻隔,
如今等來的竟是客死潯陽噩訊。
我隻能像潘嶽一樣作哀誄之文,
卻無法使你起死回生為你招魂。
你平生高風亮節於他亦師亦友,
我不敢與你同列寢外哭悼亡靈。
34.武宗滅佛
武宗滅佛是中國佛教史上一個大事件,發生在武宗會昌五年(845年)。
早年,韓愈就曾直諫辟佛。在李商隱7歲的時候,憲宗詔令太監杜英奇帶領僧人赴法門寺迎奉佛骨。自法門寺至長安城二百餘裏,州縣府衙、村鎮寺院,處處張燈結彩,數十萬人跪而拜迎。
佛骨迎接到京城後,憲宗讓佛骨在宮禁中停留了三天,於是遍送各寺。上自王公,下至士子與庶民,人人瞻仰供奉,施舍錢財,唯恐不能趕上。有人將全部家產充當布施,也有人在上肢與頭頂上點燃香火供養佛骨。
韓愈當時任刑部侍郎,向憲宗呈上了《論佛骨表》。他論述了黃帝、堯、舜、禹及周穆王等曆史上的強盛時代,說當時佛法未入中國,這種強盛非因事佛而致。到漢明帝時,始有佛法,明帝在位十八年。其後亂王相繼,運祚不長。宋、齊、梁、陳以下,事佛漸謹,年代尤促。唯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前後三度舍身施佛,其後竟為侯景所逼,餓死台城,國亦尋滅。事佛求福,乃得更禍。由此觀之,佛不足事。
韓愈甚至說,佛本身久已故去,剩下來的枯朽的骸骨,怎麽宜於將它請進宮殿!請求陛下將此佛骨交付給有關部門,將它丟到水裏火裏消滅掉,永遠斷絕此事的本源,切斷天下的疑問,杜絕後世的迷惑。如果佛有靈性,能夠製造禍福,一切災殃與罪責,都加在我的身上好了。
韓愈的犯顏直諫,使得憲宗怒不可遏,要將韓愈斬首示眾。宰相裴度、崔群忠等極力講情,憲宗才將韓愈貶為潮州刺史。韓愈寫下了《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憲宗、穆宗、敬宗、文宗均敬佛,武宗崇道抑佛。道士趙歸真等人力勸武宗廢佛。武宗認為兩晉和宋、齊、梁、陳物力凋敝、風俗狡詐,都是由崇佛引起的。武宗認定崇佛必定窮國:“兩京城闕,僧徒日廣,佛寺日崇。勞人力於土木之功,奪人利於金寶之飾。且一夫不田,有受其饑者;一婦不蠶,有受其寒者。今天下僧尼,不可勝數,皆待農而食,待蠶而衣。寺宇招提,莫知紀極,皆雲構藻飾,僭擬宮居。”
武宗崇信道教,道士趙歸真很受寵信。李德裕進諫道:“趙歸真是敬宗朝的罪人,陛下不應該親近這種人!”武宗不以為然。李德裕再諫道:“小人趨利,就像飛蛾撲火。聽說近十多天來,趙歸真的府門前,車馬擁擠,不少人看他得陛下的寵愛,爭相去和他交結。希望陛下深加戒備。”可惜武宗未能聽取。
武宗下令,先拆毀山野之間的寺廟,上都長安和東都洛陽的左、右兩街各留佛寺兩所,每個寺院留僧侶三十人;天下各鎮凡節度使、觀察使的治所以及同州、華州、商州、汝州各留一所佛寺。他將佛寺分為三等:上等可留僧侶二十人,中等可留僧侶十人,下等可留僧侶五人。其餘僧侶尼姑以及摩尼教、襖教僧人也一並勒令還俗。佛寺的財產、田產全部沒收入官府,寺廟的建築材料用以修繕公家的官舍和驛站的房屋,佛教銅像、鍾磬等器物熔化後用以鑄造錢幣。
當時,天下一共拆除佛寺、廟宇、蘭若、招提四萬餘所,僧尼二十六萬餘人還俗,沒收寺院所擁有的良田數千萬頃。
李德裕對武宗滅佛非常支持。早在敬宗時期,李德裕在浙西觀察使任內,就對佛教的發展加以限製。當時,徐州節度使王智興為了聚斂財富,以敬宗生日為由,於泗州(今江蘇盱眙)置僧尼戒壇,以取厚利。江淮以南的人,很多都北渡淮河,落發為僧。李德裕上《王智興度僧尼狀》,彈劾王智興。他說,每日至少有百人渡河,估計江淮以南將會有六十萬壯丁不在戶冊。李德裕上疏後此事被罷。武宗廢佛後,從寺院收繳的巨額財富迅速解決了軍費短缺問題,為平定澤潞叛亂立下了大功。李德裕認為武宗滅佛是國家大業,解決了唐高祖欲解決而未能解決的大問題。
武宗迷信神仙,急切想要成仙,滅佛以後,多次催促趙歸真煉製仙丹妙藥。趙歸真開出了一個用藥清單:李子衣十斤,桃毛十斤,生雞膜十斤,龜毛十斤,兔角十斤。
武宗由於服用所謂的仙丹妙藥,自會昌五年(845年)秋天開始患病。會昌六年(846年)的新年朝會,由於武宗病重沒有舉行。宰相李德裕等請求覲見,也沒有得到允許。
會昌六年(846年)三月二十三日,武宗駕崩。他的妃子王才人殉節自縊而死。當初,武宗想立王才人為皇後。李德裕認為王才人出身寒族,而且沒有生兒子,恐怕不合天下人的願望,因而上言勸阻。武宗放棄了這一想法。
秦始皇想找到長生不老的靈丹妙藥,未能如願。漢武帝建集靈台,以金銅仙人承露盤接貯雲表之露,傳說將此露和玉屑服之,可得仙道。武宗力辟佛教,卻篤信神仙之說,他學習漢武帝,於會昌五年築望仙台於南郊。李商隱寫下了《漢宮詞》:“青雀西飛竟未回,君王長在集靈台。侍臣最有相如渴,不賜金莖露一杯。”
《神仙傳》記載,西王母所居的仙境瑤池,位於昆侖山上的虛無縹緲間。上有閬風苑,苑中有玉樓,高達十二層,瑰麗壯觀。樓在翠水之右,瑤池在翠水之左。
西周穆王,又稱穆天子,傳說曾與西王母觴於瑤池之上。王母為穆王謠曰:“白雲在天,山陵自出。道裏悠遠,山川間之。將子無死,尚能複來。”穆王答曰:“予歸東土,和治諸夏。萬民平均,吾顧見汝。比及三年,將複而野。”王母又問:“將子無死,尚複能來。”穆王答以:“將子無死,尚複能來。不來則死。”
傳說穆王有八匹駿馬,可日行三萬裏。《穆天子傳》記載,天子之駿,赤驥、盜驪、白義、踰輪、山子、渠黃、華騮、綠耳。晉《拾遺記》記載,穆王有絕地、翻羽、奔宵、起影、逾輝、超光、騰霧、挾翼等八匹名駒,號為“八駿”。
當周穆王經過黃竹山的時候,天上下起了大雪,路上都是凍死的人。周穆王作了《黃竹歌》哀悼:“日中大寒,北風雨雪,有凍人。天子作詩三章以哀民。”(《穆天子傳》)
本朝皇帝多迷信神仙,太宗因服藥致暴疾不救,憲宗服金丹而暴崩,穆宗信道士餌金石而死,敬宗被道士所迷惑遣人采藥,武宗又因服丹藥妄求長生而喪命。李商隱借西王母希望穆王複來、穆王也許諾複來而終究沒有歸來這個故事,寫下了《瑤池》:
瑤池阿母綺窗開,黃竹歌聲動地哀。
八駿日行三萬裏,穆王何事不重來?
或可譯為:
西王母把雕鏤彩飾窗戶推開,
山下傳來黃竹歌聲動地悲哀。
八匹神馬一天飛馳三萬裏路,
周穆王為何事沒有如約前來?
35.宣宗辟佛
會昌六年(846年)三月,武宗病重,口不能言,因服食丹藥駕崩。宦官、左神策軍護軍中尉馬元贄立武宗的叔叔李忱為皇帝,是為宣宗。
宣宗是憲宗的第十三個兒子。憲宗暴斃時,李忱才10歲。皇位先是由其同父異母的三哥、穆宗李恒繼承。四年後,李恒駕崩,接下來的二十多年,李恒的三個兒子相繼稱帝,分別為敬宗、文宗、武宗。
李忱是叔父輩,按慣例他是不能繼承皇位的。據史書記載,李忱自幼沉默寡言,性格木訥,整天傻乎乎的。宦官為了控製皇權,破例擁立他當皇帝。宣宗的父親憲宗是被宦官殺害的,他即位後,對憲宗的死因進行追查,先後懲處殺掉一批謀害憲宗的宦官。他還嚴禁朝官與宦官交往。
憲宗死後,穆、敬、文、武兩代四朝統治天下二十多年,基本確立了穆宗一房為李唐皇室正脈的地位。宣宗是穆宗的異母弟,雖然是憲宗之子,但到武宗之後,顯然已屬於皇室庶支。
宣宗為了樹立自己統治的正統性,盡反武宗之政的做法。所以即位伊始,宣宗罷免李黨黨魁李德裕,調牛僧孺、李宗閔、楊嗣複等牛黨要人回朝廷。李黨陡然失勢,牛黨全麵複辟。
五月初五,宣宗宣告大赦天下,長安兩街除以前留下的兩座佛教寺廟外,再各增置八座寺廟,準許僧侶、尼姑出家。
閏三月,唐宣宗頒下詔敕:“在會昌五年毀佛時所拆毀的寺廟,如果僧人有能力修繕或營造的,聽任他自己居處,官府不得禁止。”這時,唐宣宗和白敏中等君主、宰相,都竭力反對會昌年間唐武宗和李德裕的政策,所以僧侶、尼姑的弊端全部恢複了原樣。
大中三年(849年)閏三月,宣宗宣布恢複佛教:“其靈山勝境、天下州府,應會昌五年四月所廢寺宇,有宿舊名僧,複能修創,一任住持,所司不得禁止。”
大中五年(851年),宣宗因黨項連年侵擾,追念李德裕邊功及置備邊庫的籌策,詔許李德裕歸葬。
大中八年(854年),宣宗認為甘露之變,唯有李訓、鄭注應當處死,其餘王涯、賈餗等人無罪,頒布詔書昭雪他們的冤枉。
本年二月,令狐綯進中書舍人,襲彭陽男。五月,遷禦史中丞。九月,充翰林學士承旨,尋權知兵部侍郎知製誥。還為翰林承旨。曾經夜對禁中,蠟燭燃盡,宣宗用自己的乘輿、金蓮華炬送還,院吏望見,以為宣宗來了。等到見了令狐綯,都大吃一驚。隨後令狐綯更是同中書門下平章事,官職超過令狐楚。
二月庚子(初十),唐宣宗任知製誥令狐綯為翰林學士。唐宣宗曾經以唐太宗所撰寫的《金鏡》授予令狐綯,讓他讀給自己聽,書中有“在大亂之世也不應該委任不肖之徒為官,在大治之世也不應該不委忠賢之士掌政”,唐宣宗聽到這句時止住令狐綯,說:“凡是要求致太平的,應當以這句話為首要的信條。”又將《貞觀政要》書寫於屏風之上,經常嚴肅地拱手細讀其中的警句。唐宣宗想知道朝廷百官的名字和數額,令狐綯說:“六品以下的官,官位卑下而數目很多,都由尚書省吏部注冊授職;五品以上的官,則由中書門下政事堂節製授理,他們各有名籍,叫作具員。”唐宣宗於是命令宰相撰寫《具員禦覽》五卷,宰相撰修完後奏上,唐宣宗將其經常放置於桌上,以備查考。
二月,宣宗皇帝問宰相,立太子。唐宣宗頒布詔令,命令各州刺史不得外調到他處做官,必須先到京師長安朝見皇帝,由皇帝當麵考察其能否勝任政務,然後再委任官職。令狐綯曾經將其故舊遷任鄰州刺史,未到京師就順路趕到任所上任。唐宣宗見到這位刺史所上的謝恩表文,就其不到京師朝見皇帝一事詢問令狐綯,令狐綯回答說:“因為所遷州治任所較近,所以不來長安,以省去迎送的禮節。”唐宣宗說:“朕以天下各州刺史大多用非其人,成為百姓的蠹害,所以想一一召見,當麵詢問他們上任後的施政方略,以知道他們的優劣,便於對他們進行升降黜陟。然而,我的詔令既已頒發,你卻廢棄擱置不用,看來宰相有權也真是可畏!”當時天氣還很寒冷,令狐綯竟嚇得汗流浹背,連幾層衣服都濕透了。
令狐綯是宣宗朝第一號人物,但在宣宗麵前也不得半點秉權用事。令狐綯曾對人說:“我雖然十年持政柄,但每次奏對,即便是嚴冬臘月,仍然汗流浹背。”
除了令狐楚之子令狐綯,白居易堂弟白敏中、裴度之子裴肅、杜黃裳之子杜勝、牛僧孺之子牛叢都得到重用。史書說:“上追感元和(憲宗年號)舊事,但聞是憲宗朝卿相子孫,必加擢用。”
宣宗曾與翰林學士韋澳討論如何對付宦官,韋澳提不出什麽好的建議,隻好建議用“以宦官製宦官”的老辦法。宣宗無奈,說這是下策,恐怕難以奏效。後來,宣宗又和宰相令狐綯議論如何誅殺宦官,令狐綯主張慢慢來:“但有罪勿舍,有闕勿補,自然漸耗,至於盡矣。”不幸的是,令狐綯的密奏被宦官看到,導致宦官和朝臣的關係勢同水火。
宣宗又重用魏征五世孫魏謨。他認為,有了名相子孫的點綴,自己就能取得先輩那樣顯赫的功績。宣宗常說:“魏謨綽有祖風,名公子孫,我心重之。”但是魏謨以言論切直,為令狐綯所忌,出為劍南西川節度使。
大中十年(856年)正月,宰相裴休請宣宗早立皇儲,宣宗大怒說:“若建太子,則朕遂為閑人。”周墀升任宰相後,曾向韋澳討教,如何把宰相做好。韋澳對他說:“願相公無權。”
《新唐書》說,“唐亡,諸盜皆生於大中之朝”。王夫之也說,唐亡的病症在宣宗時已經都埋下了,隻是在等待病發而已。宣宗一朝,恰是大唐的回光返照。夕陽無限好,隻是近黃昏。
大中十三年(859年)八月,宣宗因服長生藥中毒駕崩。臨死前,他頒布最後一道旨意,將夔王李滋托付給了樞密使王歸長、馬公儒,和宣徽南院使王居方,讓這三個宦官擁立其為皇帝。但很快,擔任左神策護軍中尉的宦官王宗實,依靠手中掌握的宮廷禁軍,率軍迎接鄆王李溫,擁立其為皇帝,是為唐懿宗。之後王宗實又以偽造聖旨的罪名,將王歸長、馬公儒、王居方三人處死。
宣宗之後的懿宗和僖宗,完全被宦官控製。到昭宗時,昭宗與宰相崔胤合謀打擊宦官。但宦官勾結方鎮,發動政變,囚禁昭宗。崔胤為挽救危局,也聯結方鎮,與禁軍將領孫德昭、周承等誅殺王仲先、劉季述等宦官,複立昭宗。恢複有功的禁軍將領極力反對讓禁軍隸屬南衙,複位後的昭宗隻好仍舊讓宦官掌握禁軍。
宰相崔胤見宦官仍掌兵權,而自己無一兵一卒,就聯結宣武節度使朱全忠為外援,宦官也勾結鳳翔節度使李茂貞相抗衡。結果朱全忠打敗李茂貞,誅殺宦官一千多,隻留下數十個小黃門在宮中做雜役。同時又下令誅殺在各道任監軍的宦官,把兵權交給宰相掌管。至此,宦官差不多被殺光了,持續二百年之久的宦官之禍終於結束,但唐王朝也隨之滅亡。
自桂林返京師經過長沙時,李商隱想到同鄉賈誼的故事。當年,賈誼字字懇切地上書指斥漢王朝的種種弊病,引來了權貴的切齒痛恨,被貶長沙。不過,漢文帝後來還是將其召回長安。在未央宮前殿的正室,漢文帝剛從祭祀典禮上回來,遂就鬼神之事向賈誼討教。漢文帝席地而坐,雙膝跪下,臀部靠在腳跟上,聽得非常投入,以至於不知不覺地向前靠。君臣暢談,夜半方罷,漢文帝對賈誼的才華欽佩無比,甚至發出感歎:“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他抓住夜半虛前席這一情節,托古諷今,借前朝舊事寓現實感慨。賈誼身上正有他自己不遇的影子,遇與不遇不在個人的窮達與榮辱,而在於自己的政治主張是否被采用,是否能夠造福天下蒼生。他寫下了《賈生》:
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或可譯為:
漢文帝訪求賢才詔見放逐之臣,
賈誼的才能豐姿真是無可比倫。
可惜深夜裏移動座席屈膝靠近,
不關心百姓死活而是關心鬼神。
36.學仙玉陽
“學仙玉陽東”(《李肱所遺畫鬆詩書兩紙得四十韻》),是李商隱在同年李肱的畫上題詩中的一句。
在敬宗主政這段時期,李商隱因為身體孱弱,又追隨社會崇尚道教風氣,到玉陽山清都觀學道,“兼之早歲,誌在玄門”“載念弱齡,恭聞隱語”(《上河東公啟》)。
王屋山是道書所謂十大洞天之首。玉陽山是王屋山的支脈,在濟源西三十裏,有東、西二山,“玉山高與閬風齊,玉水清流不貯泥”(《玉山》)。山間玉溪潺湲,他的號“玉溪生”就是在那裏取的。
他在《李肱所遺畫鬆詩書兩紙得四十韻》中自述道:“憶昔謝四騎,學仙玉陽東。”玉陽東何所指?河南道教名山王屋山有支脈曰玉陽山,東西二峰並峙。“玉陽東”即玉陽山之東峰,初為唐睿宗之女玉真公主修道之所。濟源,濟水之源,源在王屋。
道教是土生土長的宗教,西漢前期道家曾為朝廷推崇。李商隱說漢文帝“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漢末以降朝綱不舉,禮崩樂壞,儒學獨尊的光環逐漸黯淡,給各種非主流思想的產生和傳播提供機會。道家思想卷土重來,在實踐層麵產生了道教,在思想層麵則表現為玄學成為官學。隋唐時道教備受重視。隋文帝開國年號“開皇”即借用道教名詞。唐朝尊老子為祖先,奉道教為國教。李商隱曾作《東還》:“自有仙才自不知,十年長夢采華芝。秋風動地黃雲暮,歸去嵩陽尋舊師。”
山上養著許多仙鶴,道書上說,仙家以鶴傳書,白雲傳信。山上還養有許多大鳥,如《山海經》所載:“西南三百裏,曰女床之山”,“有鳥焉,其狀如翟而五彩文,名曰鸞鳥”。
本朝尊奉道教。高祖李淵以老子為始祖,又將道教列入科考範圍,女子入道也成為風氣。李白學仙之際,因睿宗的女兒玉真公主推薦而入朝為翰林。宮中也曾一次出宮女四百八十人學道。他後來寫過《和韓錄事送宮人入道》:“星使追還不自由,雙童捧上綠瓊。九枝燈下朝金殿,三素雲中侍玉樓。鳳女顛狂成久別,月娥孀獨好同遊。當時若愛韓公子,埋骨成灰恨未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