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66章 父子重逢(5K)
意外的勝利,並沒有給班師回朝的朝臣們帶來多少喜悅之情。
因為,他們已經發現,他們的陛下大人,已經不行了。
最初的時候,他還堅持騎馬。
但是,和來時的意氣風發,一日千裏相比,回來的時候,已經不勝體力。馬一日隻能走幾十裏。饒是如此,到後來,禦醫們也心驚膽顫,奏請陛下,務必改乘馬車。
弘文帝雖然征戰的時間不是太長,不是如父祖一般戎馬半生,但是,基本上出征的時候,也罕有敗績。
這一次,僥幸得到上天保佑,水衝了南朝幾十萬軍隊,算一個平局,而且,南朝率先退兵,一敗塗地,也算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但是,這場勝利,卻絲毫也阻擋不了他的身體的衰弱。
他的身子,就如八月的柳枝,迅速地衰敗下去。
馬車已經找來,布置得非常舒適。
禦醫們也改進了藥單,連續會診了幾次。
但是,弘文帝不為所動,這一晚,自己在驛站,拿出了懷裏的藥單。
單子上,字跡非常秀麗,絕非出自一般郎中的鬼畫符一般。每一個字,都是她親自所寫。也許,之前,她對他的病因已經看得非常透徹了。
他把這藥單交給隨身的太監,要他們照此抓藥辦理。
更覺得恐慌。
一種撒手人寰之前的恐慌。
還有許多事情,自己還沒安排好。
孤兒寡母,無所寄托。
誰的江山,誰的天下
到底誰能信得過
這些日子,他在心底,反反複複衡量過哪些所謂的顧命大臣。誰最有野心誰最衷心誰可能是下一個乙渾
他心驚膽顫。
一如父皇臨終之前的心態。
這些人,哪些芳菲足以駕馭
哪些,芳菲不是對手
他甚至沒想起過宏兒。
宏兒那麽小除了芳菲,他別無依靠。
他熬夜,拿出遺囑,反複地沉思,卻寫不下任何一個字。
所有人都被摒棄在外麵,連送藥的太監,都被他喝斥了。
那是巨大的秘密。
也不乏一些野心家,會篡改遺詔。
此時,他如任何一個疑心病重的帝王,提防著身邊任何一個人。
夜色很深,北方的夏天並不顯得炎熱,反而透出一絲陰沉沉的涼意。
他躺在**,誰也不知道陛下到底在想些什麽。
滴漏到天明,他睜開眼睛,發現一輪紅日已經出來。
這樣的天氣,隻能趁早趕路。
於是,他沒有耽誤,徑直準備上馬。
太監阻攔了他,跪在地上:“陛下,您不能騎馬了。”
幾名老臣也奔進來,跪在地上:“陛下,請上馬車。”
弘文帝皺著眉頭。
但是,他已經沒有什麽反抗的餘地了。
本來平素不過半個月的急行軍,但是,已經走了快一個月了,才到一半。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
他看著馬車。
再看前方。
才發現那巍峨聳立的北方。
嗬,北武當
前麵不到三百裏,就是北武當了。
芳菲,宏兒,他們按列,應該到了北武當了
可是,他很快失望了。
因為在戰局相持的時候,他才接到平城來的稟報,說為了慶祝太上皇帝勝利歸來,新帝決定留在平城等候父皇歸來。
他抬起頭,看茫茫的平城,此去,還有一千多裏。
自己,能堅持住麽
正在這時,得到快馬加鞭。
他心裏一顫。
隻見驛馬已經翻身跪在地上,氣喘籲籲,遞上奏折:“太皇太後和陛下在北武當迎接太上皇帝凱旋而歸”
仿佛絕境之中的一縷陽光。
弘文帝笑起來。
他眉花眼笑,仿佛心靈的一種極大的安慰和鼓舞。
他們來北武當了
芳菲和宏兒來了
知道自己走不動了,所以,他們提前來了
一千多裏的距離和三百多裏的距離
這其中相差的一千裏,當然便是他們急於縮短的
他欣喜若狂,禦醫和大臣們也都鬆了一口氣。
太上皇帝,再也經不起這樣的顛簸了。
能就近,當然最好。
北武當,遙遙在望。
弘文帝在馬車裏,掀開簾幕,覺得兩岸的風吹在臉上,帶著一種十分蕭瑟的寒意。才發現,快要到秋天了。
北武當天氣本就涼爽,連續下了幾次雨之後,才剛進入7月,就顯出蕭瑟之意了。
他忽然傳令停下。
眾臣不解其意,不明白太上皇帝為何要停在這裏。
弘文帝也沒有解釋。
他下了馬車,仿佛變得精神了一點兒。
近臣悄悄提醒他:“太上皇陛下,陛下和太皇太後已經在迎接您了”
他十分喜悅,卻搖搖頭:“朕先去走走,你們暫且等在這裏。”
這裏,是一片懸崖峭壁,北武當的後山,一片荒蕪,而且,不時有獅子老虎出沒。
大家麵麵相覷,不明白弘文帝為何忽然要去這裏。
弘文帝隻帶了8名侍衛,就出發了。
唯有跟在他身邊的兩名老太監,猜出了幾分端倪。
當年,太皇太後,便是在前麵墜入山崖的。
的確,弘文帝就是如此想的。
那是心中一個未解的謎團。
越是到了最後,越是不甘心。
神仙
神仙爺爺到底是誰
他信步上去。
這是換了一條便道,盡管早草叢生,卻不如當初那條路的險峻。侍衛們一點也不敢大意,一個個摒神凝息,聽著山間林裏,猛獸隱隱的呼嘯之聲。
正是夏末,草深果子開始成熟,猛獸正是吃得最肥壯的時候。
弘文帝低喝一聲,大家放慢了腳步,靜悄悄的。如山中的一次探險。
遠遠地,幾間道觀在外。
色彩並不豔麗,也很樸素,幾進的院落,正中供奉著道家的曆代著名人物。
這裏,弘文帝已經來過一次了。
但是,卻一無所獲。
這一次,他悄悄地來,心裏,砰砰砰的,仿佛一次意外之中,意料之外的拜訪越是走近,越是不安。
遠遠地,道觀裏傳來鍾聲。
晨鍾暮鼓。
夕陽在天。
一切,顯得那麽落寞。
弘文帝倏然停下腳步。
他屏住呼吸,阻止了侍衛們。
自己悄然快步到了前麵的山腰。
那是一顆巨大的古鬆,隻差一隻仙鶴,便完美無缺了。
他不敢高聲,不敢再往前一步。
因為,他看到一個人,站在孤獨的山間,遠遠地眺望。
他的身影,和古鬆的褐色,渾然一體。
那麽滄桑。
因為是背對著,弘文帝根本看不清楚他的麵容,隻看到他的停止的腰身,和雪一般白的一縷頭發,隨風飄**,那麽淒涼。
山下,便是層巒疊嶂的宮殿。從上到下,太後的慈寧宮、玄武宮、然後是群臣的宮殿他在看著哪裏
仿佛他一輩子都站在這裏,從不曾挪動過一下腳步。
神仙
那雪白的頭發。
仿佛是一種最好的證明。
弘文帝心裏顫抖起來。
第一次
第一次如此靠近一如當年滴水崖邊的一場偶爾的恍惚。
當初隻是一場夢而已,不料,如今,就在自己的麵前。
隻隔著背影,和他頭上的大大的鬥笠。
仿佛,他終年累月,都戴著這樣的鬥笠。
這是為何
那是一種極其熟悉的感覺。
熟悉到了,他根本不敢相信這是真實的感覺。
他輕手輕腳地,靠近。
不知為何,帶著一種敬畏的心理。
因為,那背影熟悉。
那感覺熟悉。
其實他也是自己想見一麵的人。
哪怕是最後一麵。
可是,此時,他偏偏停滯不前,仿佛是一種積壓在心底很久很久的羞愧。
忽然想起芳菲、想起那個纏綿的夜晚想起父皇
父皇
自己的父皇
從絕境中,把自己一步一步,扶上皇位的人。
此時,父皇的陵墓在哪裏
仿佛早就明白的為何芳菲那般拒絕自己。
一次一次,縱然是初戀的男人,也絲毫不會感覺到留念甚至違背了人之常情。
他以往想不透的東西,此刻,仿佛忽然都明白了似的。
心境,豁然開朗。
古鬆下的人,似乎感覺到了什麽。
他的背影忽然變得那麽僵硬。
就如一個偷窺者仿佛自己才是偷窺者,看著這滿地的熱鬧。
是什麽時候得到的消息
昨日今日或者一種預感
今年夏天,他們來得很晚幾乎是剛才到北武當。為的是等待太上皇帝陛下的凱旋而歸。所以,連北武當的度假慣例都改變了。
他心裏,不知道是妒忌還是悔恨。
也許,這些都不是,隻是沒來由的傷感。
仿佛隔了很久很久,千年萬年,都見不到那兩個人芳菲,宏兒曾經那麽多年,他可以朝朝暮暮,明裏暗裏,看著他們,關心他們。
不料,這一年過去,再見,卻是如此遙遠。
天知道,為了等到這個夏天,他已經煎熬了多久。
所以,一聽到消息,竟然不敢出去甚至連宏兒都不敢見上一麵。彼時彼地,她已經是太皇太後,宏兒已經是小皇帝,就算要相見,也不是那麽容易了。
心裏,苦澀得難受。
可是,再大的苦澀,怎麽及得上身後的這腳步聲
那是一種可怕的直覺。
仿佛一個被窺破了底細的人。
仿佛一個被抓了現行的人。
他聽出這樣的腳步輕飄的、中氣不足的、甚至帶著一絲jing驚惶天啦,那是自己的兒子
是自己的兒子
他竟然沒法回頭。
身子,一直靠著古鬆,寧願自己,從未來過這裏寧願這裏,決不是皇太後所居住的慈寧宮。
但是,腳步聲已經那麽近了近得如一場戰爭。
然後,無聲無息的。
弘文帝悄然跪了下去。
膝蓋,壓著很多茂盛的草,發出嗶嗶啵啵的聲音。
仿佛是一場令人心碎的重逢。