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再也回不來

意識中最後聽到的,是一聲嘹亮清脆的嬰兒啼哭聲,隨後便陷入了久久的沉睡中。

不知為何,墜入黑暗前,她看到的,並非是奚成壁,而是另一個男子的臉孔。

同樣的話,在心底久久回**——隻要有我在,就絕不會讓你摔了。

羅熔……

明明是該喜悅的時刻,眼角卻不由自主滑下冰冷的淚珠。

相對於意識的清醒,沉溺在昏迷中似乎更加有安全感。

那些疲憊傷懷恐懼彷徨,全都消失不見,唯剩一片寧和。

在這份悠然的寧和中徜徉,猶如一隻振翅飛翔的鳥兒,穿越萬水千山,翱遊天際。

真想永遠這麽睡下去,在一片看不到盡頭的天空盡情暢遊。

可隱約中,卻聽到耳邊有人呼喚她的名字,那麽急切,那麽憂傷。

是誰?是誰在呼喚她?不要在喚了,好吵,那些聲音仿佛嘈雜的噪音,震得耳膜都嗡嗡作響。就不能讓她安靜會兒嗎?好不容易有這個機會,為什麽要打攪她!都離開,通通都離開,就這樣讓她沉溺吧,她喜歡這種感覺,永遠也醒不過來的感覺……

“小魚,小魚你醒醒,千萬不要睡!”聒噪的聲音越發清晰,她真想伸手將發出聲音的源頭給揮開。

“江姐姐,求你睜開眼,你並不是個軟弱的人,你一定會睜眼的對不對?你難道忍心丟下肉丸子一個人嗎?”

肉丸子?什麽東西?能吃嗎?

唔……好像有點餓了,肚子咕咕咕的響。

“小魚,小魚……”

啊啊啊啊啊!吵死了,能不能不要再叫了,一會兒肉丸子,一會兒小魚,她都快餓死了,還在那裏**她!

她也想睜開眼睛啊,可渾身就似灌了鉛、糊了泥一樣,眼皮都像被502給粘起來了一樣,怎麽都睜不開。

唉,既然睜不開那就不睜了,白費力氣不說,還鬧心。

周遭的噪聲漸漸變得微弱,刺痛耳膜的呼喊也慢慢的遠離,終於可以好好睡一個好覺了。

“小魚……”恍恍惚惚的低沉男音響起,不同於之前的聒噪,那聲音是如此的美妙好聽,帶著令人沉醉的性感,一直暖到了心尖上。

是誰?聲音的主人是誰?好熟悉啊……可為什麽想不起來呢?算了,不想了,管他是誰,她真的累了,需要好好睡一覺。

當永無止盡的黑暗向她包裹而來時,一聲嬰兒啼哭驟然響了起來,如同直衝天際,簡直振聾發聵,讓她的心都跟著抖了抖。

原打算再黑暗中棲身的她,被那聲音牽動著,一點點走向不遠處微弱的光明,像是不由自主一樣,到最後,幾乎是踉蹌著飛奔起來。

她要脫離那片黑暗,要擺脫宿命的安排。她還有那麽多的事情要做,還有那麽多的願望沒有實現,怎麽能就此沉睡下去呢?

睜開,快睜開眼睛!

嘹亮的嬰孩啼哭聲就響在耳畔,當刺目的日光射入眼簾時,她這才真真切切意識到,自己擺脫了死亡的陰影。

正抱著一個包裹急得滿臉通紅的奚蘭茉見狀,先是一愣,隨後竟哭了起來:“江姐姐,你終於醒過來了!”

這下,女子的啜泣聲與嬰兒的啼哭聲交織在一起,顯得越發聒噪了。

可聽著這些聲音,她卻不再感到吵鬧,甚至覺得親切並令人安心。

這就是活著的感覺,沒有什麽,是比活著還要幸福的事了。

望了眼身邊的羅暮,看到他秀氣的臉龐上,長出了一層青色的胡茬,連眼睛下邊,也是青黑一片,一時間愣了一下。

媽呀,記憶中的青蔥美少年一轉眼就變成了邋遢大漢,這衝擊力簡直大的讓人難以接受。

“小魚,你真是嚇死我了。”不但樣貌成熟了,連聲音也與大叔沒有任何區別,低沉沙啞,就像個時代年久的老煙袋。

“羅暮……”她試探著伸手,摸了一下他的臉頰,又捏了捏他的下巴:“真的是你嗎?”

“是我,當然是我。”

“呃……”她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才緩緩收回手:“我這是睡了一個世紀麽?你怎麽老了那麽多。”

笑意僵在臉上,羅暮被打擊得快連自己姓啥都不知道了。

“其實你這形象也不錯,成熟有味道,人嘛,總不可能一輩子不變,換個形象換個心情。”她拍拍他的手背,“別擔心,雖然你這樣子感覺好像老了十歲,但女孩子們就好這一口,小白臉偽娘什麽的太幼稚,沒有魅力。”

好半晌,羅暮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小魚,我真有那麽老嗎?”

她隨口說說的,他還當真了!剛想說還行時,卻發現,此時此刻的羅暮,好似真的多了些曆經滄桑的感覺,雖然不能稱之為大叔,但也絕不再是從前的清雋美少年,連眼神都比從前更有力,似沉澱了歲月的年輪。

原來,人都是會變的,時間不會永遠靜止,悲傷的、痛苦的、絕望的,那些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在一點點改變著一個人,磨礪著年輕單純的靈魂。

難以抑製的酸澀從心底湧起,她握緊羅暮的手,將臉埋在他掌心之間:“羅暮,其實我們都老了……”

感覺到掌心的濕熱,羅暮頓時慌了神:“小魚,你別哭,你沒老,真的,是我老了,你看,我都有皺紋了。”

她噗嗤一笑,鬆開他:“剛還想說你成熟了,你就給我耍寶。”

羅暮撓撓頭:“一看你哭我就緊張。”

“呸,誰哭了!你才哭了呢!”

羅暮收回手,掌心的淚漬還未幹,他笑著說:“是是,是我哭了,我昨個兒大哭了一場,眼睛都腫了。”

雖然知道他在跟自己開玩笑,但總覺得他說的都是真的,那熏紅的眸子,微腫的眼瞼,都說明他此前哭過。

扭頭看向一旁,正想問問奚蘭茉羅暮是不是哭過時,卻見奚蘭茉的也是眼眶潮紅,眼睛腫得比羅暮還厲害。

這場景太奇怪,太令人揪心,不過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奚蘭茉懷中小小的繈褓吸引,從她的角度看過去什麽都看不到,但不知為何,看到那個繈褓時,心底就變得軟軟的,像是小鹿撞懷的感覺,有些緊張,有些期待。

她忽然想起什麽,連忙伸手朝自己的小腹探去。圓鼓鼓的肚子一下子變得扁平,還真是有些不習慣。

“茉兒,孩子……”

奚蘭茉驟然回神,勾唇一笑,彎下身將懷中的小布包遞給她:“肉丸子非常可愛,我都舍不得還給你了。恭喜嫂子,是個活潑的小男孩。”

肉丸子?江晚魚低頭朝懷中軟軟小小的嬰孩看去,孩子的臉粉嫩粉嫩的,雖然還有些皺巴,卻十分可愛,仔細一看,那樣子真與肉丸子差不多。

孩子還小,剛出生的新生兒其實都差不多,根本看不出眉眼的痕跡,但她就是覺得,這孩子像奚成壁,那眉那眼……

孩子琉璃色的眼瞳讓她心底驟然一痛,昏迷前的一幕幕突然湧上腦海,她抬頭看向羅暮:“你說,到底怎麽回事?把你知道的前因後果都告訴我。”

羅暮猶豫了一下,接收到她堅決的眼神,輕聲一歎,才道:“小魚,天下已經大亂了,這一切,慕容懷卿早有預謀,如果主公不是淳……或許這就是天意吧,連朝中那些擁戴主公的,在得知了主公的身世後,也都轉投到慕容懷卿的陣營,支持他取主公而代之。”說到這裏,羅暮眼神如火,恨恨一拳擊打在床柱上:“這幫混賬!之前口口聲聲說什麽忠君愛國,現在倒好,說叛變就叛變,主公平日待他們不薄,可他們卻……混賬,全部都是混賬!”

已經安靜下去的肉丸子被羅暮的舉動嚇得哇哇大哭起來,那哭聲刺耳揪心,江晚魚從來沒有哄過小孩子,對此也有些束手無策,奚蘭茉連忙抱過孩子,柔聲逗弄著,雖然孩子沒有停止哭泣,聲音卻小了下去,從哇哇大哭,變為小聲哼哼。

江晚魚很驚訝,奚蘭茉比自己還小,卻比自己還會哄孩子,看來,年齡並不能說明一切。

孩子逐漸停止了哭聲,可心底的煩躁卻沒有消失半點,她兩手撐在身側,艱難起身。

四下環顧一圈,發現此刻所在地,貌似是一戶農家,家具有些破舊,連窗紙也破了個大洞,牆壁斑駁,床榻窄小冷硬,不過布置得卻十分溫馨,給人一種屬於家的暖意。

“我就知道,慕容懷卿這個人不可信。”她頓了頓,想起那日見麵時,奚成壁做的決定,有些焦心:“皇上人呢?為什麽來救我的不是他而是羅熔。”

羅暮像是被什麽刺激到了一樣,連忙轉過臉:“主公被困住了,抽不開身。”

“困住了……”簡簡單單三個字,根本無法了解他的真是狀況,心頭的焦慮越發重了:“那……他現在怎麽樣?既然處境危急,就不要讓羅熔來救我,他身邊可用的人本來就不多,羅熔離開,那他豈非更加孤立無援?”

突然間痛恨起自己的無能,明明說過,要做他的後盾,到頭來,卻還是成了他的負擔。

“隻有你平安了,主公才能放下一切去拚。”羅暮低聲說了句。

她輕笑一聲,身體後仰靠向床頭,腦袋亂亂的。

說到底,她終究是他的負累,悲痛溢滿了心房,慢慢演變為灼灼怒火。

“對了,我昏迷了幾天?”渾身的力氣都像是被抽走,她困難地挪動了一下身體,突然想起了之前的危急。

“三天。”羅暮道,“你要是再不醒,我和茉兒就真的要瘋了。”

三天,怪不得這麽餓……

她揉了揉脹痛的太陽穴,“這麽說,我們已經徹底擺脫慕容懷卿了?”

“應該……是吧。”

聽了羅暮不確定的話語,江晚魚隱約感到一絲不祥:“什麽叫應該?”突然想起什麽,她連忙四下張望:“羅熔呢?”

這一回,她可以肯定,羅暮頻閃的眼神的的確確是在躲避什麽:“羅熔他……他……”

“羅熔哥應該已經去跟皇兄會合了。”奚蘭茉忽然插嘴。

“會合?”江晚魚看看羅暮,又看看奚蘭茉:“他們在哪裏會和,什麽時候會合的?”

“嗯……”奚蘭茉突然語塞,著急地看向羅暮。

“他們昨天在……富塘江會合。”羅暮答得明顯沒有底氣。

江晚魚再問:“富塘江?你知道富塘河在哪嗎?”

此話一落,奚蘭茉臉色驟變,頻頻給羅暮打眼色。

羅暮似乎有些懵,好半晌都答不上來,見狀,江晚魚原本就冰冷的心,徹底沉入了底穀:“羅暮,你的地理知識是真的差,還是在跟我裝傻?富塘江在桐州邊境,那裏是鎮南王的封地,羅熔是找死還是怎麽的,去那裏跟阿壁會合?他們沒瘋吧!”

羅暮低下頭,雖然不明顯,但江晚魚還是可以清楚看到,他的肩膀在微微顫抖。

江晚魚掀開被褥,想要下榻,奚蘭茉連忙阻止:“江姐姐,你身體還很虛弱,不能受涼!”

身體虛弱是真的,雖然時節已進入夏季,但被子掀開的刹那,還是感到一陣刺骨的涼意。

已經說不清到底是身體的冷,還是心裏的冷,她兩手抓著床沿,身體也不由自主開始顫抖:“茉兒,你來說。”

奚蘭茉像是被燙到一樣,連忙向後退了幾乎,別開眼:“江姐姐,你就別問了,總之……總之羅熔哥現在一定和皇兄在一起。”

不問?怎麽能不問!羅熔離開前的背影,總在她眼前晃動不停,他最後綻在嘴角的笑,就似沼澤中一朵鮮豔的薔薇,她怕,怕那笑意最終會被無情的沼澤所吞沒。

這時,緊閉的門扉被打開,一名年約四十上下的婦人推門走了進來,將一碗熱氣騰騰的雞湯放在案桌上:“姑娘醒了?真是太好了,你夫君還有你妹子,可在你床邊守了整整三天。”婦人膚色黝黑,那是常年辛勤勞作的標誌,望著江晚魚,她的臉上洋溢著親切的笑容,“姑娘,大娘早上剛宰了一隻老母雞,燉了鍋雞湯,新鮮的很,你快趁熱喝吧。”

江晚魚滿心都是羅熔,忽略了婦人口中的夫君二字,她道了謝,等那婦人出門,才再次看著羅暮,揚高了聲調道:“羅暮,你說我這輩子,還能不能再見到羅熔,能不能把我欠他的,都還給他?”

羅暮許久不語,再開口時,卻轉移了話題:“雖然我們已經甩掉了慕容懷卿,但這隻是暫時的,你還是盡快回京為好,我和茉兒會為你安排準備的,你無需操心。”

“羅暮!”她低吼一聲,雙手死死按在羅暮的肩頭:“你告訴我,羅熔究竟在哪?”

羅暮還在繼續之前的話題:“這一路上可能會不太平,但你放心,不管怎麽樣,我也會把你和孩子,安全送回京都。”

江晚魚氣極反笑,她抬起手,重重在羅暮肩上拍了拍:“好,好得很。羅暮,既然羅熔已經和大部隊會合,那就代表我們現在是安全的。羅熔幫過我很多次,我有一堆感謝的話要對他講,所以,我打算在這裏等他。”

羅暮倏地抬目,眼中有著焦急和慌亂。

“一直等,等到他歸來為止。”

“江姐姐,你剛生產完,身體還很虛,這裏不適合……”奚蘭茉艱難的勸告。

羅暮抬手打斷:“小魚,你是認真的嗎?”

她點頭:“是。”

羅暮緩緩捏緊了垂在身體兩側的拳頭,又重複問了一遍:“真的……是認真的?”

江晚魚依然毫不猶豫點頭。

“小魚……”他長長歎了口氣,突然彎下身,用手捂上臉麵:“沒必要了,真的沒必要了,羅熔他……”聲音哽咽起來:“再也回不來了!”

雖然是意料中的回答,她卻仍是無法置信:“回不來?什麽是回不來?”

“回不來就是已經死了!”羅暮這幾天忍得很辛苦,那是他的親哥哥,他最親最親的親人,得到那樣的噩耗,他比誰都悲痛:“小魚,羅熔他死了,是被慕容懷卿殺死的,他的人頭就懸……”

“羅暮!”奚蘭茉突然一聲大喊,截斷了他未完的話。

江晚魚眼前一黑,驟然間天昏地暗,扶著床架才勉強站穩了身體:“你說羅熔他……”心痛得像是馬上要開裂,連呼吸都摻雜著絕望。

眼睛又疼又澀,卻流不出一滴淚來。

羅熔死了,死了……她欠他的,再也還不上了。

仿佛感受到了她心底的驚痛,肉丸子突然扯開嗓門大哭起來,哭的上氣不接下氣,小臉都哭紫了。

肉丸子是早產兒,出生時身體有些孱弱,但哭聲卻不比正常的孩子弱,一時間,滿屋子都是悲絕的氣氛。

之前給她送雞湯的婦人又反身折了回來,一臉的驚慌:“不、不好了,外麵來了好多官兵!”

江晚魚猛然自悲傷中回神,順著婦人所指看向窗外,果然有一隊官兵正在朝這裏接近,為首之人,正是慕容懷卿。

她無力地靠在牆上,手足冰冷。

羅暮起身,也快速朝窗外看了眼,咬牙道:“你和茉兒先走,村頭有人會接應你們,我來拖住他!”說罷,拿起椅背上的風氅披在江晚魚身上,將她往門外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